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故意犹豫了一阵,同时也看到白文选已经从竹庐冲出来,还带着靳统武等二十余健伍军学生朝这边走来。显然这里的争论在有他加入后,“流寇”们也有底气参加这种“学术”讨论了。
因为听者的成分发生了改变,李定国就不得不考虑在立论和措辞上作一些调整。当然,在说这些势必触及到明王朝统治的话时,还需要提前打打预防针才行。
于是,他向着对面的那位年轻书生拱手道:“桑南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介草民妄议治国之道,着实有谋逆的嫌疑呢!”
“安邦兄,在我复社之中人人可畅所欲言、针砭时弊、裁量人物、评说事件。曼公兄有云与安邦兄适才所言不谋而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自能言天下事。’我等诸人讨论时事、学术,皆不计言辞,以求同存异为准,兄尽可放心高论。”
那桑南兄原来也是复社之人,一番话后众书生也是纷纷点头称是。李定国觉得差不多了,才作了环揖,道:“既如此,安邦就恬颜饶舌一回。不过论天下事首立根本,安邦的根本在于无神、无神权,在于天道乃民心。离开这个根本,所有的言辞论据推理都为虚幻,作不得真。”
这些人都接触过方以智的《物理小识》,更读过徐文定公(光启)的诸多书籍。别的不说,最少这地“不是方的是圆的”这个道理是很清楚了。造诣深一些的,则已经在怀疑“地心说”了。神,这个虚幻的物事在这些人心中是不存在的,如果真要说存在的话,也许神应该解释为道德、良知和潜意识中的善恶标准。西学,在徐光启以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高位大加倡导后,在经济相对发达的江南,在已经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江南是大行其道,几乎年轻的读书人都会涉足一二。只是这些学问很难在这个王朝里面,在整个“学而优则仕”社会的风气下成为主流而已。
“国家动荡之根本来自民不聊生,民不聊生之根源来自国力衰弱而贫富两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已经不足以形容如今世事!一国刚立之初气象更新,到得今日确实暮气沉沉,周而复始。一朝不过数百年耳!亡国者,有亡于内如汉、唐,有亡于外如晋、宋,今日国家,正有衰于内而亡于外之危机。亡于外则国土沦丧、文化凋敝、人民苦难。晋亡后中原汉族被胡虏屠杀、驱赶怠尽;宋时有契丹、女真、蒙古轮番蹂躏华夏河山。得蒙元时以四等人分,汉人只得三、四等,观今日之流寇于满清,危机至深矣!”
“先生,可有法解救?”
无数个声音急切的响起,这个时候的读书人们显然已经把注意力从流寇作乱转移到亡国灭种上来。而且,他们在不自觉中改变着对高大魁梧的李定国的称呼,从学兄弟变成了先生。这是一个良性的改变,至少说明他们接受了李定国的“朝代周替”和“亡国危机”两大观点。
李定国摆了摆手,等众人的声音偃下去后继续道:“朝代更替也好、胡族入主也罢,受苦的是百姓,遭殃的是万民。解决之道只有二字——思想。”
“思想?”不由得众人不惊异的发问,思想能够救国安民?
“对!思想,即是对世间万物的看法。其一,对天子之看法,天授神权之看法。观史而得知,除了史官们硬加上去诸如紫气东来,蒙太白而得子之类的谬言,皇帝,亦平常人耳!秦末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明太祖亦凤阳穷家之子也。时势造英雄,太祖皇帝应红巾而起得天下,成就朱明两百载皇朝。子日:天将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正应得太祖少年之苦。再看诸位家世,前辈抑或一农夫、走卒、书生,得机遇而把握之或读书而进身,才有今日诸位之生活。天下大乱之时,难保在诸位之中、在流寇之中、在万民之中无如太祖之人出现,完成改朝换代之宏图,也成就一家之天下皇朝。如此几代后,英明的太祖被昏聩的子孙所代替,新皇朝成为旧皇朝,再为更新的皇朝所取代。诸位须从皇朝更替之形势求得正解。方才安邦已经说道民变乃天下易势,王朝更迭的征兆,由此可知真正的天子是万民、真正的天命是民意!”
