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谷穿过数条街道,转到西单大街上来,这条街道颇为繁华,行人众多,道两边店铺林立,尤其多酒楼饭庄。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各家锅勺敲得乱响,不断有菜肴香气飘到街上。许怀谷闻到饭菜香气,肚里咕咕叫了起来,他身上无钱,连马也送了人,虽然饥火中烧,也只能苦笑一声,紧了紧腰带继续前行。
街边有家包子铺,生意颇为兴隆,不少人拥在那里买包子,许怀谷看着它,不由得想起保定那家包子铺来。数日前作弄那个铁公鸡陈老板,迫他施舍出一万个包子,让保定的乞丐吃个够,而自己此际纵然想吃一个也不可得了。
许怀谷心中想着往事,不觉便驻足包子铺外。这时街上忽然冲来三匹马,马上骑士大声吆喝,在闹市中驰马速度竟然不减。一时行人四外躲闪,不及撤开的摊子,不知被踏翻多少。
待冲到许怀谷近前,许怀谷见来势凶猛,便侧身让开,却突然看见身侧正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女孩儿面前是个吹糖人的担子,摆着不少吹好的糖人,吹糖人的看见马匹冲来,吓得不及拿开担子便逃走,而那小女孩儿正看得有趣,全未感觉到大祸临头。
许怀谷眼见马蹄堪堪踏到小女孩儿身上,急忙扑过去,伸手抄起小女孩抱入怀中,腰间已被马蹄踏中,好不疼痛。而那匹马受了惊吓,人立而起,险些将骑士抛下。骑士大怒,挥起马鞭抽在许怀谷头上,喝道:“臭小子,敢挡大爷的路,活得不耐烦么?”挥鞭又打。
许怀谷未想到此人如此蛮横,闹市驰马,险些伤了人命,竟然还挥鞭打人,一怔之际头上挨了一下。又见他再次挥鞭,许怀谷武功颇有根基,怎会再被他打中,正要侧身让开,面前忽有人影一闪,一人已抢到他身前,伸手便抓住马鞭,用劲一夺,将骑士从马上拉将下来。
另外两个骑士一惊,纵马来撞这人,便见她纵身跃起,右足疾出,将一名骑士踢个筋斗,左手顺势挥出,打了另外那名骑士一个耳光。这一掌打得好不沉重,将他牙齿打脱了十几颗,惨呼着从马上跌下。
许怀谷见此人身法美妙,招数精奇,而且出手狠辣,武功颇为了得,本该是个江湖好手,待她立定才看出竟是个极为俊俏的小姑娘,看样子不过才十六、七岁。许怀谷又惊又奇,正待开口相谢,却听身边有人道:“多谢公子相救小女,贱妾这相有礼了。”
许怀谷转过头看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中年美妇人,正在向他施礼,就急忙放下小女孩还礼。那小女孩儿站在地上,方始回过神来,吓得哭了起来,扑入美妇怀中,娇呼“妈妈”不止。这时,跌在地上的三名骑者爬了起来,骂道:“臭丫头,胆敢打严相爷府上的人,不怕诛了九族么?”见小在娘杏眼一瞪,不敢再说,连滚带爬的逃走,马也不去骑了。严嵩权势薰天,严府家人也是狗仗人势,胡作非为,平日里在京城中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却又无人敢管,今日竟被一个小姑娘痛打,当真大快人心,围观群众都是大声喝采。
小姑娘颇有得色,对美妇说道:“这严相爷又是什么东西?不如我们把他揪出来打一顿,给妹妹出气。”美妇横了她一眼,斥道:“我到店中买几个包子,要你看护妹妹,你到哪里去了。若不是这位公子相救,你妹妹早就受了重伤,纵是将严嵩一家尽数宰了,于事又有何补。”
