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因伤了脸,当下便一直养在家里,他又爱干净,因此一步也不出去,每日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除了黛玉、宝钗等一干姐妹,王夫人跟贾母自不消说,王熙凤也跑过几趟。
如此将养了五六日,那伤已经是见了好,又过了几日,先前的皮儿落了,因药护养的得当,因此竟也没留下什么疤,只是,照镜那一日宝玉紧张的什么似的,都不敢看,花惜笑劝着才看了,宝玉细细望了望镜子里的脸,找不出一点儿伤损来,才松了口气。
花惜便说道:“二爷如今好了,以后可要小心些,这才是老天保佑呢,才让二爷有惊无险的过了,不然的话,可如何是好。”
宝玉连连答应,又说道:“我以后多留心些就是了,这一次是不走运,难不成相同的事总给我遇上?”花惜笑而不语。心头却想:“日后事情怕还多着呢。”
宝玉虽养好了,因大夫叮嘱过,花惜仍叫他先别出去,因宝玉这几日都在家里圈着,怕他闷的不行,擅自跑出去,因此花惜就叫秋纹麝月,好好地看着,不许宝玉出去,两个丫头也答应了。
花惜就出到外面,去自己房内,拿了一样东西出来,拢在袖子里,便又把晴雯叫来了,细细地嘱咐了一遍,说道:“务必仔细看着,倘若有人鬼鬼祟祟的,你尽量别叫进二爷的房,也别放人走,缠着他便是了,等我回来再说。”晴雯就点头,说道:“你放心好了,我眼睛好使着呢,也知道怎么做。”
花惜又说道:“别人我也不太敢这样吩咐,你就盯着点,我出去趟。”晴雯说道:“知道,你要去哪?”花惜说道:“林姑娘前回子叫我有空去说话,我去看看她……回来再跟你说。”
说着,花惜便又去跟宝玉说了,宝玉听她要去看黛玉,就又说道:“姐姐你见了妹妹,跟她说我已经好了,万别叫她日夜牵挂,又淌眼抹泪的,反对身子不好,你再跟她说,等我明儿一早出去,一个就去见她。叫她只管放心。”花惜说道:“好了好了,我记得了。”宝玉才冲花惜一笑,仍旧安分坐着,因这几日总是圈在屋内,花惜又怕他养的懒了,因此拿了两本书,也无非是《大学》,《中庸》,《诗经》之类,叫他有空便看着,别忘了先前所学便好。此刻宝玉坐在床边,就顺手拿了本书,慢慢地翻看。
花惜走后,宝玉看了会子,觉得眼睛酸,就把书扔了,出来外头看小丫鬟们逗猫狗儿玩,碧痕秋纹等都跟在左右,紧紧护着,果然不叫他出门去。唯独晴雯便留在屋里头,哪里也没去。
且说花惜出了怡红院,果然就向着潇湘馆而去,到了潇湘馆,那门口上一个红嘴鹦哥已经认得了她,便叫说道:“袭人来了,袭人来了!”便在笼子里展翅噗啦着飞,逗得花惜捂着嘴笑。
花惜刚又走一步,里面紫鹃已经赶紧迎了出来,一见花惜,便笑道:“哟,我以为这鹦鹉又抽风乱叫……没想到真个儿是袭人姐姐你来了,快快进来。
花惜上前,问道:“林姑娘睡了吗?”紫鹃说道:“刚醒了,现在正在发呆呢,来的正好。”花惜点头,抿嘴说道:“我们二爷今日大好了,只不过大夫吩咐,仍旧不许轻易见了风,因此我便出来跟林姑娘报个信儿,别叫她着急。”
紫鹃便笑道:“这样儿的事,随便打发个小丫头过来就行了,做什么又劳烦姐姐亲自走一趟。”花惜便说道:“横竖我也许久没见林姑娘了,过来探望探望。”正说着,里面林黛玉的声儿传出来,说道:“是袭人来了么?怎么我听着像是?”
紫鹃便说道:“可见我们姑娘也想你的。”赶紧拉了花惜进去,花惜见林黛玉一身浅色素服,不带头饰,素面朝天,清水似的面,双眼却婉转秋水,正坐在桌边上,真如一副画儿一般。
花惜就赶紧上前行礼,说道:“姑娘好。”
林黛玉本正握着一卷儿书在发呆,听外面鹦哥儿叫,紫鹃出去,两人说话,恍恍惚惚还以为是梦呢。如今见花惜进来,她的目光一动,才缓缓地回过神来,急忙起身,说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原来真是你来了,快别多礼,这样多礼的,我心里不自在呢。”
紫鹃就赶紧出去倒茶来给花惜喝。林黛玉握着花惜的手,带她到了桌边上,说道:“你坐。”花惜也不跟她客气,果然两人对面坐了,林黛玉望着花惜,问道:“袭人姐姐,你来做什么,可是有事么?”
