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农妇那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迎祥儿啊,好好吃吧,你二舅托人带话过来,听说朝廷要修什么路,延安府那边的员外爷都在买马,他贩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叫你开春就过去搭把手。娘寻思俺家也没有地了,二舅总是亲戚,也不会亏待俺儿……”
农妇不懂什么叫做丝绸之路,只道是朝廷要开山修路,一旦动起大工,当然要用很多骡马。
高迎祥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饺子,怔怔的看着娘亲。
“娘没事儿,自己缝缝补补,纺线、纳鞋底,家里少了你这半大小子,也能省下许多嚼口,”高母硬下心肠如是说道,她何尝希望儿子远行,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田地被豪强以投献为名夺走,实在填不饱娘儿俩的肚皮了,与其守在这里挨饿,不如放儿子出去闯一闯。
高迎祥心思立刻就飞了,以前就很想出去跟着二舅见见世面,是母亲守着不许他走。现在母亲肯答应,正遂了他的心愿。
咕噜一下将饺子咽下肚,高迎祥正准备答应母亲,却听得外面乱糟糟的脚步声,一个沙喉咙叫道:“高婶,高婶子在家吗?”
高母面露惊惧之色,手紧紧捏着衣角,高迎祥忽的一下站起来,拉开门握着拳头叫道:“你们还来做什么?有什么冲着俺来,敢动俺娘一指头,小爷和你们拼了!”
门外站着崔老财的管家吴仁义,还有好几个家丁奴仆,上次就是他们借投献为名夺走了高家母子的五十亩坡地,陕北的坡地虽不值钱,已是这母子俩最后的口粮地。高迎祥与他们厮并。可惜他身胚虽壮,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被打了个臭死。田地也给夺走了。
见仇人再次上门,高迎祥恨恨的咬着牙关,母子俩只剩下寄身的一座小院子。崔家要是想连这点都想夺去,只好和他们拼命了。
当初夺走坡地时,吴仁义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他被高迎祥一喝,却并没有立刻翻脸,反而眯起三角眼,挤出几丝假笑:“原来是高兄弟啊。高婶子,上次那坡地的事情,俺家老爷亲自点看地契。发现当初高叔投献只押了二十亩,你们的地契却是五十亩,足足多了三十亩出来。俺家老爷从来与人为善、造福桑梓。怎么会贪占别人田地?所以叫我把多的三十亩地契还回来。”
什么?高家母子俩大眼瞪小眼。崔老财大斗进小斗出,不知占了多少不义之财。只要进了他家门的,还能拿出来?这吴仁义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吴仁义何尝想玩什么花样,崔老财又何尝想把到嘴的肉又吐出来,只因从同州那边传来消息,朝廷力行新政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先是少师府张家被查抄一空,接着吴王寨周家家主周德馨也掉了脑袋,据说有个东厂秦督公、还有个张都堂在抓这件事,犯在刀口上的就掉脑袋,连王马杨沈四大家都乖乖的缴纳积欠、清退占田……东厂督公怎么不在京师,跑到关中来了,少师府张家到底是为什么被抄家的,陕北安塞实在太偏远了,传过来的消息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但崔老财晓得这次朝廷不是说说就算,否则王马杨沈这些头等缙绅豪门不会乖乖低头。
有风陵镇少师府,吴王寨周家做了先例,还有传言说朝廷要拿一批劣绅开刀,陕西官场上也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样子,崔老财这等三四流的土豪就不由得不怕,思前想后,与其朝廷清丈田亩、查办劣绅时犯在刀口上,干脆自己主动让一步。
可笑他这等土豪,也是些走一步看一步的货色,一毛不拔固然不敢,尽数吐出又觉心疼,先把累年积欠的税赋交了个五六成,亲自送到县衙里去,又将侵夺百姓的所得,估摸着退掉一半,假惺惺的邀买人心,指望将来官府真的查办起来,自己的民愤不要太大。
吴仁义领了东家的吩咐,将地契带在身上的,取出来双手递给高迎祥,皮笑肉不笑的道:“高小哥,三十亩地契,请收好。我家老爷办事从来黑白分明,断不会平白吞没你们的田地,吃斋念佛、修桥铺路,乃是大大的善人……”高迎祥错愕着接过地契,只觉似在梦中。
吴仁义并没有得到希望的回应,只得讪讪干笑离开。
高家母子不敢置信的看着地契,固然还有二十亩被崔老财吞没了,可为什么又还了三十亩回来?