小姑娘低着头,嘟着嘴低声道:“我见那边摆的绸缎漂亮,便过去看看,那想到……”。美妇不去理她,对许怀谷道:“贱妾姓双名宿飞,这是我大女儿双儿,小女儿眸儿,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许怀谷报了姓名,他初入江湖,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容色清丽,言语得体的美妇人竟会是位武学大高手。——二十年前双宿飞与丈夫飞来客以浮云掌、霹雳拳威震江湖,号称江南双侠,近年来隐居西子湖畔,教女为乐,才声名不显。许怀谷见双儿是双宿飞女儿,算年龄她该当已近四十岁,只是容色清丽,望之三十也不到,双儿豆蔻年华,更是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眸儿虽稚,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胎子,母女三人并立,相貌宛然,便似姐妹三人一般。许怀谷为三人容色所逼,不禁自惭形秽,逊谢几名,便要告辞。
双宿飞道:“大恩不言谢,他日许公子若有危难,贱妾必当鼎力相助。”许怀谷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她秀眉微蹙,神色凄苦,似乎担着极大的心事,只道她担心严嵩恶奴来找麻烦,便道:“夫人不必担心,严嵩一伙若是前来打扰,便让他去找我,别人怕他严相爷,我却不在乎。”双宿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许怀谷告辞而去。
从保定来京城的一路上,许怀谷就十分担心,只怕敌人先下手为强,到了金刀堂已是舵毁人亡。直到西直门外才放下心来,只见金刀堂的金漆牌子闪亮依旧,几个弟子悠悠闲闲站在门外,显然无事发生。
许怀谷数年前曾随父亲来过几次,后来舅父与父亲吵翻,划地绝交后便从无来往,分舵弟子大都不识,门外这几个人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许怀谷走上前拱手道:“劳烦几位通禀万胜金刀周老英雄,便说保定许怀谷求见。”
几位弟子对视一眼,一名弟子道:“公子稍候,容在下通禀一声。”片刻后那弟子转出,拱手道:“周师父请公子入大厅奉茶。”许怀谷微感奇怪:“我与舅父多年未见,他若得知我来,应该赶来相见才是,莫非有要事在身”。那弟子把许怀谷引入客厅便即退出,许怀谷坐在厅中等候,好久也不见周迎祥出来,心中奇怪起来,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忽听有人笑道:“许少堂主刚到舍下,怎么这么快便要走。”一行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当先一个是位大腹便便富商模样的人,足有四五百斤重,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似乎两只腿支撑不了身子重量,一进大厅便找了张椅子来坐,只是屁股太过肥大,常人两人并坐也是宽松的太师椅,他却几乎是挤进去的。商人身边是个身穿蓝袍的中年汉子,胸前绣着一系张牙舞爪的墨龙。汉子当厅而立,说道:“在下姓徐名海,江湖人称四海龙王,与少堂主并不是初会,数日前与漠北十三鹰将万敌堂抄家灭门的便是在下。”
许怀谷大吃一惊,那日他混乱之中逃走,并未与徐海朝相,不想今日竟是自投罗网,苦苦挣扎仍然未逃出敌人魔手。他自知已然无幸,大胆起来,喝道:“我舅父周老英雄呢?”徐海微微一笑,道:“那日少堂主不辞而别,本座便猜想你一定会来投奔金刀堂,便先到这里相候,只是周老英雄不欢迎本座这等不速之客,只好杀了他,正好汪老板到京城来,他是江浙倭寇的首脑,是人人痛恨的大汉奸,在京城无立足之地,正好用这金刀堂歇脚。”
那胖老板汪直叹道:“想不到徐帮主如此怛白,若是被人知道倭寇是我引来的,我这一身肥肉都要被人割下来炼油了。”徐海笑道:“汪老板有所不知,本座对将死之人一向都是很怛白的,那日在保定府将秘密都告诉了燕大同,随后便将他杀了,又有何妨呢?”