花惜打量她起色还好,只不过大概是刚刚睡起,有些精神倦怠的,便说道:“也没别的事,姑娘放心,一来,是给我们二爷带信,好叫姑娘别心中牵挂着,二爷脸上的伤已经大好了,竟是一点儿疤痕也没留下,只是大夫吩咐今日暂不能见风,因此二爷说,明儿一早就来看望姑娘。”
黛玉轻轻松了口气,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他那样的干净性子,偏伤到了脸,不知要怎样的焦心呢。”
花惜看紫鹃还未进来,便又说道:“这二件事……我要请林姑娘帮我做件事。”
黛玉急忙问道:“何事?你尽管说,我正闲着没事儿,心里发闷呢。”
花惜说道:“姑娘可也知道二爷这伤是因何而起了罢?”
林黛玉听了,便点头说道:“谁不知道呢?就是那院里的环……表弟失手烫伤了的。”
花惜就说道:“姑娘可觉得这真是失手而为?”黛玉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必定有缘故,且她又是个七窍玲珑心,想了想,便说道:“你的意思……莫非是……”她目光一低,缓缓地说道:“其实想想,也不无可能……舅妈疼宝哥哥,不喜欢环儿表弟,他自然是有些心头不甘的……且我听说他的性子也不好,如果真个儿作出此等事来,也未可知。”
花惜说道:“姑娘是个聪明人,说的正是了。”黛玉说道:“可是,为何你忽然就说起这件事来了?”花惜说道:“只因众人虽然知道二爷受伤这件事,大概另有隐情,但二爷为了手足之情,不肯同环三爷怎样计较……只可惜……”
黛玉便问道:“可惜什么,你快说,急死我了。”
这功夫,紫鹃便送茶上来,两人便不再说,黛玉说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外头可冷么?”
花惜说道:“倒还好,只不过姑娘这屋里倒是有些凉,姑娘身子单薄,穿的又少,别着凉了才是。”紫鹃说道:“我原先想加个暖炉,姑娘倒是不愿,说熏得慌,如今可要加个了罢?”
林黛玉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加个。”紫鹃说道:“偏我说的不好使,袭人姐姐一说,姑娘就听了。”林黛玉笑道:“我见袭人远来是客,自然不能冻到她的,你这丫头,倒跟我犟嘴起来,还不快去!”紫鹃就笑嘻嘻出去,吩咐底下人准备暖炉。
这边上,黛玉见紫鹃去了,便又抓了花惜的手,轻轻摇晃,花惜见她情急,便说道:“姑娘别急,且听我说,照我说,环三爷虽然心术不正,但到底也是大家子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只可惜一样儿。”
黛玉本问道:“哪一样?”忽然想通,便不等花惜说,就问道:“难道你说的……是那位姨太太……”说到此处时候,便放低了声音。花惜见她果然猜到,就点头,说道:“正是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爷平常不太教导环三爷,连太太也不太上心,唯有那赵姨奶奶,经常对他吆三喝四的……那赵姨奶奶的作为性情,又不是个好的,那环三爷常跟着,又有什么好儿了?”
黛玉听花惜说到此,就问道:“难道说,他们是故意要害宝哥哥的?”说着,便蹙了蹙眉,道:“他们有这个胆子?我看未必。”
花惜叹一声,说道:“一来是有些人天生心术不正的,得了机会便会下手。二来他们心中未必不曾有这个念头,就如今日这次一样,要找个绝妙机会方好。只不过,这一次被宝二爷躲了过去,环三爷又吃了训斥,听说太太那边跟老爷那边都训了顿,我就担心,赵姨奶奶会气不忿……”
黛玉说道:“她果真个有那胆量?”
花惜正色说道:“姑娘,咱们都是明理的人,那些浑人脑中想什么,是猜不到的。”
黛玉蹙眉略想片刻,说道:“你这话有理,难道你知道了什么,是以特地来找我商议?”
