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惠、侯俊禄、袁升高三人以所部5800骑在晨雾中按凤阳民提供的方位行止,抵达明皇陵鼓楼和享殿时才被官军发现。
袁升高提着长杆砍刀一声喊,手下骑兵分成三路猛扑向刚刚出营慌乱列阵的官军。此时,车厢峡一战起义军十折其四的仇恨猛然爆发出来,起义军骑兵纵马奔腾,刀劈箭射、矛刺马踏,顿时把7000官军还未严整的阵列冲了个稀把烂。
辽军出身的袁升高心里对朝廷的恨、对皇帝的恨要强过农民百倍!他是亲身经历了族叔在辽东整顿边防、上皮岛斩杀毛文龙、辽东军800里回京勤王、广渠门和安定门两番血战的,他是亲眼看到胸怀坦荡,一心报国的族叔袁崇焕是如何身先士卒带领辽军9000骑击溃后金满蒙八旗4万人的,也是亲耳听到族叔吟出“大梦今已觉,何需扰尘寰?”的悲怆诗句的。他没有听袁崇焕的话回广东老家过平常日子,是因为程本直死后无人约束于他,是因为他实在解脱不开对皇帝、对朝廷的恨!
他记得,在800里勤王北京的时候,北京居民是如何对待辽军战士,朝廷是如何对待辽军战士的。心痛啊!辽军从宁远远道勤王,本就没有带多少粮食,甚至连帐篷也来不及携带。可是在广渠门血战之后,朝廷没有粮食供应,没有马草料豆,甚至不允许辽军的伤员进城。露宿在城墙下的辽军战士是又饥又疲,却在睡梦中还要遭受城上那些北京守军的粪便砖石袭击,却要承受山西兵因缺饷而劫掠四乡的污名,还要被北京人和朝廷指骂为“纵敌进关”的祸首。天知道,那后金兵是从喜峰口的进关而不是辽军负责把守的山海关!
在这个黑白不分、乾坤颠倒的世界上,袁升高生存的意义就是——泄愤!
他一马当先冲进养尊处优的守陵官军群里,大刀挥舞处喝声连连,血肉飞溅,当者无不披靡。他手下也有相当一部分原辽军将士,也是因为袁督师被磔而逃离军营跟随袁升高造反的,他们心里也有恨,也会发泄到当前的战场上。
官军被这支骑兵突然袭击,杀得鬼哭狼嚎四下崩散,却又遭到扫地王、太平王的两翼迂回合围,7000官军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被击败。要不是廖惠及时拉住了袁升高,可能那1500俘虏都只能是躺在冰凉土地上的尸首。
皇陵之战刚刚结束,那边朱国正就带着慌忙中召集的5000余官军赶来送死。起义军骑兵在随后赶到的大队人马支援下,呼喝酣战、于阵中斩杀朱国正,明军顿时崩溃,皆伏地高喊“迎八大王千岁”,凤阳遂落入起义军之手。
凤阳知府颜容暄见势不妙竟然傻愣愣地换上囚服躲进了监狱,却在随后起义军审查、释放囚犯的过程中被指认出来,拉到他曾经作威作福,戕害百姓的知府衙门大堂上,被象模象样的一番审问后推出去砍了脑袋。
张献忠到达凤阳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凤阳百姓跟随着起义军到处抓酷吏贪官、开府库粮仓赈济饥荒,而成群结队的百姓精壮则自发打出了“古元真龙皇帝”的旗号加入起义军,夹道欢迎张献忠等人。
挖皇帝的祖坟、烧皇家的陵寝和龙兴寺、砍光了皇陵的几十万株松柏,农民起义军从此彻底与明王朝决裂!对双方来说,不再是剿寇与起义的关系,而是政治上的完全敌对、你死我活的关系。“古元真龙皇帝”的旗号也表明了起义军中已经有人醒悟到,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要改朝换代,推翻朱明王朝、建立与上古三帝“尧舜禹”时期一样的理想王朝。
凤阳,农民革命搞得是轰轰烈烈、气势非凡。