许怀谷怒喝:“原来我燕伯伯、舅父都死在你手上,我杀了你为他们抵命。”扑上去挥拳便打。他用的是家传七十二路金刚伏魔拳法,这门拳法乃是少林绝技,刚猛无比,若是许万敌这等功力深厚的高手施展出来必定所向披摩,只是许怀谷修为太浅,远未能发挥出拳法的威力。龙爪手同是少林绝技,徐海却是浸淫了数十年,施展开来实是非同小可,燕大同如此武功,尚命丧其手。两人交手只十几招,许怀谷便险象环生,随时都要命丧徐海爪下。
徐海手下不停,口中笑道:“少堂主,心中若有疑问不妨说出来,本座但有所知必将毫无保留的告知,也好让少堂主去得安心。”许怀谷也知他是如同猫捉老鼠般尽情戏弄后再将自己杀死,但心有疑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恨恨道:“我父亲、姐姐可是你勾结十三鹰杀害的,汪直可曾出手,十三鹰现在那里?”他知徐海武功不及父亲,必定是与人勾结加害的。
徐海哈哈一笑,伸爪从许怀谷身上锦袍扯下一块锦缎来,道:“本座虽对万敌堂垂涎已久,自忖还不是令尊对手,正好十三鹰要杀令尊报仇,正好联手。我等本有意等令姐出阁,混入万敌堂用炸药炸伤万敌堂首脑,再带人杀入。那知令尊以死,那是天赐的良机,错过便是罪过了。十三鹰死了三个,已经回漠北了,至于汪老板,那是个蚂蚁也不忍心踏死的大善人,如何会去杀人。”他每说一句,便伸手从许怀谷身上抓开一洞,又不伤他肌肤,戚继光赠与徐怀谷的锦袍,破损的已不成样子了。
锦袍碎片飞舞中,徐海笑道:“前因后果已明,少堂主可以安心就死了,待到了九泉之下见到令尊,自会知道是谁杀害了他老人家。”右手疾出,从上而下,直插许怀谷天灵盖。许怀谷见来势凶猛,举双手去封。徐海左手一探,已抓在许怀谷胸腹之间,只需手上劲力一发,许怀谷不免开膛破肚,死得苦不堪言。
许怀谷虽知必死无疑,只是深仇大恨未曾报得,便是死也不瞑目,睁开双眼直盯着徐海,眼角都要挣裂开来。徐海为他目光所慑,手下便是一缓。
便在这电光火石间的一瞬,厅外突然有人喝道:“汪直,你给我出来”。这一声断喝又娇又脆,分明出自女人之口,声音却凭的巨大,只震得厅中众人身子发麻。汪直吓了一跳,急忙掠身出去看个究竟,平时看他挺个大肚子走起路来都要大口喘气,轻功施展开来,竟如飞燕抄水一般轻盈美妙。徐海原可杀了许怀谷,但他被那声音震得一呆,手上劲力才未发出,又怕外出之时有人将他救走,于是提着许怀谷一并走出大厅。
许怀谷死里逃生,也想瞧瞧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性命的是谁。待到厅外一看,院中站着一位中年美妇,竟是方才在街上偶遇的双宿飞,只见她一看挽着双儿,一手拉着眸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显然怒气勃发,已不似初见时那般温柔可亲,虽是巾帼女子,却自有一种威严。
汪直躬身施礼道:“小弟不知大嫂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双宿飞冷冷道:“你蛊惑我丈夫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远来京城,倒底是何居心?我丈夫呢,他在那里?”汪直恭声道:“大哥他只说要游历中原,这才与小弟同行,过了黄河便即分手,小弟也不知他在那里。”双宿飞怒道:“在我面前也敢说谎,不怕我一怒之下挑了这里么?”汪直急忙道:“不敢,不敢,小弟委实不知大哥下落。”
徐海见汪直一味低声下气,不以为然起来,暗想:“三个柔弱女子,怕她作甚,传到到江湖上,岂不让人耻笑。”他本是个精细之人,也知道汪直委曲求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新近挑了万敌堂,连毙燕大同、周迎祥两个中原武林好手,不自禁的骄狂起来,又想已方人多势众,对方不过三个女人,小的还只十几岁,大可不必放在眼中。于是高声叫道:“这位大嫂,找丈夫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汪老板乃是诚信君子,说过了不知道便是不知道,还罗嗦什么。这里是本座府第,若无别的事,还请出去……”话还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接着便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疼了起来,才意识到已被人打了一个耳光。