花惜见她动了心意,就问道:“我听说前日府内来了个二爷的干娘,叫做马道婆的?”黛玉一怔,说道:“正是,老太太还特意让她见了宝哥哥,说是……在他脸上做了法,又要费什么油点什么海灯祈福的呢。”
花惜说道:“姑娘原来也知道,但姑娘可知,此后,这位马干娘又去了哪里?”
黛玉见她问的蹊跷,惊说道:“去了哪里?”
花惜说道:“有人亲见,她去了赵姨奶奶那边。”
黛玉虽然是个聪明的,但是对那些歪门邪道,却是一窍不通的,因此听花惜这么说,她便问道:“这样又如何了?难道她是个坏的,想同那姨娘一起设计害宝玉不成?只不过,她又怎能够呢。”
花惜说道:“姑娘是不知道那马道婆素来的行径,我原先也不知的,一直到发现此物……”花惜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来,放在黛玉眼皮底下,黛玉低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叫道:“这是……?”一时说不出话来,面色大变。
原来,花惜手中拿着的,竟是个纸做成的小偶人,有鼻子有眼,扎手扎脚的,偶人的前心处,用黄纸写了一行字,后心也写了字,且又刺了针在上面,看起来着实可怖。
黛玉虽然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中女,但因博览群书,也自有一番见地,起初还不知道为何花惜会特意提起马道婆来,如今见花惜拿出了此物,她顿时变了面色,压低声音,说道:“姐姐,真是不得了了!……此物从何而来?”
花惜说道:“不瞒姑娘,是从二爷的床铺底下翻出来的。”
黛玉皱着眉,惊疑不定,说道:“姐姐可知这是何物?”花惜装作一副不解之态,只说道:“这样的扎小人,总归不是好东西……我自见了这物,就赶紧偷偷收了起来,一边派人暗地里打听,慢慢地给我知道,这东西叫做扎小人,倘若是那些有道行的人做的,便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厉害的很!也不知是真是假。”
黛玉见她有些不信,就急忙说道:“切勿大意!你听的对,此事并非虚假,乃是真有其事!我曾看过书,汉朝之时,宫廷内,就是因为此物,掀起滔天波澜,枉送了无数人的性命,此乃‘巫蛊之术’,又叫做‘厌胜之术’,最是厉害不过的……天,我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在这大观园内见到此物!竟然还有人想要暗害宝哥哥!”
黛玉说到这里,先前恐惧之态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恼怒之色。
花惜见黛玉神色变化,暗暗点头。便说道:“姑娘说的正是,如今好歹,这件事被拦下了,只不知道他们见了此事不成,保不准背地里还有什么其他稀奇古怪的招数,我一时情急,又不敢惊动太太老太太,倘若给她们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呢,姑娘是个明白人,又对二爷好,跟我也不同,我信得过姑娘,又仰仗姑娘,因此就先来跟姑娘商议。”
你道花惜是不是傻了,竟然要来跟林黛玉商议此事?林黛玉不过是个弱质闺女,品性高洁,性格孤傲,哪里会知道这些丑行恶事要怎生处理?然而花惜却偏偏来找她,难道真个儿是找不到可商量的人么?
自然不是。花惜便正是想叫林黛玉知道,这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头,暗流汹涌底下,还有这些丑恶之事。她暗地里教化宝玉,让宝玉一步一步向着“有为青年”的方向发展,而对于黛玉,从最初的“事不关己”到现在的“身不由己”,花惜身在其中,便也想让自己顺其自然尽一份力。
黛玉的性情实在是太过纯真,她跟宝玉两个,之所以能成为交心好友,某种程度上是有些相似的,宝玉厌倦打理世情,黛玉也是有些,他们两个,都是生在金玉之家,不知民间疾苦的,不过宝玉是男子,自要有一番担当,故而如此做大为不妥,而黛玉是女子,且又才情高洁,被呵护是理所当然的,但常此以往,总是如玻璃人一般的活着……以后遇上点事,没人在旁照顾,又能怎样?虽然众人敬她爱她,但她自己,也要有些警惕心,懂一些世情,才是好的。
故而花惜特意来寻林黛玉。以看她的反应,叫黛玉多一点历练,她也要伺机从中点拨点拨。
黛玉细细想来,果然又是震惊又是恼怒,又听花惜说完,她就愤然说道:“既然如此,袭人姐姐,咱们也不用说了,我便同你去见老太太,把这件事揭了出来,看那赵姨娘什么的,还有什么话说,只叫舅舅打他们出去就是了,这样蛇蝎心肠、恶鬼般的人,留她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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