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扬州慢(18)
恍如一夜隆冬,黄州变得越发寂静、变得越发荒凉。是的,荒凉,城内所有的百姓都接到了通知,让他们躲在家里不允许出来,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破烂不堪的城墙虽然还在保护着这个古老的城市,可是破城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万一黄州城破,这至少也能减少一点百姓的伤亡吧。
当然,这或许又只是王达的一厢情愿,胡明伟已经再三向他提议,让他动员城内的百姓参战,就算是不上战场,却也能帮忙运送伤亡的将士、或是帮忙运送石头、檑木,甚至给城墙上苦战的将士烧一顿热饭,这也是一大功劳。
哦,不,城内的石头和檑木早已经用完,白天刚用完了衙门的砖头和梁柱,现在又拆了不少民房,但应该也不用拆多少间民居了吧?就算是有民居可拆,也没有守军的将士了。
“胡队长,”王达看着年轻的面孔上竟然没有半分惊慌,这个连皱眉头也没有皱眉的后生,难道就要埋葬在这荒凉如废墟一般的黄州吗?王达于心不忍,劝说道:“胡队长,趁现在还有机会,不如你率领教官先离开黄州吧。”
“你们年轻,你们有才干,你们注定了是未来的将领,老子也相信均州的那个张贵,也是用这个目标来培养你们。”
“黄州,危在旦夕,明天绝对是守不住的了,但是胡队长你原本就不是黄州的守军,真的没有必要留在黄州,知道吗?”
“人的性命宝贵,你们真的没有必要。”
胡明伟却笑了笑,用力把眼前的一堵矮墙推到,摇头道:“张大人曾经说过一句话:适者生存,只有经过战火历练、经过战火熔炼的将士,才是最英勇的将士。”
“只有在生死中挣扎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终的将领,优胜劣汰虽然残酷,但是没有这一点,又怎样淘汰劣者、留下强者呢?”
“小子率领十人教练,使出浑身解数,然而却不能守得一番安宁,小子又怎样还有面子活下去?”
“我们都是自愿前往淮西,我们出发前曾经说过。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淮西,就算是死,也不能退后一步。”
“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失败了?我们还有面子逃亡?我们失败了,但是我们的尊严还在。”
“胡小子,”王达摇了摇头,道:“张大人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在你们身上,我想肯定是你们误解了张大人的心思。”
“要是老子是张大人,也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就这样战死在沙场,而且老子也相信张大人不会下这么的命令。”
胡明伟沉思了片刻,摇头道:“张大人确实是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张大人说过,淮西抗战,就是要寸土必争,就算是带不走的土地,也要让他变成废墟,就算是用废墟,也要一步一步的拖延鞑子的进攻。”
“这就是所谓的焦土战役,张大人说过,战争的时候,一方撤退时把本方的建筑设施、物资资源等自行破坏,不留给对方任何能够使用的措施。这是坚壁清野的一种类型,但是比坚壁清野做得更绝。”
“但是,我们错过了这个时机,我们唯有战死沙场,尽最大可能拖延鞑子的步伐。”
王达目瞪口呆的听着,良久才叹息道:“张大人果然是战神下凡,若不是怎么会提出这样的办法?”
“幸好黄州也没多少百姓,能够留下来的百姓其实都是没地方可去,若是毁了他们的房子,老子就算是死了,也面对不了他们。”
“也是”胡明伟叹了一口气,自己究竟是心太软了,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将领。王达也是心中压抑得难受,两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大人。”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尴尬:“老头听说、听说大人需要征集菜油。”
“老头、老头家里还存了一些,不知道现在拿过来、拿过来迟了没有。”
两人回头,只看到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微颤颤的看着两人,不安说道:“老头也不是故意,只是无奈家中有悍妇,不舍得这些菜油。”
“老头今天趁着婆娘不在家,偷偷的拿了过来,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还有用。”
良久,王达叹了一口气,道:“老人家,你还是拿回家吧,用不了了,用不了了。”
老头一愣,明显可以看到老人的双手隐约颤抖,说话也结巴起来:“莫非、莫非黄州、黄州守不住了吗?”
“老子还能怎样守,三千兄弟,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其中又有一半以上受了伤,让老子如何守?”当然,这话王达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胸口安慰道:“老人家放心,只要我王达还有命,黄州就不会落入鞑子手中。”
“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呢?”老头放下一大罐油,步伐有点踉跄,只是自言自语说着:“老头都在黄州住了几十年,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胡伟明鼻子一酸,忍不住说道:“老人家请放心,黄州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老头回过头,看了看胡明伟真挚的表情,又涌起了几分希望:“小哥说黄州不会破吗?”