北京,则是一片慌乱。中都告陷,祖坟被挖的消息消息传到北京,兵部尚书张凤翼“惊怖欲仆”,慌乱上殿自请死罪;崇祯皇帝更是垂头丧气,为之素服避殿,哭告太庙,下诏罪己,并令天下所有官员素衣素食办理公务,表示哀悼。一向推诿责任的崇祯帝,这次又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撤了兵部尚书的职,凤阳巡抚杨一鹏被处死列,巡按凤阳御史吴振缨遣戍,守陵太监杨泽畏罪自杀,又把早已革职闲住的五省督师拉出来定了死罪。惊魂稍定,崇祯“谕中外刷国耻,尽心杀贼”,限期六个月平定“贼”患。
东北,后金皇太极则趁明军内调之机,积极筹谋平定关外亲明的蒙古察哈尔部,于2月26日命多尔衮、岳讬、萨哈廉、豪格率骑兵万余第三次进击已经非常虚弱的蒙古察哈尔部。九月,察哈尔归降后金,随即,满蒙来个大联姻。察哈尔林丹汗的八大福晋被后金皇族瓜分一空,而林丹汗的儿子额哲被封为亲王娶了皇太极的女儿马喀塔格格。林丹汗是全蒙古的大汗,他死后其子额哲投降后金,就代表着成吉思汗蒙古大帝国彻底在大草原上消失,明朝失去了北面的屏障,从此九边各镇乃至西北极远之地都可能成为后金进关的通道。
后金吞并蒙古后,正式将蒙古二旗扩编为蒙古八旗,合女真、蒙古两大骑兵集团对付明王朝的军事力量。其后,皇太极又将佟养性装备了红衣大炮的汉军旗扩编,并招纳了孔有德的原明军火器部队,在军器、军制上完全超过了明军,确立了战略上的优势。
颖州,南门外西营驻地。
李定国陪着已经正式成为西营中军参谋师爷的钱文直在左翼营中溜达着谈话。旁边,一千左翼军兵正在各自操练。
钱文直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看操练的军兵们,半晌才道:“小将军,这左翼与右翼似乎有些区别,而中军亲兵又与中前、中左等各营有区别。我说得不是装备,而是气势和练兵法子。”
李定国被问到了点子上、骄傲处,遂咧嘴一笑,正要说话,却听操场远处一阵喝骂声传来。
“死娘皮的懒汉,老子当兵六年从没见你这么样的兵,给老子起来!”
李定国眉头一皱,大步走了过去,却见一名伍长正在踢一个躺在地上的士兵。忙喝道:“住手!”随即走过去拦住了那伍长。
“小将军。”众军兵忙齐声施礼招呼着,连那刚才躺地上的兵也一骨碌的爬了起来。
“左哨六队,列队!”李定国扫了众人一眼,手按刀柄沉声下达了命令。52名军兵很快在他面前站成了5个大横排,伍长就站在每伍的最前面。
李定国看了一眼队官,猛地吼道:“陈长明,伍长脚踢下属,你,为什么不制止?左翼营例第七条如何规定的?说!”
那叫陈长明的队官忙出列拱手道:“回小将军,事情发生突然,属下还没来得及处理,小将军就到了。营例第七条规定:上官不得辱骂、体罚下级。”
李定国寻思了一下,退后两步道:“那,你来处理这个事情,我看着。”
那队官也不推辞,直直地转身面对属下,喝道:“三伍常虎、李元春出列!”
踢人喝骂的伍长常虎和被踢的士兵李元春立马出列,站到了队前。陈长明瞪了两人一眼,道:“常虎公然违背营例,无论出于何种情由均不能逃避处罚。本队决定,解除常虎伍长之职罚饷三月,半年内月饷只支一半。现在,常虎可有话说?”
常虎刚开始还有些垂头丧气,可略微想了想后就回复了精神,大声道:“有!常虎违背营例理当受到惩罚。”
旁边的李元春脸色都变了,一个月一钱二分的饷银是西营出潼关后才制定的规矩,这才领了两月,伍长就因为自己存心偷懒而被扣三个月的饷银,还丢了伍长的职务成为小兵。要知道,伍长在老营里还有个妹妹要照顾,怎么能够……
“不,小将军!”李元春后悔了,他没有去对队官求情,而是直接转向一旁的李定国。他知道队官那里一决定处罚后就不会改变,接下来就要问自己偷懒的情由处罚自己了。那倒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伍长因此受到的处罚肯定比一个小兵丁的重啊!“小将军,都是小人的错,小人想偷懒就诡称肚子疼,伍长看穿了就来拉小人,小人不起,才惹恼了常虎大哥,小将军,要处罚就处罚小人好了,跟伍长无关呐!”
