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林荫下,朗朗的读书声整齐而生涩,上百威武的汉子盘膝而坐,手中各执着一枝短树枝,听着上面“先生”的号令,在沙地上歪歪扭扭的勾划着,拖着脸上的血痕,一字一句的、认认真真的扯直喉咙读得起劲,还时不时的摇头晃脑,一副很是投入的样子。
不远处,一个身着汉家仕女服的鲜卑少女兴趣勃勃的看着,偶尔也低声跟着念:“……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你们汉人,就是这么认字的?”与刘封手牵着手,阿黛旁若无人的问道。她一夜未曾安眠就让刘封胁持了过来,精神头倒还不借,兴趣勃勃的四处观望着,“这一段,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倒是挺有趣的。”
“不是我们汉人都这么认字的,是我哥哥让他们这么读书认字的!这篇《三字经》也是我哥哥编的,你自然不会听过了!”阿德撇了撇嘴,满是自豪的道,里面“我哥哥”这几个字,念得重重的,分明在警告阿黛自己那特殊的身份。可惜,在阿黛眼中,他只是个小毛孩而已,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对于阿德的小心思,刘封如何会不明白了,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理会,向阿黛解释道:“反正这几日我们就在这住下了,找着些事给他们忙活,总比让他们干闲着好。我也不要他们认得多少做博士,至少也得能写得自己的名字家乡籍贯吧,至于其他的,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言外之意,若是这些人里有可造之才,自然不能错过了。其实,且不论这些人学得好学不好,从中会多少个好苗子开枝发芽成长为参天之大树,单从打破知识垄断这一层面来说,就很值得刘封去尝试。
看着那些拿着树枝坐在沙地上勾划的军汉们笨拙的模样,阿黛大感有趣:“这些个粗汉,让他们杀人打架还可以,要让他们老实的坐下来读书写字,可是为难人了,也就你想得出这个法子来整人。”
刘封大是摇头:“若是学不好,自有军棍伺候!”
其实,根本不用军棍的。一则刘封所求不高,他又拿了后世幼儿编的《三字经》、《千字文》来教习,若是这些个大人们连给小孩子都比不过,那才真见鬼了。再者,这个时代里读书识字还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幸福,这些军汉们放下武器就是一群在农田里刨食的农夫,几辈人都是大字大识的下等人,这能有机会读书识字,又是科简单单的极易上手的,哪个还有偷懒不认真的道理?
低眉略一沉思,阿黛眼睛一亮,展颜笑道:“看来这些人终此一生便要只惟你朱虚侯之命是从了?”人这一闲起来,免不得要生事的,尤其军这些精力过剩的粗鲁汉子,阿黛也曾为一军之主,这点道理自然也是懂的。不过,还有一个好处,显然也瞒不过聪敏的鲜卑少女。
一旁充当大灯泡的阿德却是一脸的鄙夷,不屑的撇了撇嘴,道:“这还用说,他们自然惟哥哥之命是从了,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就是教他们认几个字吗,还能引得这么多话来,鲜卑少女的自作聪明显然给错了买家!
刘封一乐,笑着罢了罢手将阿德赶了开去,一把揽住阿黛之柔细纤腰,哈哈大笑道:“阿黛如此聪明,真叫我喜不自胜,还真什么都瞒不过你了。看来我以后行事,不做好人都难!”