高迎祥开始发愁了,不是为了做闯将或者闯王,而是苦恼着到底是去投奔二舅,为朝廷修那什么路去贩牛马,还是留在家里侍候母亲,摆弄那三十亩坡地?
从来时势造英雄,暴秦无道,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汉室倾颓,张角兴太平道,黄巾军席卷天下,试问秦王扫虎视何雄哉之时,哪里有陈胜吴广的舞台?若汉武帝大军出塞扫灭匈奴封狼居胥之时,纵然天生张角,徒为山中一道人而已。
关中三晋落实新政,清丈田亩、勘定税赋,本已凋敝的民生终于得以休养,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丰沛的利源也将滋润这片土地,百姓有吃有穿,纵然陈胜吴广张角黄巢一起复活,也将无所作为。
安塞县这位少年的将来,或为山中一农夫,或为成功的马贩子,甚至可能经由丝绸之路走到西域,开创另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但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闯王了……彤云散去,小雪初晴,山西五台山的夜空分外明净,北斗七星中的摇光,也即是破军星,那妖异的蓝色星芒渐渐消退,变得和其他六星没有区别,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静静的挂在夜幕之下,夜空静谧而安详。
“阿弥陀佛,破军星归位了!”五台山尚智大师僧袍一展,回身冲着树梢上的人影低眉合十道:“凶星潜消。天佑我大明国泰民安。善哉善哉。三凶星只剩其一,阁下还要一意孤行么?”
“那个男人,终于还是成功了……”白莲教主白霜华斜倚在枯树枝头。对尚智大师的话充耳不闻,心中想到秦林,冰与火交织的双眸中不再有杀气。而是氤氲着一层水雾。
尚智大师是五台山青庙第一高僧,闻得白莲教主法驾到此,便欲为天下苍生之福,以无上佛法开解她心头戾气,可惜各含机锋的几句话对答下来,发现对方精通教义,竟然难以辩驳。
要知道白莲教的渊源之一,便是南宋的佛教白莲宗!
尚智大师正在着急,哪知天遂人愿。近来妖芒炽烈的破军星重归于位,老和尚欢喜之余,却又心头暗自纳罕。情知魔教教主并非被自己说服的。那么为什么星相又发生显著的变化呢?
但见这位魔教教主嘴角含笑,眉宇中隐有春意。尚智大师何等人物,立刻猜到她动了凡心,思忖道:看来破军星多半是应在白道友身上,她道心浮动凡心起,杀伐征战的念头消退,将来若嫁得如意郎君,在家相夫教子,倒替天下苍生省去一场杀伐大劫。只不知那位引得魔教教主思凡的功臣,又是何许人也?
白霜华终于收回了盯着天空的目光,微笑道:“罢了,尚智大师不必再说,本教主心如渊海,岂能为你几句佛门妄语所惑?念在你们庙里也供着弥勒佛,本教主才来拜上一拜,哪有空和你打机锋!”
说罢她双足在枯树上一踏,身形一展,白色的身影凌空下落,飘然远去。
“到底是哪家儿郎,能把魔教教主迷倒?想必是唇红齿白貌若潘安吧!”尚智大师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又想起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大对头,赶紧默念道:“善哉善哉,人生如梦幻泡影,粉红骷髅臭皮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白霜华踏月光而行,下到半山腰借宿的寺庙,教中众高手都没有睡,纷纷迎了上来,奉圣左使高天龙、应劫右使艾苦禅、青白红三阳堂主、数位长老纷纷拜倒,口称恭迎圣教主。
高天龙神情恭敬:“圣教主自蒲州回来,武功修为又有精进,脚步声已轻灵至极,可喜可贺!”
