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传来了葛公公一声轻笑,他开口说话,声音温和,“大皇子为何要如此想,圣上对大皇子您寄予厚望,才不得已……”
夏子河打断了对方的话,“好一个寄予厚望,好一个不得已,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他对我煞费苦心,而我,却辜负圣心,忤逆圣意,不孝不忠不仁不义,是吗?”
黑袍男子的面容一向沉冷,此刻微微扬起笑意,冷峻眉目细长一弯,灯光描摹着他玉容一侧,烘得他眉目明亮生华,他薄唇轻扯,侧脸斜撇之时,只觉甚是风流邪魅,说不出的迷人,仿佛躯壳内突然换了一个灵魂,或者这才是他真正的灵魂,刚刚自沉睡中苏醒。明明一番充满愤恨的话语,他此刻笑着说出来,却仿佛是在谈论着天气如何,心情如何,笑话如何。
但是,这位葛云葛公公又是何人,当年,他追随十八岁的太子夏昊归国登基,自然而然成为大总管。这许多年,他在夏昊身边恩宠不衰,见证风云幻变。此时他见着夏子海如此发问,微微一笑,悠悠说道,“大皇子是气糊涂了,才说了这些气话。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身先表率,若是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可不论真假,届时若到圣上面前请罪,就都说不清楚了。”
夏子海轻笑出声,道,“那我可要当面去问他,到底是我气糊涂了,还是他气糊涂了。”
他话刚说完,唇角微微一撇后,变脸一般,眉目里的笑意风卷残云似的瞬间散去,又变回冷峻的面容。
葛云见此,便道,“大皇子,可要三思,圣上龙体欠安……”
可夏子海看都不再看葛云一眼,仿佛葛云这个人并不存在似的,至于葛云说的话,更是置若罔闻,他衣袖一甩,便要抬脚离开。
但还没等夏子海从内阁走出,外阁的宫门却先“啪”的一声打开了,宫门相互碰撞发出乍然声响,一阵风卷起阁中烛火,飘摇的光奄奄的欲暗,黑暗的唇舌卷席至宫门处,似乎要将出现在宫门前的女子身影给吞噬于暗影中。
巫颜趁着身处暗影中,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名女子挺立门前,缓缓抬脚迈入阁中,她身上穿着衣服被暗影侵染,远远的瞄上一眼,只道是一片糊糊的红,唯有发上银亮发光之物不时闪烁片光碎影,想必是珠钗发簪。
一名侍女搀扶着她,紧随着她身后迈入阁中,荣升见着此人,猛地一跪到地,巫颜也赶紧跟着跪了,耳边却听得他大声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这一声喊得极大声,想必是故意的。巫颜伏在地上,微微抬身,只见铺着浅色地毯的地面上,有影子先一步从内阁里流泻而出,在地上流向远处,被红木雕花的宫门一拦,便顺着门攀爬而上。撒花珠帘被人撩起,又叮铃一声落下,与此一同响起的,是夏子海波澜无惊的声音,“母后,你怎么来了。”
皇后梅氏,闺名浅浅,比夏昊大两岁,嫁入皇家至今,早已是半老徐娘之身,但久居深宫的她,想是保养极好,五官仍旧秀丽温婉,面上肤若凝脂,身材纤细,若不是脸上神情过于平静安和,已不若年轻女子那般活泼朝气,否则单看容貌,绝猜不出年龄来。她此时见着夏子海从内阁中走出来,往前行的脚步一停,下巴微微一扬,身躯一挺,柔和宁静的说道,“你们都先下去。”
巫颜跟着荣升等人赶紧告退离开,但还没等他们先出宫门,身边风一样一个影子快步经过,一身黑袍的夏子海已经领先一步,走了出去。皇后梅氏见此,回转神来,赶紧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海儿”。
不再是初次开口时的柔和宁静,她这一声又是悲切又是焦急,她轻提衣裙,急追过来,抓住了夏子海垂放身侧的手臂。
“母后,你接下来想说的,放在心里没说的,儿臣全都知道。”夏子海身体僵硬着,他没有往前再走一步,只是低下头看着梅氏抓着自己的手。
这双属于女子的手因着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根根手指干枯细瘦,与她面上凝脂似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夏子海却只是伸出手,将缠抓住自己手臂上的束缚一一掰开,而后,再次举步欲走。
梅氏的手被他掰开,她索性用身子去阻拦她的儿子,她的声音说是焦急,倒不如说像是恐惧,“若真的知道,还是要这样做吗?海儿,他毕竟是你的父皇,百姓的天,皇家的天,大雍的天,何必如此执意呢。听母后一句,闭上眼睛,一切就都过去了。莫非,你一定要让世人给你冠上不孝不忠不仁不义之名,才肯罢休吗?”
