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二章 饥饿(下)
作者:愤怒的香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71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赖兹托令门,任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轻盈的歌声在响。

门窗四闭的房间里烧着火盆,温暖却又显得昏沉,没有昼夜的感觉。女人的身体在厚厚的被褥中蠕动,低声唱着一首唐时长诗,《送杨氏女》,这是韦应物送长女出嫁时所写的诗词,词句伤感,亦有着对未来的叮嘱与寄望。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些许的憧憬,将这房间点缀出一丝粉色的柔软气息来。女人身边的男人也在那儿躺着,他面貌凶戾,满头乱发,闭着眼睛似是睡过去了。女人唱着歌,爬到男人的身上,轻轻地亲吻,这首曲子唱完之后,她闭目安眠了片刻,又自顾自地唱起另一首诗来。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这是唐时高适的乐府诗,名叫《燕歌行》,诗句前篇虽有“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种流传千古的慷慨句子,整首诗的基调却是悲壮的,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女人轻吟浅唱,哼得极慢,被她依附着的男人静静地听着,睁开眼睛,是红色的。

男人叫做王狮童,乃是如今统领着饿鬼部队,纵横半个中原,甚至一度逼得女真铁浮屠不敢出汴梁的凶狠“鬼王”,女人叫高浅月,本是琅琊官宦人家的女儿,诗书出众,才貌过人。去年饿鬼来临,琅琊全境被焚,高浅月与家人落入这场浩劫之中,原本还在军中为将的未婚夫婿首先死了,随后死的是她的父母,她因为长得美貌,侥幸存活下来,后来辗转被送到王狮童的身边。

建朔九年末到十年初的几个月,饿鬼所到之处,是真正的地狱,高浅月跟在王狮童身边,倒还过得不错。家人被吃掉的噩梦以及饥饿的恐惧带走了她身上一切的小姐脾气,对于王狮童,半年前还是待嫁闺女的高浅月学会了一切的曲意逢迎。最终,饿鬼来到徐州城外停留下来。

冬日已深大雪封山,百多万的饿鬼聚集在这一片,整个冬季,他们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易子而食者遍地皆是。高浅月与王狮童在这处房间里相处数月,不用出门去看,她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相对于外界,这里几乎便是世外的桃源。

她以歌声取悦着男人,只是这首歌的寓意不好,唱到后来,似乎是害怕对方生气,高浅月的歌声慢慢的停下来,渐至于无。王狮童闭目等了一阵,方才又睁开眼,目光望着房顶的昏暗处,低声开了口。

“君不见……杀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哼……”

最后那一声,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讽刺。此时外间传来敲门声:“鬼王,客人到了。”

目光凝聚,王狮童身上的戾气也陡然聚集起来,他推开身上的女人,起身穿起了各种毛皮缀在一起的大袍子,拿起一根还带着斑斑血迹的狼牙棒。

“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他最后朝着高浅月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

几个月里,他每一次出门都要这样说一句,而高浅月也一次都没有离开这个房间,王狮童离开后,她用被褥裹着身体,静静地退到房间的角落里。

外头是夜晚。

点点斑斑的火光从这处院舍延伸开去,汇成一大片看不到边的、混乱的人群聚落。曾经百余万,如今数十万饿鬼聚集的地方,秩序原始而又畸形,即便在夜色中望出去,低矮的棚舍、隐约的火光、因死人和不知名的肉食散发而来的气息、乃至于夜空中诡异而凄厉的喊声,统统让人不寒而栗。

王狮童随着名叫屠寄方的流民首领走过了还有些许雪痕的泥泞道路,来到不远处的大房间里。这边原本是村落中的祠堂,如今成了王狮童处理军务的大堂。两人从有人守护的大门进去,大堂里一名衣着破烂、与流民类似的蒙脸男子站了起来,待屠寄方关上了房门,方才拿掉面巾,拱手行礼。

“辽东李正,见过鬼王。”

王狮童没有回礼,他瞪着那因为满是血色而变得通红的眼睛,走上前去,一直到那李正的面前,拿目光盯着他。过得片刻,待那李正微微有些不适,才转身离开,走到正面的座位上坐下,屠寄方想要说话,被王狮童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鬼王,女真那边,此次很有诚……”

王狮童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转,凶戾的气息已经笼在屠寄方的身上。屠寄方连忙后退,离开了房间,饿鬼的体系里,没有多少人情可言,王狮童喜怒无常,自去年杀掉了身边最亲信的兄弟言宏,便动辄杀人再无道理可言,屠寄方手下势力纵然也有数万之多,此时也不敢随意造次。

房门关上后,王狮童垂下双手,目光怔怔地望着房间里的空旷处,像是发了片刻的呆,然后才看向那李正,声音沙哑地问:“宗辅那狗崽子……派你来干什么?”

