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永宁城外遥远的旷野之上,白雪静静地覆盖了大地,天空的色调有些压抑,带着些许铅灰的锈铁的味道。孤唳的苍鹰以极低的姿态掠过雪原,褐色的瞳仁俯瞰着大地,在一个山坡的顶端,伫立着无数只高大健硕的巨狼和身穿着虎纹兽衣的战士,苏平和相忘站在他们的前方,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永宁城的方向。
风雪交加的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身影。那是一匹巨大的狼,银白色的皮毛在大雪中很难分辨,只有两只碧绿的瞳孔如同幽火般隐隐晃动。它的脚步很慢,很沉重,每一步都深深地陷进雪地里。等它逐渐地走近了,人们才模糊地看到它背上的一个人影,正安静地躺在它的身上,双手双脚垂向地面。
“欧阳长生。”相忘惊呼着跑上前去,苏平和其他的战士也紧跟着追了上去。
白狼在雪地中停了下来,背上的人缓缓滑落,倒在了雪中。白狼扭头静静地看向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相忘来到了他们身边,在雪地中倒着的那个人的身旁跪了下来。她抱起那个人的头,用手擦拭着他满脸的血污,苏平他们环绕着在周围,静静地看着,眼中充满了悲伤。
“欧阳将军。”苏平哽咽地呼喊着,可是没有丝毫的回应。
他们面前的那个人,紧闭着双眼,面容安详,身体在雪中已经完全冰冷,全身上下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在大雪中被冻结成冰。相忘看着那些伤口,似乎能想象到每一刀刺入身体中的疼痛,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嘤嘤地哭着,然后哭声越来越大,被席卷的风雪带上了空中。
大雪依旧在毫不停息地落向这片土地,雪地中默默地伫立着一群人,他们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向天空祈祷。死去的将军静静地躺在女子的怀中,在他的身后,斑斑的血迹从雪地中一路延伸过来,它的另一端消失在通往永宁城方向的风雪中。
永宁城的城墙之上,大黎的神鸟旗被缓缓降下,换上了夏南红色的沙鹰旗,那鲜红的色彩在纯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的刺眼。
但是,似乎没有人再关心这些了,一场大战足以疲惫所有人的身心。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们只是木然地转身,习惯性的向各自的家中走去,那里或许是唯一能安慰和温暖他们的地方了。
结束吧,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吧,什么都不要去想,只要回到家,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还有机会看到明天或许明媚的太阳。
望春楼的掌柜撤下了门板,他抬头望着大雪纷飞的天空。
“相忘走了,以后谁来为我们的客人唱曲呢?”
小二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低声叹了口气,提着一桶水,把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后院走去。
皇宫之中,浑身鲜血的士兵们还在尸体中寻找着,那里也许还有受伤幸存的同伴。他们不知道,在经历了这样残酷的战争之后,倒在血泊中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面对这样的情况,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伤呢?
国君扭过身,朝宫殿中走去,当他经过台阶的时候,缓缓地抱起了白禄的尸体,将他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父亲啊,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一直站在我的彼岸呢。”
一脚踏过高高的门槛,漫天的大雪被阻断在了身后,国君静静地看着庄严而陌生的宫殿。宫殿里光线很暗,昨天夜里燃烧的宫灯早已熄灭,案台上的烛火也已经融化成了细小的一滩,漆黑的烛丝上还冒着缕缕的青烟。
石砖的地面上,残留着还未干涸的血迹,和断裂桌椅的木屑。国君皱着眉头,回想着几个时辰以前,父亲将一柄长剑刺进了乌鸦的胸口,满头白发的老人绝望地后退,最终倒在了地上,乌鸦冷笑着,拔出了胸口的剑,被刺穿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在愈合。
“这个梦做得有点长啊。”他蹲下身去,双手抱着头,紧紧地闭着眼睛,然后再次睁开,血迹依旧还在那里,带着压抑和恐怖的色泽。然而,国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还在这里的那个人不见了踪影,他的面色渐渐地凝重起来。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国君猛地站起身,迅速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向身后挥去。
“常贵?”国君大吼。
守臣愣在了原地,锋利的剑锋停在了自己的眉心,锃亮的寒光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气息,在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国君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的杀意渐渐地褪去,他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素白长袍的男人,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国君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你了解欧阳长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守臣站在宫殿外的大雪中。
“什么意思?”
“那个男人,那个被你杀死的男人,”守臣一字一句地说,“你了解他吗?”