“不,黄州或许会破。”胡明伟摇头说道,但又肯定说道:“但是最终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一定会属于大宋。”
“黄州虽然破了,但是我们的心还没破。”
“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子,一个黄州的失利对于我们来说或许很残忍,但是老人家或许不知道,坚守黄州将近两个月,拖住了鞑子将近十万大军,为这盘大棋下了一颗好子。”
“守城的将士拼死杀敌,三千将士几乎全部伤亡,可是鞑子伤亡的却更多。”
“将士们已尽了力,将士们死而无悔,他日纪念堂上一定会刻有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咱们大宋的英雄。”
“黄州,告诉了鞑子我们的血性,告诉鞑子,我们汉人也是不容被欺负的,我们也会为了我们的土地,为了我们的国度,为了我们的家人而拼死杀敌。”
“所以,小子恳求老人家,一定要保重性命,小子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半年、甚至三个月,黄州一定会再次回到我们手中。”
“到了那时,黄州将不再是昔日黄州,而是大宋的英雄之州。”
“好、好、好。”老头泪流满面,步伐更加不平,颤抖说道:“老头一定要保住性命,等待小哥说的那天到来。”
“不过,小哥也要保重。”
看着老头远去,胡明伟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囔囔说道:“这盘棋子,下得真的值得吗?数万军民,大人真的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吗?”
“好重。”胡明伟深吸了一口气,抱起油罐,不由自主说道:“这么重的油罐,这老人家怎么能够抱得动啊?”
王达揉了揉眼睛,骂了一声狗日的,笑了笑,道:“小子可不知道了吧?这老头是黄州的大户李家的族长李著,年轻时学得一身好武艺,身上的力气大得吓人,平常百姓,哪里会有这么一大罐菜油。”
“也好,明天又可以烧他狗日的了。”胡明伟放下油罐,脸上露出了一种满意。
王达愣了一下,没有看到胡明伟脸上的悲哀,没有看到一丝恐惧,没有看到半点害怕,又骂了一声狗日的。
这一晚,王达没有睡觉,胡明伟却睡得很沉,他这个人很少做梦,然而今晚却梦见了他的教官,一个打了十几年战的老兵。
“老子妒忌你们,因为你们注定了是英雄,是英雄。”
“老子,老子打了十几年战争,怎么还没有死去?老子若是死去了,也是英雄了。”
“将士百战死,老子他**的百战还不死。”
“军人,就应该死在战场上啊。”最后老兵哭不成立,然而老兵在胡明伟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却抱着已是病得奄奄一息的残躯来到他们面前,一字一顿说道:“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将士百战死。”
“一定要回来啊。”
胡明伟醒来,天色已经朦胧,黄州安静得就像一个沉睡的婴儿,没有人想到,今天,会有很多人死去,今天,同样会改变很多。
“你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把胡明伟叫过来,笑道:“怎么啦?做噩梦了,现在还可以睡得这么香,还有时间做噩梦,老子也佩服你了。”
胡明伟尴尬的笑了笑,也是低声问道:“大人这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啊。”王达揉了揉脑门,情不自禁说道:“那都是老子的兵啊。”
“看到了吗?那个昨天伤了右手的老兵,他叫王庆林,这人辈分大,是老子的叔叔。”
“昨天抱着鞑子跳下去的那个小兵,他叫王甫,还记得吧,那人辈分更大,是老子的九爷。”
“昨天被鞑子刺穿了肚子砍成了好几段的汉子,还记得吧?他叫葛勇,这人是个侠士,就是因为老子当年救了他一命,他跟了老子整整十年。”
王达自言自语,仿佛一个活了一辈子的老头,喋喋不休说着:“王庆林 ,跟了老子十七年,老子还是什长的时候,他就跟了老子,这人是个兵油子,但是老子知道,若真是到了拼命的时候他丝毫不含糊。”
“十几年过去了,当时的那个什队,就剩下老子和他了,老子现在多少也算是个将军了,可他还是个老兵。”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要不是这个“贪生怕死”的老兵油,王达恐怕早就被鞑子劈成两段,昨天,胡明伟清楚的看到,老兵为了挡住鞑子的刀伤了右手。
“王甫,前年才从家里出来,胡队长恐怕不知道吧?他是老子的九爷,可是只有十九岁。家里遭了蝗灾,九爷活不下去了,他父亲亲自把他送到老子的手上。”
“他父亲辈分高啊,老子唯唯诺诺一句大话也不敢说,九爷是家中的独子,他父亲要老子用性命保证他的安全。”
“可是九爷犟啊,老子不让他上战场,他用辈分来压我,老子不让他冲锋杀敌,他骂我是龟孙子。”
“可是,老子就是他孙子啊,虽然不是亲孙,谁叫他辈分大呢?”
