刚打了水洗过脸,外头传来敲门声。大纲应了,等竹枝从净房出来的时候,便瞧见床上放着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套女人家的衣裙、鞋袜,还有一只瓷盒,里头是淡粉色的香脂,看来是擦脸用的。
这大过年的,从哪里寻来的现成衣裙和香脂?竹枝回头对大纲说:“这怎么好意思?你跟胡……胡掌柜的说了没?房钱怎么算?这加上两套棉袄,不知道咱们身上的几个钱够不够?”
大纲摆摆手道:“没事,从我工钱里头扣就是。”
这倒也是,他不是正急着找大纲做活么?想必这大过年的,又是急活儿,工钱是少不了的。竹枝虽然不清楚大纲干一趟活儿到底能拿多少钱,不过想来是不少的。想当初为了哄着他拿出做活的钱,孙氏给她的脸色都要好了许多,这工钱,一定少不了。
既然大纲都这么说了,竹枝也不再推辞。
在破庙里头露宿一晚,虽然勉强能御寒,可身上的衣裳还是难免弄脏了一些。尤其是裤子,两条裤腿都满是泥泞,鞋子早就湿透了。竹枝干脆打来热水烫了个脚,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胡来俊说不用客气,小福送了东西之后也没再来过,大纲也表示没什么事了,竹枝这才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饭后疲倦?瞧着软绵绵的棉被,她就觉着困,反正离了下河村也不用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了,竹枝钻进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今日是大年初一,客栈早早关了门,准备了一桌上好的饭菜,有鱼有肉。胡来俊还拿来了一坛子酒,据说是特地从多远多远的地方买来的,盛情地邀请他们喝,就连竹枝也给倒了一杯。
客栈的人这才到齐。掌柜的胡来俊和跑堂小二小福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个穿着油腻衣裳的厨子,胡来俊叫他李厨子,是个瘦高个儿,完全瞧不出来像是厨师,不过饭菜倒还美味。李厨子跟大纲一样,话不怎么多,不过看起来也是熟识,两人坐下便先碰了一杯,惹得胡来俊大呼小叫,拉着大纲连道“不够意思”。
这才是竹枝吃到的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年饭,对于她来说,也有不一样的含义。从今天开始,她的新生活就开始了,而上河村的罗家,下河村的冯家,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大纲依旧少言寡语,不过从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得出来心情极好。竹枝挺奇怪的,离开了冯家,似乎对大纲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只是开始的时候脚步沉重了些,后来便好生生地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大概是已经跟胡来俊说过自己的境况,他拉着大纲和竹枝连连劝酒,说着县城里的事情,对于冯家的事决口不提,似乎只是接待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热情而又亲切。
竹枝忍不住想,发现他们从冯家离开之后,冯家的人有没有找过自己两人呢?大概不会吧。
事实上冯家院子里头并不安生。年三十晚上吵闹了小半夜,还是冯俊最先发现了大纲放在门口的钥匙,惊叫起来。冯老大看着钥匙,脸色颇为难看,转头对头发散乱的孙氏呵斥起来:“折腾什么?这下把孩子逼走了,你满意了?!”
孙氏哪里肯依,铁青着脸冷笑:“我倒是想逼,可我敢逼他?分明是他娶了媳妇就不要我们这爹娘了,也是,本就不是亲生的,怎么能养得家?这许多年的米粮就是喂了狗,狗还晓得看家护院呢!可他……”
话没说完就叫冯老大给打断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氏说不出话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捶着胸直摇头:“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还是冯槐打破了寂静,他迟疑着望着外头说道:“这年三十的,大哥能去哪儿呢?”
