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寒风抖动衣袍发出的呼呼声。
不远处有一只白狐经过,它扭过头,看见山坡上一个高大的男人与十几个人对峙着,在严酷的风雪中一动不动。白狐抖了抖身上的绒毛,转身躲进了一堆石头后面。
“哈哈哈哈……”一个匪徒突然大笑起来,“骗谁呢,欧阳长生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平星谷之战的大败,听说连尸首都没找到呢。”
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但明显显得底气不足,因为欧阳长生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十年前,北部黎国在经历一场惨烈的大战后面临崩溃的边缘。诸侯联军兵临城下,当时孱弱的皇帝黎永杰带着亲信准备独自逃跑,却被乱箭射死于军阵之中。由于上一辈黎宏皇帝的皇后只生下一个儿子,所以当时庶出的年仅十岁的黎永泰被迫即位,但左右想不出一条退敌的办法。就在他们准备开城投降的时候,一位年轻将军挺身而出,亲自带领全城的士兵顽强的坚持了一个月,直到敌军粮草不济纷纷退去,黎国才得以保全。此后的四年,在他的带领下,黎国不仅收复了所有的失地,还成功征服了周边蛮族各部,使黎国成为了诸侯国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并从此更改国号为大黎。
然而在两年前的一次大战中,远征北蛮凯旋而归的将军带着疲惫的将士与同样是诸侯大国夏南国的军队在平星谷狭路相逢,由于两国本是宿敌,战斗一触即发,最终两军几乎同归于尽,史称平星谷之战。而这位传奇将军也在此役后销声匿迹。在民间的传说中,那个叱咤风云的战神早已死去,人们在家里纷纷摆设神社来祭奠这位英雄。大黎国也为他举行了格外隆重的国葬,这个人后来被追封为忠武侯风虎将军,他的名字叫做欧阳长生。
“你是风虎将军,我还是大黎国皇帝呢!”那个匪徒依旧狂笑着,拔出腰刀,缓步朝白杨走去。
刀尖在雪地上划过长长的痕迹,匪徒狞笑,两眼直直盯着白杨,然而白杨并没有看他,低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两人相距只有一步之远了,匪徒举起刀奋力朝白杨砍去,然而这必中的一刀却走空了。匪徒再定睛时,面前的人已消失不见。突然,一只手臂从背后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匪徒感到一阵窒息。他丢下腰刀,用双手去扳那只手臂,但却无济于事。那巨大的力量把他的眼睛勒得突出,他想求饶,但喉头吃紧,根本发不出声音。绝望之中,一个低沉的声音浮起在他的耳旁。
“代我向死去的欧阳长生问好。”
众人远远的看到那个人一只手将拼命挣扎的匪徒高高举起,像是突然一用劲,然后下一刻,那个匪徒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四肢垂下,再也没有动弹。
四下都愣住了,半晌,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欧阳长生……他是欧阳长生,他是欧阳长生!”。胆怯声瞬时变成了哀嚎,匪徒们纷纷向后退去,有几个人不小心被雪地的石头绊倒,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来,开始向后拼命奔去。
“别跑!”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吼道。
众匪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见那个将长生拽出山洞的小个子匪徒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面对着白杨,左手拖着长生,右手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刀尖抵住她惨白的皮肤。
“传说风虎将军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你们要逃,如何逃得过?”小个子咽了口唾沫,“欧阳长生,我和你做个交易……如果你放我们走,这个女人就还给你,否则……”
他的刀尖又往前顶了顶,深深刺入了长生的皮肤中。一阵钻心的疼痛迅速的传遍了长生的身体,苦痛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她忍不住大声惨叫出来,叫声响遍了整个旷野,在远处的山谷回荡。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如同大雪中凋零的莲花。
白杨看着小个子匪徒,挥手将举着的尸体扔到了一边,弯腰拾起那个匪徒掉在地上的腰刀,然后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你,让,她,哭,了。”
白杨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得像是被冻结在冰封的深湖中千年的玄铁,一下一下击打着人的耳膜和心脏。
小个子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你……你再过来,我就……”
“狼!”一声惨叫从天而降。
小个子匪徒惊恐地回过头去,但已经迟了。一只又两匹战马那么大的巨狼迎面扑来,一口咬住他的头部,再一使劲,那颗头已粉碎在一片血肉模糊中。长生微睁着眼睛,轻轻叫着“天神……”,然后倒在雪地中昏了过去。
而众匪徒此刻已被狼群包围,他们望着那无数白森森的利牙,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白杨扔掉了手中的刀,慢慢走到长生身边,拍了拍正望着他的天神,然后俯下身去将昏迷的长生抱起,朝山洞走去。
“欧阳将军!放过我们吧……我们原本不是强盗,但是现在天下乱了,我们连饭也吃不饱了……我们……不想死啊……”
众匪徒一齐朝着白杨远去的方向跪下,头深埋进雪里。
白杨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们。风雪中,那背影显得格外沧桑。
“已经两年了……大黎国现在怎么样?”
匪徒们猛地抬头,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皇帝年幼无知,朝廷党派纷争,各国趁乱而入……现在,是不是已快要亡国了?”