夏子海的身子微微一顿,却又笑了起来,“那又如何,儿臣与他,徒有父子名义,不过剩个君臣之名,如今更不君不臣,母后何必再替他说话。儿臣要做的事情,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回头。请母后恕儿臣鲁莽,先行告退。”
他说着,刚要将圈住自己的手拉开,可没想到,梅氏却自己缓缓放开了手,他便头也不回,昂步而去。
葛云的声音登时响起,尖细的声音失却轻柔缓慢,听得人耳膜隐隐作痛,“皇后娘娘一生艰辛,世人皆知,乃被尊为皇后,为天下人所敬仰,圣上所感怀。大皇子今日若仍如此决意要擅闯圣驾,企图违抗圣旨,只怕不仅自己要落至被天下人不齿的境地,就连皇后娘娘也要被您所累。”
巫颜扭头看向夜色中的黑袍男子,他步履匆匆,身影远去,完全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不曾为母亲的温言软语而有所动摇,如此一意孤行。父与子之间,不管是因为何事,居然要用权力沟通,用圣旨交流,而不能互相对坐长谈一二。莫非,这便是夏子河所说的皇储迟迟不立的原因,而这也是夏子河所忌惮的,——因为此人其心不善,父不爱之,弟不友之。所以,夏子河要给自己看的便是这些?
葛云见夏子海离去,扭头对身旁的梅氏说道,“皇后娘娘,您可想清楚了?你若不拦拦大皇子,任由他而去。圣上的脾气您是了解的,您……”
皇后梅氏眼神从已然离去的夏子海身上收回,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她扯起脸皮笑了一笑,叹道,“葛公公不必多说了,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倘若海儿真要这样做,不管什么后果,哀家,也会陪他走下去。”
葛云似乎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见荣升站在一旁,眉头一皱,叫道,“荣升,你怎么还站着,快去拦住大皇子呀。”
巫颜和荣升对看一眼,只能领命而去。没跑上几步,身后又传来葛云的声音,“算了算了,大皇子拦也没用,也拦不住……皇后娘娘,还请您也移驾,先去和圣上说明,万一待会,不论大皇子是否冲撞忤逆,圣上也会念着皇后娘娘您一片忠心的份上,对大皇子从轻处理的……”
葛云的话没说完,梅氏就拒绝了,“哀家已经不需要去了,圣上在什么地方,你我都知道。再说……”
女子转过头来,平静的眉目看牢了葛云,轻轻的问,“莫非在葛公公的眼里,大皇子是要弑君的人不成,要如此大费周章煞费苦心劝阻,更需要哀家前去表忠心讨旧情?”
葛云闻言,脸色大变,立时跪于地上,但梅氏没等葛云开口说出一句话,便微扬着头,抬起手来,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扶住了她,扶着她自台阶上徐徐而去,有宫人高呼一声“起驾”,一座凤辇被抬上前来,她坐了上去,缓缓离开了。
皇后梅氏是夏子海的生母,葛云今日端出皇后梅氏来,也是料定了夏子海念及母亲,不会再冲动行事。可人心隔肚皮,纵然千算万算,也总有失误的时候。眼见夏子海和梅氏相继离去,站起身来的他,脸上神情极为严肃认真,他沉声吩咐道,“荣升,你们抄近路,先去斗珠阁禀告圣上,就说是皇后娘娘让你们来的,至于原因,就说大皇子误食了烟仙罗……”
荣升遵命而去,巫颜也赶紧跟上了。他们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宫道上奔跑,荣升突然开口说道,“姑娘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歇,等我去了斗珠阁回来,再送姑娘离开?”
巫颜摇了摇头,说道,“告诉回去的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不过这个烟仙罗是什么个东西,居然要用它来做借口?
荣升呵呵一笑,“麻沸散你知道吗?当人患内疾且针药无用时,患者饮下它,身体便毫无知觉,方便医者医治。但麻沸散的配方早已失传,宫中御医只能根据麻沸散研制出烟仙罗,发现人饮用烟仙罗后,身体虽然不能全部麻醉,人的意识却能彻底麻醉,人在昏迷中会产生幻觉,进而忘却身体上的痛楚,能够在一定时辰内方便御医们施术救人。”
巫颜却指出一个问题,“夏子河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些?这就是他的证据,让我看看这个大皇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既不顾念兄弟情义,又不顾念父母之心的冷血之人?”
荣升微微一笑,道,“我不好对此议论,这些都是姑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自有判断,非人力能造假的。”
“可是这关键是在于圣旨。”
“这不过是道赐婚圣旨,大皇子已开府封王,王妃之位尚仍空缺。”
“看来夏子海是并不想娶圣旨上的这名女子。威胁要让自己娶不是自己想娶的女子,成不是自己想成的亲,换谁,谁能平心静气的接受?”
“姑娘有所不知,这并非圣上无情,若非是大皇子三番五次忤逆圣上,让圣上寒了心,圣上为何避而不见。再说,婚姻向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虎毒不食子,姑娘,这个道理你是应该懂的。”
他们刚经过一处宫道拐角,冷不防一阵钟声遥遥的响起,巫颜细听,只见钟声连响了三声,已是三更时分。她步子一缓,在宫道上停了下来,突然开口问,“重台殿往何处去?”
荣升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却马上回答,“这条道也是通往重台殿的捷径。”
“那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夏子海既然是为圣旨而来,若圣旨已不在御前,而是送往了重台殿,他是先拦住圣旨以免昭告天下,还是先去找皇帝回转心意呢?”
荣升没有回答,却听见一侧宫墙转弯传来男子的声音,“真是个聪明的人,只是我怎么不知道,御前多了一个这样年轻的太监呢。”
一角黑袍自那处暗影里转出来,衣袍上有隐隐的金线,忽隐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