李正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却见王狮童话语未完,露出了一个笑容:“……给我吃?”

……

徐州城,小小的房间里,有四个人说完了话。

四道身影分为两边,一边是一个,一边是三个,三个那边,成员明显都有些矮瘦,只是都穿着华夏军的军服,又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其中。

四个人站了起来,互相敬礼,看起来算是长官的这人还要开口,门外传来敲门声,长官出去拉开一条门缝,看了一眼,才将房门全部拉开了。

出现在门外的,是这次徐州远征军的华夏军最高将领刘承宗,他从外头进来,看看那三个瘦子兵,敬礼之后方才低声道:“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面上带着笑容。

“说完了。”长官答道。

“外头是什么情况都知道,九死一生。”刘承宗道,“不想去的,现在就说出来,这种事情,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做不好。”

三个瘦子身形笔挺,扬了扬头。刘承宗这才点头笑笑,拿起了桌上的几个碗,然后倒上白开水。

“就要出去了,不能喝酒,所以只能以水代了……活着回来,咱们喝一杯凯旋的。”

他与三人拿起碗,各自碰杯,之后又与诸人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开。夜色之中,三名矮瘦的华夏军人换上了已经准备好的流民衣服,一番装扮,随后坐了马车朝城墙的一边过去。

自去年年末,刘承宗率领八千华夏军来到徐州城起,得知消息的王狮童便也拉着饿鬼的主力朝这边杀过来了。徐州城坚墙厚,李安茂宣布反齐抗金时,拉拢的军队加上后来扩充的队伍也足有五万余人,即便饿鬼百万,也不可能攻入徐州,但被饿鬼这样围住,女真人到来之时,徐州也难有战场上的主动。

针对这样的情况,刘承宗自军队里挑出一部分有宣传煽动功底,能够混入饿鬼群体中去的华夏军军人,一批一批的将他们放去城外,引导城外的饿鬼放弃徐州,转而攻击不曾固守坚城的女真东路军。

事实证明,被饥饿与寒冷困扰的流民很容易被煽动起来,自去年年底开始,一批一批的流民被引导着去往女真军队的方向,给女真军队的主力与后勤都造成了不少的困扰。被王狮童引导着来到徐州的百万饿鬼,也有一部分被煽动着离开了这边,当然,到得如今,他们也已经死在了这片大雪之中了。

一个冬天,三个多月的时间,徐州城外大雪当中的饥寒交迫难以悉数陈说。在那种人与人之间相互为食的环境里,即便是华夏军出去的煽动者,不少可能也面临了饿死的危机。而且,在那大雪之中,以百万计的人相继冻死、饿死,又或者是冲击女真部队然后被杀死的气氛,普通人根本难以忍受。

任一天都有无数人死亡,生死仅只毫厘间隔的环境下,每一个人的生命像是一颗微尘、又像是一部史诗。人、数以百万计的人,活生生的被饿死,几乎无法拯救。但即便无法拯救,被自己煽动着有效率地去死,那也是一种难言的感受,即使有经历过小苍河三年血战的战士,在这种环境里,都要受到极大的精神煎熬。

但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得做下去,春天即将到来,不解决饿鬼的问题,将来徐州局势可能会更加艰难。这天夜里,城墙上籍着夜色又悄悄地放下了三个人。而此时,在城墙另一侧流民汇集的棚屋间,亦有一道身影,悄悄地前行着。

害怕华夏军以一次突击击破饿鬼大军的核心,王狮童的中枢指挥远在数里之外,但即便在徐州城下,也都有不少流民汇集他们根本无所谓军队杀出来。这名身影潜行到一片暗处,左右看了片刻后,悄悄地挽起弓箭,将缠着信息的箭矢朝一处亮有数支火把的城头射去。