徐海又惊又怒,凝神看去,只见美妇身边那个年纪大的女孩儿站稳身形,正撇着嘴骂道:“你竟敢对我妈妈如此无礼,念你初犯,打你个耳光,下次若是这样,小心本姑娘割下你的舌头”。徐海本是纵横海上的一方霸主,平时杀人如麻,今日竟被一个小姑娘当众羞辱,怒不可抑,飞身上去,伸爪直插双儿的天灵盖。
双儿武功本不及徐海,方才是仗着轻功高妙出其不意打中他一个耳光,此时徐海一怒之下用上龙爪手中绝招“取水式”,这招临空下击,凌厉之极,以当日燕大同之武功也要挥刀横削才能破解。双儿手无寸铁,徐海来势又快,已不及躲闪,眼见这一个花朵般的姑娘要在徐海爪下亡魂,许怀谷不由得惊呼一声。
忽见双宿飞踏上一步,拦在女儿身前,右手握着拳向上击去,正抵在徐海右爪上,只听“喀喀喀”一阵密集的轻响,徐海惨呼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捧着右臂痛得冷汗直流。要知徐海扑上去不过要对付一个少女,功力只用了四层,而双宿飞却是有意将其击毙,劲力都聚于右拳,她内功原比徐海深厚得多,以有余攻不足,登时将徐海指骨、腕骨、小臂尽皆震断,徐海一条右臂算是废了。
双宿飞一记霹雳拳,将徐海击落在地,随即又踏上一步,左掌轻飘飘的拍出。汪直见这一掌直奔徐海头顶击去,不禁大吃一惊,知道这一掌若是击中,徐海的头便是铁铸的,也要得被拍得扁了。不及救援,只好双掌推山式,击向双宿飞背心。他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要逼得双宿飞回掌自救。他武功内力俱在徐海之上,这两掌若是拍实,双宿飞内功虽然深湛,也不免重伤呕血。
双宿飞听见背后风声响起,回声怒喝道:“汪直,你也敢跟我动手”。汪直吓得一呆,双掌前推之势顿住,双宿飞左掌回转,在汪直两掌之间穿过,贴在他高高凸起的肚皮上。
汪直只觉一股大力涌到,身不由己的腾空而起,横飞两丈,向地面上跌去。他如此沉重的一个身体从半空中跌下,实在是个大灾难,怕是地上也要砸出一个坑来。众人屏息凝神,只待听那一声巨响。却见一条黑影闪过,汪直好端端的站到了地上,在他身前已多了一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
这黑衣人身形短小,穿一套紧身黑衣,身上肌肉虬结,似乎衣服也要涨破,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不竭的精力,便似一头蓄势待扑的豹子。汪直无论身材、体重都是他的几倍,但这黑衣人在汪直身边一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汪直已似不存在了。
黑衣人皱着眉,对双宿飞道:“娘子,你到这里搅什么乱。”双宿飞看见他,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低声道:“你受汪直这奸贼蛊惑,抛妻弃女来京城求什么名利,我带上两个女儿千里迢迢来寻你回去,又算什么捣乱。”黑衣人道:“大丈夫活在世上,该当功成名就,怎能一辈子蜗居乡下。再说汪老板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对我一向礼敬有加,怎能叫他做奸贼。”双宿飞怒道:“汪直与倭寇相勾结,害苦了江浙百姓,是个人所不齿的大汉奸,你却当他是好朋友。这个徐海,人称四海龙王,本身便是个海盗头子,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方才未能一掌将他打死。你竟然助纣为虐,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么?”
黑衣人在众人面前被妻子数说,也不禁恼怒起来,冷冷道:“你对这等道听途说深信不疑,却不听我的言语,还伤了好朋友,非要迫我翻脸么?”别过身蹲下去,为徐海接骨。手法竟是极为纯熟,出手如风,将徐海断骨一一扶正,接过旁人递来的木板夹住断臂,又敷以药膏,用布带扎好,再点了他几处穴道,片刻间徐海断臂得续,疼痛也是大减。