“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希望被我杀死。”国君冷冷地说道。
“有人会希望自己死吗?”守臣接着问道。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等待他,希望他来创造奇迹。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国家衰亡至此,有些事实不是靠理想能改变的。欧阳长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当理想无法达成时,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只会成为人们心中自缚的茧,永远没有被打破的一天,而且会让人一直痛苦地挣扎下去,”国君盯着守臣的眼睛,“欧阳长生想用自己的死来消除人们心中的这种希望,只有这样,那些负重的人们才能真正的解脱,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国灭的事实,才能放下所有的一切平静地去生活。”
“作为曾经的大黎中最聪明的人,难道你不能理解欧阳长生的想法吗?”国君的语气中带着些疲倦。
风雪之中,守臣的头发上,眉毛上早已落满了白霜,狂风卷着他的衣摆,发出呼呼的吼声。守臣突然跪下身去,双膝陷在了深深的雪地里,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却还是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国君愣住了,一脸不解地看着这个伏倒在大雪中的男人,他的身体在瑟瑟地颤抖,喉咙里发出悲痛的哭声。
“欧阳长生是我的朋友啊,我怎么会不理解呢……”哽咽的声音从雪地里传来,守臣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雪中,“……但是他还是死了,你知道吗,那些怀揣着希望等待他的人中,其实也包括我啊……被围困在黑暗里,等待着破茧重生的一天,等待着他来给我们创造一个与梦想匹配的奇迹,可故事的结尾呢,那个男人却倒下了……原本这就是现实啊,可是我,还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我自己……”
守臣抓着雪,把头一下一下地撞向地面,“可是……可是,他已经死了啊,他已经死了啊,他已经死了啊……”
国君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守臣的肩膀,想让他停下来,可是守臣还在挣扎着。
“他已经死了啊,他已经死了啊,他已经死了啊……”守臣哭喊着,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
“宗!”国君咆哮着,用力将守臣按倒在了雪地中。
冰冷的雪花包围着身体,守臣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仰着头,看着面前国君那张严肃的面庞。
“如果连你都不能做好表率,那么,你要怎么让大黎的百姓来接受这个事实呢!”国君愤怒地吼着,“你想让欧阳长生的牺牲被白白浪费吗!”
守臣怔怔地看着天空,无数的雪花从天空簌簌地飘落,那些终将在阳光之下融化的花朵,却总是在每一个到来的季节里被人们记起,那些在荒芜中降生美丽,正是因为即将失去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守臣抬起身,看见了国君宁静而坚定的眼神。
“准备好了吗?”国君说道,“和我一起,让这个新的国度变得宏伟盛大!”
东方遥远的山谷,苍狼村。
红柳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陶俑从烧窑中抱了出来,递给身旁的一个妇女。
“这是谁呀?”妇女明知故问地呵呵笑着,双手接过了那个陶俑。英俊的将军坐在高大威猛的狼背上,手中高举着长剑,目光沉稳自信。
红柳脸颊微红地笑着,回身去打扫窑灶旁的灰尘。妇女将陶俑摆在了旁边的木桌上,然后坐着椅子,发呆着望着将军的脸庞。
“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妇女趴在桌子上,静静地问道。
红柳愣住了,她微微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们会胜利的吧?”妇女接着说道。
红柳想了想,“会吧……”。
她静静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些寂寞。
“妈妈!”
这时,一个小孩从远处跑来,向妇女张开了双臂,“我的小狼刚才跑丢了……”
正说着,小孩已经来到了面前,一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扑倒在桌子上。妇女连忙去扶他,但是将军的陶俑却从桌面上翻了下来。红柳来不及去救,只听得哐当一声,那陶俑便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红柳愣愣地看着满地的碎片,陶制将军的头颅正对着自己,那原本坚定的眼神在一瞬间竟然感觉有些空洞起来。
“哎呀,”妇女惊叫了一声,一脸抱歉地看着红柳,然后又蹲下身去,责怪地拍了拍小孩的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小孩看着妈妈生气的脸庞,低声地抽泣起来,“可是……可是,小狼它不见了,跑进了林子……就再也没有回来……”
红柳这时才回过神来,她连忙走上前去,“没事的,没事的,我还可以重新做的。”
妇女十分愧疚地看着她,“都怪我不好,没有看好我家孩子。”
“真的没关系的,”红柳摆着手,“快去找小狼吧,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定会很焦急的。”
“它是去找它的爸爸妈妈了吗?”小孩眼中噙着泪水,仰头看向红柳。
“它们也很快就会回来的,和你的爸爸一起回来。”红柳抚摸着小孩的头,轻轻地微笑。
“恩。”小孩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跑去。
“你也去吧,这里我收拾一下就好了。”红柳对妇女说道。
“好吧,那我先去了,”妇女再次不好意思地向红柳鞠了个躬,然后跟在小孩的身后走了出去。
空空的房间里,只剩下红柳一个人。
她看着破碎的陶俑,蹲下身去,拣起几块碎片想要将它们合在一起,但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红柳有些泄气地坐在了地上,抱着膝盖,心情突然变得失落起来。
窗外刮起了风,村子中有人叫嚷起来。
“下雪啦,下雪啦!”
红柳疑惑着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就在她即将开门的一瞬间,从房间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就是红柳吧?”
红柳警惕地扭过头去,在房间深处的阴影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你是谁?”红柳小心地问道。
“我想跟你聊聊,关于一个男人的事情。”那个人继续说道。
红柳有些害怕了,她向后退了几步,后背紧紧地贴在了门上。
那个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走了出来,一身漆黑的斗篷,左肩上停着一只雪白的鸽子,他的脸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瞳仁,右眼的脸颊上有一道狭长的刀疤。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欧阳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