说罢,高天龙暗暗咬了咬牙。
白霜华倒是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从蒲州回来就坦然宣称已从秦林手中夺得白玉莲花,加上原有的混沌之球,练成了白莲朝日神功第九品莲台。
高天龙见到白玉莲花,顿时就傻了眼:这件圣物是他让儿子高豺羽带着去湖广的,后来高豺羽多年杳无音信,恐怕早已不在人世,白玉莲花却出现在白霜华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在山东兖州他为了脱身,扔给秦林装白玉莲花的盒子,里面实际上是空的呀。
高天龙可以百分之百的认定,儿子要么死在秦林手上,要么就是白霜华背后下的黑手——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哼哼,假借老夫扔给秦林那个空盒子,就堂而皇之的把杀死我儿高豺羽夺得的白玉莲花拿出来?
想到这些,高天龙心头的恨意就如火如沸,只是他绝不能表现出来,单独一个人,远不是白霜华的对手,他要试探、筹划……饶是白霜华聪明强干,又哪里知道这些?白玉莲花向来由奉圣左使保管,在兖州时又有很多人看见高天龙把盒子扔给秦林的,现在她从秦林手中夺得圣物——其实是张紫萱给的,完全合乎情理,没有任何疑问嘛。
听得高天龙奉承,白霜华笑了笑:“托赖无生老母赐福,本教主终于练成第九品莲台,这也算不得什么,一个人的武功再厉害也没有太大用处,终究要教中兄弟姐妹上下齐心,才能光大圣教。”
哼哼,上下齐心……高天龙面色不变,心头冷笑不迭,朝亲信胡云鹏递了个眼色。
十长老中的血海飞蓬胡云鹏便施礼道:“圣教主乃奉无生老母法旨降世的摩尼大光明神,所以修习圣教各项法门都勇猛精进,将来自能推翻朱明伪朝,一统天下。不知圣教主刚才夜观天象,有何感悟?与秦魔头,哦不,秦将军会晤,商议的东南起事,到底如何?”
白霜华自蒲州归来,与教中高手约定在五台山会面,众高手便从天南海北赶来,最远有从几千里外的浙江、江西出发的。
现在所有人到齐都有三天了,众人迫不及待的询问和秦林商谈得怎么样,可圣教主一反常态,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面露尴尬之色,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说要观看天象以定将来,偏偏前几天下雪,天空乌云密布,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
“破军归位,主天下大定,”白霜华说出今夜所见,心情就有些复杂。
白莲教教义讲光明战胜黑暗,当然要老百姓过得好,根本教义是叫人行善,教中兄弟姐妹团结友爱,另外因为元末红巾军大起义,目前的白莲教继承自韩林儿刘福通一系,所以还要讲抵御胡虏、汉贼不两立的一套。
秦林安定关中,百姓如能安居乐业,是符合白莲教教义的。
但另外一方面,因朱元璋“篡位”(至少名义上是)杀死了韩林儿,朝廷又严厉打击白莲教,于是白莲教历来视明朝为伪朝,以推翻目前的朝廷,建立光明神的地上天国为宗旨,那么关中安定,变乱不起,实现造反理想的机会就越发渺茫了。
见白霜华神情犹豫,高天龙又是一声冷笑,果然如此!
胡云鹏声音渐冷,追问道:“圣教主在秦林身边前后将近一年,以圣教主之神威无敌,难道至今尚无尺寸之功?秦林屡次与圣教为敌,既然他不肯联手起事,何不将他捉来千刀万剐,与教中兄弟报仇雪恨?”
这……白霜华面色尴尬,她从小修习白莲教经卷,心底如皓月当空,此时想着与秦林在山中的一夜,以圣教主的身份面对教众,未免有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