双宿飞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又是痛心,又是气恼,不由怒道:“飞来客,你听着,今夜我带两个女儿住在祥云客栈,你若回心转意,肯跟我们回去,咱们仍是好夫妻,若是一意孤行,追逐什么名利,你我夫妻就此恩断义绝,你住你的高都华厦,我回我的乡村茅屋。”
黑衣人飞来客一听,心肠软了下来,急忙道:“娘子,你我夫妻近二十年,一向相敬如宾,怎么说出这等决情的话,此事慢慢再商议。”眸儿刚刚见到父亲,转眼便要离开,不禁大声哭叫起来。飞来客便想随之而去,忽又念及汪直答允今日晚上要引他拜见相爷严嵩,这正是飞黄腾达的好机会,怎可轻易错过。硬起心肠来不为所动。寻思:“娘子也不过一时之气才说出这些话,日后我小心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双宿飞转身之际,瞥见许怀谷站在人群中,不禁一怔,她是武学大行家,看见许怀谷神情委顿模样,便知他被人封住了穴道。她对这少年颇有好感,不忍心他身陷虎狼之帮,于是指着许怀谷,说道:“这少年与我女儿有救命之恩,谁也不能难为他,我要带他走。”徐海认为许怀谷是个极大的祸根,务必极早除去,只是疼得说不出话来,阻止不得。汪直却巴不得双宿飞快走,忙道:“小弟与这位小兄弟只是有些误会,大嫂既与他相识,尽管带走无妨。”双宿飞哼了一声,走到许怀谷身旁,在他背上一拍,许怀谷只觉身上一震,被封穴道尽数解开,跟在双宿飞身后走出金刀堂。
待到街上,双宿飞一边抚慰眸儿,一边对许怀谷道:“许公子不是来投亲的么,怎么与这些恶汉发生冲突。”许怀谷身负血海深仇,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表达,而且也不愿宜之于口,只是施礼道:“在下不小心招惹了四海龙王徐海,失手被擒,若不是夫人相救,已然死于非命,大恩还未谢过。”双宿飞扶起他,道:“公子谦谦君子,不必与他们见识,方才只恨未能杀得徐海。他已是重伤之人,贱妾不好再出手,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究会有人收拾他。”顿了顿又道:“公子可曾找到贵亲,天色已晚,若不避嫌疑,不妨与我母女三人同去祥云客栈。”
许怀谷在京城已是举目无亲,身上更是不名一文,又不愿叼扰双宿飞,只说道:“多谢夫人美意,在下亲戚便在左近。”双宿飞点点头,道:“那便就此别过,公子若是有事,不妨到祥云客来,只是……只是我们也不会在那里住得久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双儿眸儿离开。
双宿飞武功卓绝,对友温柔亲和,对敌绝不容情,怒斥丈夫之非,更显得兰心慧质大义懔然。兼之容色清丽,年近四十仍是风韵犹存,这样一个人,许怀谷生平仅见,早已心折不已,对她不自禁的恭敬。目送她母女三人,直至背影隐去方罢。
许怀谷只怕徐海等人追来,不敢在此久留,又不甘心就此放过凶手,便决心潜伏在附近,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潜入金刀堂,借徐海重伤之际,将他刺杀。
夜半时分,许怀谷潜身来到金刀堂墙外,纵身跃入院。他知道院中防守严密,而且高手众多,须得十分小心在意,先躲在假山石中,要看清周遭形势后再行动。正在这时,忽见墙外又跃入一人,在院中假山上一点,已到了回廊之中。这人辨明方向,正要启步,看见远外灯火闪动,似乎有人正向这边行来,于是纵身藏在回廊横木之上。
许怀谷见这人身形瘦小,黑衣蒙面看不清相貌,猜不出他意欲何为。远外来人渐渐走近,是两个中年汉子,灯光照耀中满脸横肉,显然不是什么善类。两人走到黑衣人身下,黑衣人从横木上扑下,左手一挥,寒光闪动,前边那汉子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另一名汉子大惊,待要呼喝,黑衣人一柄匕首已贴在他咽喉上,低声问:“汪直那狗贼住在那里?”这汉子是徐海手下一个喽罗,平时飞扬拔扈,仗势凌人,此时利刃抵喉,吓得腿也软了,颤声道:“汪老板住在三进院虎啸居中。”黑衣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劲,割断汉子喉管,汉子哼也未哼,便倒毙在地。