孙氏尖利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什么大哥?你管他去死?难道是我撵他的不成?不过是叫那邪物离咱远些,他倒好,居然给我撂脸子,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平日同大纲相处的时日多些,冯槐是真心依赖这个憨厚的大哥,便是冯雪冯俊也不例外,一同担忧起来。冯俊更是起身说道:“雪儿你扶爹进去歇会儿,我去找找大哥……”
冯老大一听,欣慰地看着儿子点头,孙氏却道:“找什么找?把那个邪物一起找回来害死我们不成?俊儿你没瞧见,可雪儿你总瞧见了吧?瞧你嫂子这模样,还没缓过气儿来呢……”
听见这话,本来已经坐直了身子的王氏立刻又瘫软了下去,靠在椅背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冯良更是帮腔道:“可不是?这大过年的该炸了多少炮仗,挂了多少红灯笼啊?这都镇不住,果真是个厉害的,马仙姑可真没说错……”
冯俊懒得跟他们拌嘴,回房披了件外衣就出去了,孙氏想要骂,又想着还靠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忙叫冯良跟去拉他回来,嘴里更是将竹枝和大纲骂了个狗血淋头。
冯老大怄得直喘气,孙氏又在一旁说起不该听信罗素云的话娶了竹枝做媳妇,念叨她没嫁妆还坑害人,直嚷着明日要去上河村罗家讨个说法,气得冯老大顺手抓起手边的粗瓷茶杯就砸了过去,孙氏又是一通哭闹。
冯俊本以为竹枝他们就算出了门,也无处可去,除了上河村罗家,他也想不出来别的地方去寻找了。可今日是大年夜,总不好寻到别人家里去,这事情说出去怎么也是家丑,实在无法,冯俊也只好空着手落落寡欢地回了冯家。
吉祥客栈大过年地也开着门,对此竹枝实在好奇,忍不住问了小福,可答案让她啼笑皆非。这原因不过是因为胡来俊觉得他们三个都没有家要回,闲着也是闲着,万一逮着谁大过年的跑来投宿,也能赚上一笔。看来这吉祥客栈的生意真是相当差了,要不然怎么大过年的也不好生歇业两天,还要开着门等生意上门呢?
安顿下来之后,竹枝便急着打听着县里有没有适合女人家的活计可以做。胡来俊还带着做拉生意的中介,用这里的话说就是牙人,可他并不属于牙行,而是属于私牙,兼顾着给人介绍活计赚个中介费用。听说竹枝想找事情做,他摸了摸头,为难道:“我这儿倒有找女人做活的,可都不适合你……”
竹枝忙道:“什么活儿?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累的……”
胡来俊望了眼旁边坐着烤火的大纲,苦着脸道:“这活计倒是不苦也不累,可你只怕做不了……”
竹枝奇怪了:“到底是什么活儿?为什么我不能做呢?”
胡来俊摇摇头不肯说,竹枝本想继续追问,可想到他跟大纲挺要好,若是他说不适合自己去做,只怕真是不合适。可想着心里又有些不服气,这刚认识也没多久,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了?心里不舒坦,竹枝忍不住便嘟起了嘴。
柜台后头的小福笑着道:“冯大嫂你别听掌柜的,他只给男人介绍生意拉活计,哪里做过女人的生意。这大过年的大家都歇着,就是急着挣钱,也得初七初八之后再说。到时我领你去找周婶儿,我们这带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从她手里接活计呢!”
竹枝一想也是,这还是大年里头呢,就是急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好意思地冲胡来俊一笑,她喃喃说了句:“是我心急了。”便转身回了房间去伺候那两株报岁兰。
卧房里头烧着炭盆,报岁兰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但不代表报岁兰就可以呆在放了炭盆的卧室里头。烧过炭盆的房间本来就很干燥,何况温度时高时低,并不稳定。竹枝以前只是在花市见过兰草,自己并没有养过,生怕养坏了这两株兰草,只得把它们放在正房里头,每日要去看上好几回才肯罢休。
对着这两株兰草,她的心情就会好很多。虽然已经离开了下河村冯家,可她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某一天冯家的人会找来,只要一个“孝”字,大纲可能就会跟着他们回去。
那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呢?是留在青阳县,还是跟着大纲回到下河村?
留在青阳县似乎不太可能,不是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么?若是想留下,恐怕只能等大纲休了自己。可看他之前那么维护自己,甚至为了自己违抗孙氏的命令,保护自己不受欺负,说明他对罗竹枝还是挺有感情的,这一纸休书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手的。就算能留在青阳县城,自己能干什么来养活自己呢?不再跟大纲在一起,她也不好意思,更不方便留在吉祥客栈。
这么一想,前途似乎黯淡无光。
唉,竹枝能吃苦,能受累,可仔细一想,完全就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上辈子真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