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黄公馆的那座大门,门廊下,天井里,来来往往,到处是人。黄振亿不停地打招呼,有时候又叫杜月笙站住他喊谁一声。杜月笙本来就很紧张,此刻更加迷迷糊糊,头昏脑胀。从大门口到客厅,一路上碰见过几个人,黄振亿又教他如何称呼他们,俨然是个大长辈了。
黄公馆的客厅是中西合璧的布置,百彩粉陈,红木炕几垫着大红呢毡,紫檀木的八仙桌
与靠背椅上盖着鱼虫花卉的图案,湘乡围披,波斯地毯上放着紫红丝绒沙发。四面墙壁层层叠叠地挂满了名家字画,楹联立轴,王石谷的大幅山水和西洋裸女横陈图,洋文的奖状高悬在何绍基的屏条之上,正当中是一幅关公读春秋图的彩色民画,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旁是一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免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老板,”黄振亿领在前头,走到一张几个人正在打牌的方桌前面,大声说道:“我介绍一个小囝给你。”
“啊!”一位方头大耳,嘴巴阔长的矮胖子应一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落在杜月笙的脸上:“蛮好。”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黄老板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笃定,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黄金荣和颜悦色过望着他问。
起先还怕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今眼见鼎鼎大名的黄老板这么和蔼亲切,杜月笙的胆量陡然壮了十倍,他一开口便声清气朗,语惊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发达以前所用的名字,因为他出生于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月圆之夜,他父亲便为他取名“月生”。后来他发迹了,平步青云,一些文士墨客为他另题雅号,于是在“生”字上加竹字头,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从此改称“月笙”。
杜月笙在黄金荣面前通名报姓,黄金荣一听,当即嗬嗬大笑,他笑着向在座几位客人说:
“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般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福生,帮我开老天宫剧院,前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间里有个常州人马祥生……”
黄金荣所说的,便是日后惊天动地、四海闻名的“黄老板左右的八个生”,包括各个都是沪上闻人的杜月笙、金廷荪、徐福生、吴榕生、马祥生、顾掌生等。
主客谈笑风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态自若,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无意间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圆了:“咦,像黄老板这种大人物,怎么也和自己一样,公然在赌挖花纸牌呢?!”
其实这是杜月笙一时看走了眼,黄金荣和他的三位贵宾,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铜旂”。铜旂也是纸牌的一种,和“挖花”约略仿佛,只不过少了一副“五魁”。玩“铜旂”是黄金荣毕生惟一的嗜好,五六十年来乐此不疲,几乎一日不可无此游戏。
在牌桌边谈话,黄金荣随和轻松,使杜月笙如沐春风,他仿佛有一种力量,能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接近,认为他是可以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
趁黄金荣顾着玩牌,杜月笙细细打量这位大老板,他大概要比自己矮半个头,肩胛块头并不太大,因此显得他那颗胖大的头颅和他的身份颇不相称。不过他却有一张正田字脸,四四方方,给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的印象,他两颊多肉,嘴润唇厚,在他那张紫膛脸上隐约可见一块麻皮,这便是他绰号“麻皮金荣”的由来。同时,他有一对大眼睛,睁开眼睛时,目光炯炯,可以看穿别人的五脏六俯似的,但是,他威而不凌,严而不厉。他穿长袍、布鞋、白布袜,不管情绪喜怒哀乐,一开口便先冲出一句:“触那娘!”
黄振亿怕打扰黄老板的赌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这时,黄老板唇角挂着微笑,眼睛望着杜月笙,开门见山地问:
“马祥生,你总认得的啰?”
黄老板这一说,杜月笙心中懔然一惊,连忙应了声是。
“你去寻他。”黄金荣随和地一挥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杜月笙跟着黄振亿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来时手里拎的行李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是遗失在天井里了,还是忘在客厅里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见着,他心里很着急但没说出来,怕给黄振亿添麻烦,也怕刚来就闹出笑话。
杜月笙送黄振亿出了门,再三向他道谢告别。
这时,马祥生来了。杜月笙正要和这位同参兄弟打招呼,马祥生却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原来,他们刚才在天井里就见过面了,而且他的行李也是马祥生顺手接过来,替他放到马祥生小屋里的另一张床上了。没想到,杜月笙却太紧张,把刚才的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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