黑衣人将他尸体踢开,沿回廊而行。许怀谷见他顷刻间连杀两人,出手狠辣,武功也是了得。只是行事太过草莽,身处险境中杀了人也不知掩藏,横在路人被别人发现岂不麻烦。他听黑衣人称汪直为狗贼,与己是同道中人,于是从假山石后出来,将两个汉子的尸体藏入假山中,一名汉子的背心上仍插着匕首——黑衣人走得匆忙,并未将匕首拔去——许怀谷盘算着身处险地,正要有件利器防身,便将匕首拔下插在腰间。
黑衣人轻功颇佳,许怀谷这么一耽搁,再想追他,已是踪影皆无。许怀谷听说汪直住在虎啸居,他从前随父亲到金刀堂时,便是住在那里,大体位置还记得。可惜未曾探得徐海往处,但想徐海与汪直一丘之貉,也必住在汪直左近,便向虎啸居行去。数年间,金刀堂内结构并无多大改观,许怀谷辨明路径行走,有人声灯影便即躲藏,顺顺当当便来到虎啸居外。
许怀谷见屋中漆黑一片,侧耳在窗外偷听,里面半点声息也无。许怀谷故意弄出些动静,里面也无反应,便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借着窗外映过来的月光,但见幔帐高挂,果然无人在床上安歇。许怀谷见窗头桌上摆了一盘面点,他饿了一天,早已饥火中烧,也顾不得危险,拿起面点便吃。只吃得两块,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许怀谷屏住声音,要等来人远去再吃,哪知脚步声竟停在门外。许怀谷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并无容身之地,只有左面那张床又宽又大,床底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当下矮身钻入床下,百忙中还将那盘面点连着托盘一并收入怀中。
许怀谷刚到床下,腰间忽然一麻,已被人拿住穴道。许怀谷大吃一惊,尚未惊呼失声,一张又温又软的手掌已捂住他的口鼻。便在此刻,房门推开,走进两个人来,当先那人一进房门便坐在床上。似乎体胖身沉,只压得床也呀呀直响。另一个点燃了桌上蜡烛,坐在桌旁的椅子。许怀谷腰间穴道被封,手足动弹不得,口鼻又被捂住,无法呼吸,只闷得头昏眼花,忍不住转动脑袋,想要挣脱。那人只怕他弄出声响,便松开手让他呼吸,却又拔出匕首抵在他咽喉上。许怀谷一见这匕首便知此人是在回廊杀死两个喽罗的那个黑衣人,他知道此人与汪直有仇,与自己算得上是同仇敌恺,便放下心来,凝神听屋中两人谈话。
许怀谷身在床下无法看见两人面容,但一听声音便知坐在床上的是汪直,坐在椅子上的是徐海。只听徐海道:“方才听严相爷说,明日武科由兵部尚书杨博主考,这老儿颇为精明,若是让他当真选出一批能征善战的将士来江浙缉盗,我们岂不是要吃大亏。”汪直叹道:“我这次来京城便是为此事而来,本来是想让严相爷选个昏庸之人做主考,那知这杨博在金殿上抢先请旨做主考,他是兵部尚书,皇上自然批准,此人刚正不阿,是收买不得的。”徐海恨恨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收买不得便除去他。不过天亮便要开考,在这么短时间杀死个朝庭要员,倒有些困难。”汪直笑道:“这个却是不难,我新近收了几个东瀛忍者,武功未臻一流,若论暗杀、行刺,便是一流高手也远为不及。”徐海喜道:“我曾经听许多浪人说过,这忍者是日本一种极为秘密的群体,他们所习叫做忍术,是一门玄妙的功夫。”汪直道:“忍术虽然玄幻,远不及中原武学博大精深,忍者若与武林高手对决,难以取胜。不过修习忍术可以煅炼出坚强意志,忍者忍耐力极强,可以在极坚苦的环境中数日不饮不食,用于刺杀、暗算最好不过。”徐海喜道:“汪老板可将忍者带到京城么?”
汪直不答,却轻击三掌,只听“喀”的一声窗响,屋中烛影一摇,许怀谷便看见床前多了一双脚,这脚上穿着黑色鞋子,鞋底乃是厚厚毡子衲成,又轻又软,落身地上,无声无息,片尘不惊。
汪直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来人答应一声,烛影又是一摇,床前那双脚攸的一下便即不见。徐海道:“汪兄说的可是东洋话么,在下跟这些东洋人打了几年交道,竟未学会。”汪直道:“我告诉他,马上带人到永定门兵部尚书府外潜伏,待天色一亮杨博出门登轿赶往武科场之际,用暗器将他射杀。这些忍者暗器极为精巧,与中土相较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必然不会失手。”徐海喜道:“这样最好,杀了主考官,武科考便风流云散了。而严相爷一向视杨博为眼中钉,也不会加以追究,只能夸我们做得好。”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来人,吩咐厨房上菜来,我要与汪老板痛饮几杯”。