“你本就不是好人!”阿黛娇嗔道,低头伏在刘封胸口,分外的妩媚,全然不防,远处那些粗鲁的军汉们竟已吧啦吧啦的流了一地口水。
大是尴尬,刘封虎瞪了这些粗汉们一眼,却也只能无奈的夺路而逃,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其实,普及识字率是刘封一直想要做了一件事,当初他还在中山时就令人多方降低纸张的生产成本,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若不是自己所知有限,他甚至都想亲自操刀上阵了。
识文断字不会让一个人一下子就能明事理知进退,对于冷兵器时代只需要懂得砍人敢于杀人的军人来说,尤其是多余的,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好处。不过有一点刘封却是很肯定的,这将会大大增强军人的职业自豪感,变相的也是提高军队士气和增强军队凝聚力的一个重要手段。另外的,作为庶族出身的刘氏父子,能够重用倚仗的,完全信任的,也就是像关羽张飞这样的底层人士了,而这些底层人士,一般的,都是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的。而若不是乱世,不是幸而有刘备这样的主公,关张这样的雄杰也将永无出头之日。
东汉三国,纸张还远远没有能够得到普及,更别提推动知识大暴炸的印刷术了。先秦诸子百家思想之深遂,千年之后尤仍令人凛凛有生气,只是这样深遂的思想,此时却连藏于故纸堆的资格都没有,远远没能传播开来,书籍之珍贵稀缺便是其最主要原因了。便是汉兴以来国势日盛,读书识字仍只能局限于贵族世家之中,而那些平民百姓,即使天赋再高,若无好的机遇,终其一生便只能做个睁眼瞎了,甚至可能一辈子碰都没有碰过“书“这玩意儿。有些人底层出身的英才,哪怕因缘际会能身居高位,也会因种种原因,至死都仍连字也认不得几个。便如蜀汉后期大将王平,据说终其一生识字尚不满十个。
在这个手抄书,甚至是竹简的时代里,书籍之稀缺珍贵、知识的传播之艰难是后人所难以想象的。无可避免的,知识完完全全的,就只垄断在贵族士族手中。一日不打破这种贵族对知识的垄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钻地洞这一腔无聊的血统论,便永远也没有被推翻的可能。
也正因此,魏蜀吴三国尽管其建国者都十分清醒世家阀门势力的可怕,也曾一度将之做为打压之对象,最后却都不得不与之妥协,与之共治天下。便是造就大汉中兴的光武帝刘秀,一统天下之后也只能无奈的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哪怕他明明知道这些世家阀门从来都只忠实于自己家族,永远都不可能与自己同心协力,也曾一度大力打击豪强世家势力,最终,亦只能无奈的对世家阀门的拓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着强枝弱干,留下这诺大的烂摊子给子孙们去承受。
究其原因,盖因治理天下选官择吏,别无选择的,只能借助于贵族世家中精英分子,目不识丁的平头老百姓则只能自动弃权了。
刘氏父子出身庶族,所到之处备受豪门世家之冷遇,哪怕他们功业再盛也无法改变这种情况。固然,你可以抱怨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有眼不识真英雄,然而就是此等鼠目寸光之辈,你成事之后还不得不请他们出来帮自己同治天下!要么,你就只能无人可用,因为掌握天下命运的,掌握知识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那是贤士才走的路。若是刘氏父子已经已经一统天下了,刘封自也大可以开个科举制度,对天下英雄大吼一声: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这些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也没有别的选择,要不,他们就只能终老于野,一生所学无处施展。
只是眼下正值乱世争雄之际,科举再好,也行不得。若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得放下身段主动求贤,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天下汹汹,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也,前路渺渺,几个人有这胆子将自己一身一族之生死,寄托在一个名声不显家世单薄的人身上?别的不说,便是曹操,若无刘封的出现,从各方面来说他就是比刘备还要有前途的一个选择。