信息传递之后,这人悄然回头,汇入流民营地,然而过得不久,一片喧闹以他为中心,响起来了。

……

“……当今天下,武朝无道,人心尽丧。所谓华夏军,沽名钓誉,只欲天下权柄,不顾苍生黎民。鬼王明白,若非那宁毅弑杀武朝君王,大金如何能得到机会,攻破汴梁城,得到整个中原……南人蝇营狗苟,大多只知勾心斗角,大金天命所归……我知道鬼王不愿意听这个,但试想,女真取天下,何曾做过武朝、华夏那诸多龌龊苟且之事,战场上打下来的地方,至少在我们北方,没什么说的不得的。”

房间里,辽东而来的名为李正的汉人,正面对着王狮童,慷慨陈词。

“……然而,南人之中,亦有可敬之辈。似鬼王这般英雄,我方便颇为佩服……鬼王可知,这个冬天里,我方宗辅大帅与宗弼王子时常说起你,虽时运不济,但南人之中,如今唯独鬼王你,是为了苍生黎民而战,虽姿态暴烈,可朝廷、众多大人担不起的东西,鬼王你担起来了!”

“……北地饥荒,鬼王你没有办法,因而带着众人南下。我听人说,在泽州之时,你亦有见到那所谓的华夏军,他们号称仁义,您想将人群托付给他们,可号称仁义为天下的华夏军,此时不认这些华夏之人了,您只能继续背着他们……这一路南下,没人能挡得住您,即便到了这个冬天,百万人死了,唯独鬼王您这边,仍然几十万人活下来,为何?鬼王您庇护着他们,无论情况如何,宗辅大帅说,您是可敬之人,您是为万民而战。”

“若非当今天下已经烂完了,鬼王您不会走到今天,一定会有更宽的路能走。”

李正朝王狮童竖起大拇指,顿了片刻,将手指指向徐州方向:“而今华夏军就在徐州城里,鬼王,我知道您想杀了他们,宗辅大帅也是一样的想法。女真南下,此次没有余地,鬼王,您带着这几十万人就算去了江南,恕我直言,南方也不会待见,宗辅大帅不愿与您开战……只要您让出徐州城这条路,往西,与您十城之地,您在大金封侯拜相,他们活下来。”

王狮童目光望着他,过了一阵:“宗辅……怕跟我打啊?我们都快死完了。”

“鬼王明鉴,女真这些年来,打仗未曾怕过任何人。但,一是不想打无所谓的仗,二是敬佩鬼王您这个人,三来……天下要变,气运所及,这些人也是金国子民,如果能够让他们活下来,大帅也希望他们能够免去无谓的死伤,鬼王,您只要冷静下来想想,这就是最好的……”

李正口中说着,还要继续说话,外头忽然间传来了一阵喧嚣。过得片刻,屠寄方带了些人过来敲门:“鬼王!鬼王!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什么了!”王狮童暴喝一声。

“华夏军……”屠寄方说着,便已经推门进来。

王狮童陡然站了起来。屠寄方一进门,身后几个亲信压了一道人影进来,那人衣着破烂污秽,浑身上下瘦的皮包骨头,大约是方才被殴打了一顿,脸上有不少血迹,手被缚在身后,两颗门牙已经被打掉了,凄惨得很。

那屠寄方关上了房门,看看李正,又看看王狮童,低声道:“是我的人,鬼王,我们终于发现了,就是这帮孙子,在兄弟里头传话,说打不下徐州,最近的只有去女真那边抢军粮,有人亲眼看见他给徐州城那边传讯,哈哈……”

王狮童对华夏军恨之入骨,饿鬼众人是早就知道的,自去年冬天以来,一部分人被煽动着,一批一批的去往了女真人那头,或死在路上或死在刀剑之下。饿鬼内部有所察觉,但下方原本都是乌合之众,始终不曾抓住确凿的奸细,这一次逮到了人,屠寄方兴奋已极,赶快便拉了过来。

王狮童的目光看了看李正,随后才转了回来,落在那华夏军奸细的身上,过得片刻失笑一声:“你、你在饿鬼里头多久了?不怕被人生吃啊?”

那华夏军奸细被人拖着还在喘气,并不说话,屠寄方一拳朝他胸口打了过去:“娘的说话!”华夏军奸细咳嗽了两声,抬头看向王狮童他几乎是在现场被抓,对方其实跟了他、也是发现了他许久,难以狡辩,此时笑了出来:“吃人……哈哈,就你吃人啊?”

他垂下头去,吐了口血沫,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有个叫王山月的……”

“嗯?”