被踢的小兵为踢人的伍长求情,这足以证明平时这常虎为人还不错。李定国想着,摆了摆手道:“陈长明,继续。”
队官陈长明再次躬身拱手答“喏”,然后转向李元春道:“李元春,为何投奔西营来当兵?”
“在老家活不下去了,才投奔西营混生活……”李元春很老实地回答着,却看到队官的脸色都有些变了,忙打住了话头。
“混生活?那你娘的仇谁帮你报?”陈长明很清楚他手下兵丁的家事,李元春是渑池人,前两月西营重返河南的时候来投奔的,他老子早死,只剩孤儿寡母守着两亩河滩薄地过日子。奈何去年秋天官府催科收了那薄地抵了所欠税赋,把他老娘活活地气死,这才在冬天投奔了起义军找活路。“既然要报仇要当兵,还怕训练苦吗?问问兄弟们谁不苦?谁没有深仇大恨要报?谁想离开家乡转战东西?训练不卖力,将来拉上去你怎么跟官军斗?当了兵就要训练就要打仗就要遵守营规号令!否则,你凭什么跟那一群群的官兵衙役民团斗?伍长是为你好,平时训练多吃点苦头,到了战场上就多一点活命的机会,多一分杀官军报家仇的能耐。我知道,平时常虎跟你、跟伍里的其他兄弟关系很不错,今天如此,也是因为袍泽之谊使然。但是,营例就是营例,来了亲兵左翼小将军的麾下当兵就要遵守左翼的营例,一旦触犯就要按照营例来处罚。李元春,不听号令、消极训练,本队官决定,革去李元春左翼亲兵之名,发到老营看守辎重。常虎、李元春,服不服本队的处罚?”
李定国听到这里,转身向一直冷眼旁观的钱文直示意了一下,两人在一片“送小将军”的喊声中减行减远。
“小将军,那陈长明着实是个人才。如此处理之法,让人心服口服,对营例更是大加敬畏。不过,那李元春因此发到老营去看守辎重,是不是……”钱文直觉得两个被罚的士兵挺可怜的,特别是那小兵要离开亲兵营去老营,那还不被老营的人笑话死啊?他来了几天已经知道这西营上下的军丁们最想进的就是亲兵队。虽然饷钱拿得一样,可是装备完全不同,而且跟着孙、李两个小将军,说起来就光彩!这被亲兵营除名去老营,那头怎么抬得起来呢?
李定国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左翼各队皆是如此统带队伍,而李元春去老营看辎重,如果表现好以后还可以进亲兵营。道理要说通透,可是不能因人情而废了法度,否则,左翼营例必然逐渐成为一纸空文,无从贯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纪律何来战力。那陈长明是陕西米脂人,曾经跟我在隰县抗敌立功;常虎也是西营左翼的老亲兵了,去年夏天在车厢峡我带他们探路时,他表现得也颇为勇敢。这些,都跟营例的坚守有莫大的关联,赏罚分明、大公无私,才能得到众军的效力用命。这亲兵左翼不是只进不出的地方,要让全军都知道,左翼只要汉子不要孬种,左翼将士才会有荣誉感,才会珍惜自己的荣誉。当将士们把左翼的荣誉看得比私恨、比生命重要的时候,那左翼就可以成为一支铁军,任谁都摧不垮、砸不烂的铁军。”
钱文直听了思索良久,才道:“古人说‘慈不掌兵’、‘军法如山’,果然如此。不过,文直听闻汉武时代有两名将,李广、程不识。李广治军以宽慈著称,将士踊跃为之效命;程不识重视军规营制,将士苦其制而向往李广军。法理不外人情,有严法、有温情,则可收兼得之功,让军兵乐意军事、勇于奋战拼命。”
李定国凝神思索了半晌,拍手笑道:“先生果然高明,定国必当以先生之言治军。”这话纯粹是应和钱文直的,其实李定国一直是以宽慈的作风和严峻的军法相结合治军,而且注重培养中下级军官的能力,上级非必须的时候绝对不插手下级军官以“宽慈的作风和严峻的军法”来管理部伍。只是钱文直刚来不久还没有深切的体会到而已。
不过,钱文直一介书生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也足够李定国再次高看他一眼了。<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