草原的民风自不如中原这般的矜持,看着刘封一脸尴尬的模样,阿黛反是格格娇笑,埋首紧贴在刘封怀里,说不出的庸懒诱人。
转过几道林地,却不经意撞破了另外两人的二人世界。几双诧异的眼睛向这边看来,刘封亦觉得不好意思,将阿黛放了下来,两只手却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卫行也换了一身清爽的儒服陪在蔡琰身边下棋,只是看他双目通红,满是血丝,脸色苍白,竟全没了当日的儒雅潇洒。文弱如他,能连夜纵马不停,也是难得了。只是看他座上垫着几层厚厚的皮裘,想来这一夜里有够难为他了。遥遥看到刘封与阿黛手牵着手,情态亲蜜无比,卫行冷哼一声,对不知廉耻的胡女更是看不惯,尤其看着阿黛身上穿着了竟是蔡琰的衣饰,不由的与蔡琰相视一眼,脸上不快之色更是显然,待得刘封两人走近,这才起身招呼他二人入席,只是看向阿黛的眼睛里并没有会么欢迎颜色。
蔡琰亦是好奇是何样女子要刘封为她来与自己借衣裳,这才真见了阿黛,果然肤若凝脂,貌比仙女,虽是胡女,亦是娇俏可人,更添一番异样风味,灵珑纤美之娇躯穿着自己的仕女服,竟无一丝不合适的感觉,不由的亦自暗暗称道不已。
刘封有些惊讶的看着卫行,笑道:“连夜奔忙,仲道何不必下去休息?”心中亦在纳闷,蔡琰往日最为善解人意,今日为何还让卫公子强撑着困意陪她下棋。
卫行脸色微变,随即转缓,淡淡一笑,道:“无妨,卫行虽则文弱,精神尚可。”一边蔡琰有些担忧的望了他一眼,低下头来,亦没有劝解。
刘封有些奇怪,摇了摇头,道:“仲道气血不足,脸色发白,正是体虚的表象。等到了晋阳,可请华神医给你好好把脉,调养一段时日才好。”此时他奸计得售,平白得了个大美人,思维倒是有些迟钝了,好心的劝解道。
“不劳承泽费心,卫行自然省得!”卫行冷冷应了一声,低下头来,又去思考他的棋局。
刘封皱了皱眉,看着蔡琰歉然看着自己,便笑了笑,示意无妨,心中却自有一丝无奈,起身便要拉阿黛离开,阿黛却为桌上的玛瑙棋子甚是感兴趣,爱不释手的捡起一子,放在手中细细磨梭,讶然道:“这是何物,看着倒是有趣。”
刘封摇了摇头,从阿黛手中夺下棋子放回原处,笑道:“观棋不语,你莫要打扰他们。若你喜欢,我做一副与你就是了。”
“这个叫象棋,还是刘公子制的呢,亏你还不知!”蔡琰的侍女知秋插话道,看着胡女连观棋不语这等粗浅的道理都不懂,还动手将整盘棋都给打乱了,她亦是看不过去了。
阿黛瞅了几人一眼,便已明了这些人都不怎么待见自己,冷哼了一声:“你们汉人,什么时候连奴才也够得这么放肆的说话了?”
众人一时僵住了,知秋年纪不过十四岁,与蔡琰一向亲如姐妹,闻言不由的憋红的小脸,委屈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刘封好不尴尬,轻咳了一声,拉起阿黛的小手,笑道:“你们不困,我可是困得不行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阿黛撇了撇嘴,嗔了刘封一眼,这一句,可有够暧昧的。
正说话间,有个邋遢老头晃悠晃悠的,满身的酒气正朝这边走来。卫行眉头大皱,早有几个卫家的家奴冲了上去,骂骂咧咧的将老头架了起来就往外拖。
“住手,放老人家下来!”刘封喝道,松开阿黛迎了上去。虽则他亦是奇怪,为何军营之中满是饥民的,哪里还来的酒给这么一个遭老头喝得酩酊大醉了,只是看站卫家的人对这老头甚是轻贱,心中不忍,便出声喝止。
几个卫府下人看了刘封一眼,便松了手下来退到一边。
老头红光满面,样貌虽是邋遢,倒是全无惧意,簸箕着双腿很不雅的坐在地上,瞥了刘封一眼,嘟嚷道:“什么人养着什么兵,你,你刘侯也,也不是好人!少,少假惺惺了……”
卫行一脸的尴尬,汉人尊老,以孝治天下,自家的奴仆如此蛮横,确实让主人没面子。刘封却止住了脚步,伸手放进袖内,笑道:“行了,您老也别装了,我知道你没醉了!”
老头瞥了刘封一眼,眸中精光闪闪,哪有一丝衰朽老者的模样,摇了摇头,哈哈大道:“小娃娃,你就这么跟老人家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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