“他是……他是武朝王其松的孙子,黑水之盟前辽人过来,王家满门男丁上战场,死完了,就剩下王山月一个,他家里都是女的,他从小体弱,家里人被欺负,但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为了保护家里人,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奸细抬起满是血迹的脸,“他吃人。把人生吞活剥了,敌人怕他,他就能保护家里人……”

“哈哈,吃人……你为什么吃人,你要保护谁啊?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人好吃吗?还鬼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知不知道,吃人的王山月,带着兵守大名府,从去年守到现在了,完颜宗辅、完颜宗弼带着三十万人打不垮他……旁边这杂碎是什么人啊?北边的?鬼王你卖屁股给他们啊?嘿嘿嘿嘿……”

“你他娘的黑旗杂碎,老子今天就红烧了你!”

听得奸细口中越来越不像话,屠寄方猛然拔刀,朝着对方脖子便抵了过去,那奸细满口是血,脸上一笑,朝着刀尖便撞过去。屠寄方连忙将刀锋后撤,王狮童大喝:“住手!”两名抓住奸细的屠寄方亲信也用力将人后拉,那奸细身形又是一撞,只听锵的一声,竟已在方才拔出了一名亲信身上的匕首。这一瞬间,那瘦弱的身影几下冲撞,拉开了手上的绳子,旁边一名屠系亲信被他顺手一刀抹了脖子,他手握短匕,朝着那边的李正,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死”

“啊”

这奸细扑向李正,屠寄方一刀斩了过来。他作为饿鬼首领之一,每日里自有吃食,力量本来就大,那奸细只是聚全力于一击,空中刀光一闪,那奸细的身形朝着房间角落滚过去,胸口上被狠狠斩了一刀,鲜血肆流。但他随即站了起来,似乎还要搏斗,那边屠寄方口中大吼:“我要吃了你。”

王狮童也是满目血红,朝着这奸细逼了过来,距离稍稍拉近,王狮童看见那满脸是血的华夏军奸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个眼神他在这半年里,见过无数次。那是恐惧而又眷恋的神色。

“杂碎。”

奸细口中吐出这个词,匕首一挥,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这是王狮童见过的最利落的挥刀动作,那身体就那样站着,鲜血陡然喷出来,飚了王狮童满头满脸。

房间里的人都怔住了。

尸体倒下去,王狮童用手抹过自己的脸,满手都是猩红的颜色。那屠寄方走过来:“鬼王,你说得对,华夏军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冬天的时候,他们到这里捣乱,弄走了很多人。可是徐州咱们不好攻城,也许可以……”

破风声呼啸而起!王狮童抓起狼牙棒,陡然间回身挥了出去,房间里发出嘭的一声金铁交击的闷响,身上穿了一层薄铠的屠寄方被一棒打出,轰然撞碎了房间另一侧的书桌,木板与桌上的摆件飞舞,屠寄方的身体在地上滚动,然后挣扎了一下,似乎要爬起来,口中已经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王狮童挥着棒子,轰的砸下去。

“你这个”

砰!

“吃里”

砰!

“扒外”

砰!

“的东西!!!”

砰!

屠寄方的身体被砸得变了形,地上满是鲜血,王狮童重重地喘息,然后伸手由抹了抹口鼻,血腥的眼神望向房间一侧的李正。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吃了。”

房间外的人进来,走向李正,李正的脸已经恐惧起来:“你……鬼王,你这样,你这样没有好下场,你三思而后行,宗辅大帅不会善罢甘休,你们……”

“哈哈,宗辅小儿……让他来!这天下……便是被你们这些金狗搞成这样的……我不怕他!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怕我我吃了他,我吃了他……哈哈哈……”

李正在叫嚷中被拖了下去,王狮童兀自哈哈大笑,他看了看另一边地上已经死掉的那名华夏军奸细,看一眼,便哈哈笑了两声,中间又怔怔出神了一会儿,方才叫人。

“还有这个……没什么吃的了,把他给我挂到徐州城前面去!哈哈哈,挂出去,黑旗军的人,全都这样,哈哈”

他身上满是血迹,神经质地笑了一阵,去洗了个澡,回去高浅月所在的房间后不久,有人过来报告,说是李正在被押下去之后暴起伤人,然后逃跑了,王狮童“哦”了一声,转回去抱向女人的身体。

第二天,在徐州城头,人们看见了被挂出来的尸体。

“该打仗了……”

罗业看着城下,目光中有杀气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