匪徒默默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自己点头白杨是看不见的,当他们正要说话时,却看见白杨早已起步远去。
直到那身影快要消失在大雪中时,白杨的声音才再一次的响起。
“天神,放过他们吧。国家亡了,谁都不好活。”
众匪徒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时,发现狼群已经离去。他们默默站起,朝白杨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互相搀扶着朝山谷走去……
山洞中,火苗的影子在洞壁上轻轻地跳跃着。
长生躺在干草堆中,脖子上缠着被血染红的丝带。白杨静静地坐在一边,出神地望着洞外飘落的大雪。
“白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白杨猛地回过头去,长生已经醒来,正虚弱地睁着双眼望着他。
白杨轻轻走到他身边坐下,朝她笑了笑。
“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白杨……”
“一切都会好的。”
“白杨……以后,叫我红柳吧。”
叫我红柳吧。
世间千年的沧桑巨变,而大雪中总有一些无法掩盖的足迹。它们深深陷落在大地中,陷落在人的记忆里,陷落在时光若隐若现的章节中,带着冰封之下最温暖的热度,安慰着黑暗中孤独的心灵。不知多少年后,在每一个被大雪覆盖的季节,白杨总是会站在雪地中遥望飞絮的天空。
那里,曾有过一个影子,她轻轻地说,叫我红柳吧。
一个月后,大雪融化,候鸟从南方飞回,曾经的严寒已不复存在。嫩绿的苗儿钻破厚厚的土壤,春水一般地溢满了大地。
“白杨?”红柳从草堆中坐起,掀开盖在身上的灰色大衣。她环顾四周,山洞里空荡荡的,火炕里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
她走出洞外,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散出一种新生的气息。她转过头去,看见了趴在不远处的天神。
长生林,青草河畔。
红柳缓缓从狼背上下来,朝河岸走去。那里,有一个男人孤独的背影,他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望着眼前匆匆流过的河水。
“白杨。”红柳在男人身边坐下。
“你还记得么?两年前,我顺着河水漂流到这里,那时河面上到处都漂浮着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水,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现在呢,河岸已长满了青草,水面又还原得如此清澈,空气中满是阳光温暖的味道……人间一唱天动地的拼杀,在大自然眼里却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抹去。”白杨顿了顿,“我们这样无数次地拼杀到底是在争什么呢?红柳,当我们拿着长刀划破一个又一个喉咙的时候,是否真的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呢?我们那些自以为是的执念在造物神的眼中是不是非常的可笑与幼稚?”
“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啊,”红柳轻轻地说道,“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珍惜并愿意用双手去捍卫的东西,那些东西在造物神的眼中固然微不足道,但那是因为它不懂。大自然是没有感情的,它可以肆意抹去所有用情感书写的历史,但却依然无法阻止人们在某个时候用生命去换取胜利。”
“战争换取的应该是什么呢,是和平,还是更加永无休止的战争?我自以为只要战胜别人就能够让自己的人民安居乐业,可没想到不断的战胜却埋下了更多的仇恨,是我的人民再一次陷入雪与火之中。红柳,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中又很多事情等待他去做,但他又不能顾全所有人的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去做他心里认为最大的事情,用他的双手旧能地去保护更多的人。”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
“红柳,我必须要回去了,大黎国现在……”
“我都知道,从得知你是欧阳长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心里有着比守护一个女子更大的事情。”
“红柳……”
“你去吧,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民死于无休无止的战乱中了。”
此时的长生林中,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的鸟鸣。
天色逐渐暗了,黑夜来临,巨大的圆月在云层后垂帘着整个世界。
静谧的树林中,一名女子素衣而立,怀中抱着一把紫檀木五弦琵琶。风呼啸着从树林中贯穿而过,扬起她洁白如雪的衣袂。这时,一名男子牵着一匹马走到了她身边。
红柳将身边的一杯酒递给了白杨,晶红色的液体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宁静而深沉。
“红柳,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白杨。而面对千千万万的国民,我则是他们的欧阳长生。”白杨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如果有一天我还能活着回来……”
一只纤细的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月光映着红柳安静的脸庞。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白杨笑了笑,转身,掀起大衣,翻身上马。
红柳缓缓坐下,琵琶环抱于胸,右手小指勾弦,轻轻起了一个调,清亮的声音如同一滴泉水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是我娘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弹过的一首曲子,曲名叫《长生谣》”
白杨仰头望了望天空,无边的夜色中那轮明月破云而出。他目视远方,拍马前行,无数林中的栖鸟在这一刻腾空而起。白杨的身后,一个柔和如清泉的声音缓缓升起,流淌在树林中每一片叶子,每一根青草和每一块土石上,伴着静静的月光,扩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月如银钩风吹雪回首望天狼西北狼烟烫雁阵归兮壮士还故乡犹记当年好风光如今已是断肠剑未老花却残长相忆终难忘不问枯骨是否红颜妆敢笑千年后长生亦故乡
阵阵的马蹄已经消失在树林深处,那离去的路上此时洒满如玉的月光。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