“其二,经世济民之学。孔孟程朱之大道能经世济民乎?能!但非完整之学。诸子百家、学问百科,五一不能济民利民,为何独尊儒家而罢黜百家呢?因儒家有‘天地君亲师’之礼教耳,倘若唐太宗守礼教,何来玄武门之变、贞观之治?倘若宋太祖赵匡胤守礼教,何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礼教,一则规范道德世事,有利;一则禁锢思想,为弱君、昏君之当权者蒙蔽万民之工具,就国家民族而言,有害!物竞天择,权威有能力者居之而非封建世袭,则可保持君主之英明。再则,儒学经世济民重农耕轻工商,倡经学而鄙杂术,却不知道杂术有公输班一人,足可抵千万人力;有学术如物理,则可以机械代人力,收事半功倍之效。”
李定国说到这里,简直就是对儒家学说进行大批判,搞思想大解放了。幸好这些文士们都接触过物理等知识,思想开放程度较高、接受能力、鉴别能力也较强,否则各种各样的反击肯定接踵而来。当然,这本来就是他选择在江南开书院,选择方以智以学术启蒙思想的基础工作收效使然。
“其三,守成大于开拓,防御重于进攻。此乃新王朝逐渐失去进取心沦落为守成享受之王朝之根本原因,也是汉族华夏屡屡受胡族边患袭扰之由来。方才安邦曾言土地增长与人口增长之利害关系,此番则论开疆辟土之进取心与修筑长城之守成心。一国之人口增加乃自然现象,是国力充沛百姓安居之体现。然人口增加对粮食、布匹、房舍之需要也在增加。解决之道为土地增长,然往往此时之王朝生平已久、武备废弛、军力大减,开国之初南征北战劲旅成为弱旅,原因何在?宋沦亡于异族,乃太祖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之害;无独有偶,大明开国功臣尽亡于一场大火,武者心寒,则有土木堡之变!不能辟土安民是外有胡族坐大,内部生存竞争激烈、矛盾激化之本源!强者如汉武、如唐宗言必称兵;弱者借孔孟之言遮羞蔽短,日:不为礼。胡族与华夏汉民,可有礼义可讲乎?胡人多则占汉地以安民,汉人强则驱胡族开疆土,常理也!然华夏万民要永世昌盛、尚武之风不可泯,文治武功须兼备。胡族不可一日不征!征则迁地归化之,则汉人越强也!周而复始,可有边患、民变?”
“其四,民族之思想。去岁,满清入关掳汉民数万而喧嚣出关,安邦尝闻,被掳之汉民有官僚、富商、地主、农民,无分阶级,出关后一律剃发为女真奴。更闻有佟养性、孔有德者被编为汉军旗人。此等汉奸实为被满清同化耳!民族之间,强势者同化弱势者亦乃常理,然满清之兴不过万历年间到崇祯年间,短短五十年而已。尚武、进取,汉民族在最关键之思想和素质上输给满人,才有叠次的关外惨败,才有今日之深刻危机。五十载,强弱易势何其快也,我华夏汉人再不革新思想而革新政治、军事,则亡国灭种有期耳!安邦空言良久,无非欲与诸位同仁共挑民族重担而已,虽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翠竹下,众人震惊了,这番道理即便不算是首创首义,却四者相连成为一个崭新的济世经国理论,而且铁言铮铮无可辩驳!一时间,人们在震惊中咀嚼李定国话里的意思,甚至是每一个字词。
竹庐中,却有一声“铁肩担道义,忠胆念苍生”之语传出。接着,一身儒服的柳如是就应声出现在竹庐外,端着迟到的茶水笑意盈盈的走来。
“安邦先生,我等该如何去做?”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却没有去砍或者说去欣赏一身儒服的柳如是的绝世姿容,现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斥着一股漏*点。年轻书生们在无数次讨论没有得到答案之后,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答案,看到危机也看到了希望。男人骨子里的血性也被李定国最后一句话挑逗起来,腾腾燃烧得无以复加。
李定国的眼神掠过走来的柳如是,转头道:“忠于民族而非皇权,忠于国家而非皇族,存无私之念、读实效之书、行理性之事。如今,诸位不是已经在做了吗?西人在物理、天文、机械、航海、化学诸般学科中已经领先华夏,知不足而奋起直追为治学者之责任。如今民不聊生、流寇蜂起而朝廷弊政积重难返,应民命、应天时,以思想蜕变为纲正待当今天下之事,则自然知道如何去做才能挽民族之颓势,救万民于水火了。”
“安邦先生,请用茶。”柳如是走近前来,见李定国还在与众生打哑谜,却也不点破,只是双手奉上了这太湖西山特产的“碧螺春”。
“流寇哪里是贼?分明是民意天命嘛!”白文选在人群中终于吼出了一句。
江南诸生面面相对,此时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的论据去证明“流寇”是贼了,他们的思想已经接受了李定国的观点,接受了“流寇”是无奈起义的民变队伍,对穷苦百姓来说,就是义军。
“说不得,流寇中还将出现新朝天子呢!想拿刘邦不就是抗秦义军出身吗?在秦朝廷言里,他不也乱臣贼子?太祖皇帝托身红巾,不也是蒙元的乱臣贼子么?既然天下大势改朝换代之向已明,昨日流寇、今日民变军、明日义军、他日就是王师亦未可知!”
白文选见没有人出声相抗,索性一竿子捅到底。。。。。。<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