许怀谷听他二人派出忍者刺杀杨博,不禁又惊又怒。他曾听戚继光说过,杨大人刚正廉洁,在朝中力抗严党,作下许多保国安民的大好事。这次担任武科主考,为的是替朝庭选拔人才,使武科考不致为奸人所利用,这样一个贤臣若被刺杀,实在是国家一个大损失。许怀谷心中大急,苦于穴道被封,便是举手投足也是不能,更加不用说报讯示警了。
不一刻,酒菜摆了上来,汪直、徐海举怀痛饮,大谈从此以后两人联手称霸江南的美梦。说到得意处,相对开怀大笑。许怀谷却越来越是忧急,呼吸粗重起来。与许怀谷一同藏于床下的黑衣人只恐他惊动汪直两人,手上利刃又紧了紧,另一只手却轻揉许怀保谷腰间,解开他被封穴道。又随手封住他腿上穴道。
许怀谷不清楚他要作什么,又觉左手被抓起摊开,那人用手指在他手掌上写下“你是谁”三个字。许怀谷环跳穴被封,双腿无法动弹,腰间穴道已解,双手已能运转自如。便在那人手上写道:“我叫许怀谷。”只觉黑衣人手掌湿软滑腻,与一般人颇有不同。
黑衣人又在他手掌上写道:“你来做什么?”许怀谷写道:“我与徐海有仇。”那人便写:“你杀徐海,我杀汪直,一齐动手。”拍开许怀谷腿上穴道,顺势将他推出床外,紧随着许怀谷从床下穿出,左足在床沿上一点,飞身跃起向汪直扑去,人尚在空中,右手一挥,匕首已破空而出,射向汪直背心。
汪直背对黑衣人,未曾看到他掷出匕首,待到惊觉,匕首已到身后。他身宽体胖,目标极大,想要全身避开实为不易。徐海在他对面坐着,却是看个清楚,只是事情太过突兀,想要推开汪直已是来不及了,只得扑上来,用右臂同外一挡。徐海右臂被双宿飞震断,飞来客为他正骨敷药,正挂在颈下将养,此时挥臂拦挡,匕首钉在夹臂木板上,自是无碍。
汪直随即向旁滚落,右脚踢飞椅子,砸向半空的黑衣人。黑衣人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便躲了开去,汪直从地上跃起,拳脚并施攻向黑衣人。别看他体重如牛,身法却是极为轻盈,拳脚也很迅捷。
许怀谷穴道初解,血脉不畅,以至慢了一步,无能拦下徐海,让他救了汪直,他自知武功远不及徐海,只有采取守势,挨得一刻是一刻,只盼黑衣人打倒汪直后再助他杀徐海。那知黑衣人真实武功也不及汪直,依仗轻功奇妙兼之失声夺人才能勉强支撑。
远处徐海喽罗们听见打斗声呼喝而来,黑衣人心中一慌,身形慢了下来,汪直哈哈一笑,右掌疾出,拍向黑衣人胸前。汪直已看出他内功并不深厚,这一掌运足内劲,掌势将黑衣人上身尽皆笼住,要迫得他对掌拚内力。黑衣人见掌势来得凶猛,躲闪已是不及,他手上若有利器,原可破解,只是方才掷出匕首,赤手空拳,此时唯有拚得受内伤硬接下来。
徐海臂上带伤,他只怕不小心震动了断骨,未曾施展龙爪手的绝技,许怀谷倒也可以应付,眼见黑衣人势危,从腰间拔出匕首掷出。汪直眼见寒光闪动,只好收掌侧身避开,黑衣人伸手接下匕首,顺势一划,将汪直又逼开一步。黑衣人听见人声喧哗已到门外,知道今日无法得手,便叫道:“今日饶了他们,我们走吧。”穿窗而出,右足在窗台上一点已跃到房上,他轻功高妙,施展开来无人能够赶上。
许怀谷掷匕首之际,胸前露出破绽,徐海看得分明,左爪疾伸抓在他胸口上。这一抓徐海用尽力气,要将许怀谷破胸摘心。那知许怀谷方才饿得狠了,将桌上面点连着盘子一并收入怀中,面点盘子被抓得稀烂,许怀谷却是安然无恙。
徐海抓碎盘子,不禁一呆,许怀谷趁势抓住钉在他臂上的匕首,用劲一切。匕首切开夹臂木板,直切入徐海臂中,徐海巨痛怒吼一声。汪直闻声回顾之际,许怀谷已拔下匕首从他身边掠过,纵上窗子。
汪直轻功在许怀谷之上,飞扑过去。堪堪已抓住许怀谷足踝,忽见眼前粉尘飘洒,中间还夹杂许多细小暗器。汪直吃了一惊,只道许怀谷迷药暗器齐施。急忙挥动衣袖拂开,许怀谷已借机纵上屋顶。汪直只怕他又发出什么古怪暗器,不敢去追,却那里知道方才只是许怀谷危急之中将怀中被抓碎的面点和盘子一并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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