记得,怎么就不记得呢? 王甫,一个瘦小的亲兵,自己第一次帮他包扎的时候,他身上有十三道伤口,其中有七道已经化脓。
“习惯了。”九爷笑了笑:“俺这是在保护俺孙辈的安全嘛。俺多挨一刀,大人就少挨一刀,值得,值得。”
自己帮他包扎,帮他化脓,九爷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可是就是不吭一声,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身体瘦弱的小兵,竟然能够承担人之不能承担之重。
九爷,全身被血染红,临时前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抱着鞑子一个小将跳下了城墙。
“葛勇,是个侠士,当初因为义愤杀了人,老子那时候还年轻,性子也冲动,救了他一命。”
“江湖上的侠士,都是以命换命的人物,葛勇曾经说过,老子救了他一命,他要还老子十条命。”
“昨天的那一刀,就是他还给老子的第十条命,他死的时候,老子知道他一定是闭上了眼睛,老子知道他一定是闭上了眼睛。”
“葛勇,你***债已经还请了,你***闭上眼睛吧。”
“这三千人,老子至少能叫出一半人的名字,至少有一半人跟了老子五年,超过五年的却不多了。”
“因为跟了老子超过五年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每次死人,老子都睡不着,因为老子觉得,他们死得不是一个人,而是老子的一分精力神。”
“他们都死光了,死光了,老子也活不下去了。”
“倒是胡队长,你***还年轻,还不能死啊。”
“不,”此刻的胡明伟,特别冷静,他看着王达,一字一顿说道:“小子,也应该早就死去。”
“小子十三年那年,鞑子闯进了家,杀了我双亲,抢走了我的姐姐,小子,小子却躲在地窖里颤抖,我看到他们就在我的面前放肆的玷污了我的姐姐,我的身边就有一把锋利的斧头,可是我、我却拿不动那把斧头,我害怕,我害怕的竟然拿不动一把斧头。”
“他们杀了我的双亲,抢走了我的姐姐,烧了我的房子,我却如行尸走肉一般看着,看着他们远去,我却如死人一般听着,听着他们得意的笑。”
“我在地窖了饿了七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然逃出了地窖,我想报仇,可是我没有一点力气。”
“每天,我都为了寻找食物而活着,饿的时候甚至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吃,我他**的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老子哪天若是死去,绝不会有人为老子而哭。”
“老子后来到了均州,进了均州军事学院,那里有很多跟小子一样的人,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人,他们都是本应该早就死去的人。”
“我原以为张大人要把我们养成杀手、养成替死鬼,然而,我们读书、我们明道理,我们学武,我们强体魄,我们甚至要学兵书、要学政略,我们并不是替死鬼。”
“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得我们是一个人,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而我们之所以还没有死去,只是因为我们还有活下去理由。”胡伟明笑了笑:“如今,老子杀了不下三十个鞑子,老子也他**的够本了。”
“老子,虽然还没有活够,但是却明了道理,明白了舍生取义,只是遗憾的事,再也没有能够听张大人上课了,奶奶的,张大人讲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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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给老子上。”张弘范冷冷的看着眼前一群黑衣人,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抱着一个巨大的土罐子。
黑衣人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他们身上甚至没有穿着盔甲,只有一件薄薄的黑衣服,他们的身后对着无数支强弓。
“老子发誓,谁若是后退,老子杀他全家。”那是老羞成怒的王惟义,他腰间的大刀已经出鞘。
“嘭”,连续不断的巨响此起彼伏,黄州,破烂不堪的黄州城南的城墙终于倒塌了。
“兄弟们,下辈子再做兄弟。”王达笑了笑,看到不远处的天空,深蓝得很。
胡明伟,这个年轻的教官,突然化掌为刀,轻轻的落在王达的后颈之上,王达不敢相信的看着胡明伟,然后晕了过去。看着蜂拥而上的鞑子,看着目瞪口呆的守军,胡明伟大声笑道:“王将军一人,足以抵我等三千。”
“平虎,带领兄弟们,就算是死,也要把王大人送出黄州。”胡明伟淡淡说道:“王庆林,你敢不敢跟老子一起,为王大人争取一点时间。”
“兄弟们,你们又敢不敢。”
“他**的,老子今天算是死球了。”王庆林突然大声喊道:“兄弟们,上拒马,为掩护大人撤退,都给老子把命仍在这里了。”
仅存的拒马,放在缺口,仅存的那缸菜油,泼洒在了拒马之上。
“杀”王庆林惨笑,往日胆小怕死的老兵油,用他受伤的手死死的抵住拒马,任凭千刀万剐落在他身上,他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王庆林,你***。”胡明伟笑了笑,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美。
“胡明伟,你***下手真重。”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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