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浓云,仔细的分不出是一片迭着一片,还是整个天空就是这一片黑沉沉的,雪停了。并州大地却已覆上了厚厚的一层,深可没膝。今年的活计比去年可是宽裕了,寻常的人家,便是最勤劳的猎户,也懒得出门了,在这狗不拿耗子的鬼天气里,还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紧。
朔方城四门紧闭,除了几面不时随风展扬拍打着雪花的旗帜,城头上便是瞭望兵也不见了几个,仿佛整个朔方城都在这昏沉沉的寒冬中沉睡了过去一般,显得格外的肃穆,沉重,只余土黄色的城墙粘着几处湿迹,对着城下白茫茫的一片。
城外,是富饶的河套平原。黄河百害,惟富一套,自武帝时卫青从匈奴人手中夺取这一片水草丰茂土地后,这里一直就是汉人对付北方游牧民族的前沿阵地,河朔男儿,人人习武挽得弓骑得马,民风剽悍,曾令塞外胡人闻风丧胆的飞将军吕布,就是出自河套平原的五原郡。时到今日,尽管刘使君统领并州已经深入人心了,吕布手下仍有大量的并州藉将士,而朔方五原的父老们仍然津津乐道于飞将军吕布当年还在并州时对塞外胡人的杀戮。
对并州父老来说,飞将军吕布,还有他的并州狼骑,依然是并州人的骄傲。不少并州士兵私底下甚至打赌,打赌吕将军哪一天会回到并州来。
当然,更多的人对此不屑一顾,对他们来说,是刘使君大人在他们的父兄离开并州后赶跑了胡人,守护了他们的家园,让人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人人有了口饭吃。就算吕将军想再回来,除非他能归顺刘使君大人,否则,他就是我们的敌人!
而且,吕将军当年害了丁使君去投靠凉州人,不是好汉。
吕布却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五千并州儿郎在他的带领下,又回来了!
朔方城外的广袤平原上,五千轻骑排成了整齐的三个方阵,如山如林,寂然无声,白茫茫的大地浮着三块黑衣黑甲的骑士,显然格外的耀眼,缓缓的向朔方城压上去。
吕布骑着血红的赤菟走在前头,不疾亦不缓,冷然望着城头血色的“张”字大旗,微微冷笑,并州知名的张姓大将,就一个张飞,现在远在河东。
若是张飞在这里,某便斩了他的头,送与义父做饮器!
距城墙三百步左右,吕布停了下来,城头,一个健硕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重甲钢盔,威严毅重,甚是威武,随在他身后的,是十几名精壮士卒。
眺望着前方的城池,以及城头那默然不语的大将,吕布眉头轻轻一挑,带着两名偏将,缓缓的行上前来。城头那刘备军大将冷然看着一脸傲色的吕布,在上万只眼睛的盯注下,却显得异样的沉着,十几名手持大盾的士卒紧紧的随在他身后。一般的弓箭射程不过一百五十步左右,从低处往高处,射程更要大打折扣,却没有人敢有丝毫的懈怠。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某,吕布,回来了!”吕布手挚方天画戟,遥指着城头方向,傲然呼道。
仿佛,在他的一声令下,并州的大地从此就要匍匐脚下一般,天地之间,竟似着只有这一个并州飞将军,傲然立地。
“哦~~”
五千骑士齐声欢呼,雷动九天,前面,土黄色的城墙上,片片凝冰纷纷剥落。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城头那刘备军大将双眼划过一道厉芒,冷然望着城下欢声雷动老并州军,并州人昔年的骄傲,凝重的眉头微微一驻,微微的一声冷笑,吕布,并州,已经不再以前的并州了!
“噗!”
吕布将手中方天画戟往地上狠狠的一戳,钉在地上,定定的与城上的刘备军大将对视着,忽然,取下望天弓,搭上长翎箭,指向城头那名刘备军大将。雷鸣般的欢呼寂了下来,五千双眼睛,满是崇拜希翼之色看着城头。
我们回来了,回家来了!
“河间张郃,张俊乂,恭候吕将军多时了!”城头那刘备军大将夷然不动,待得城下欢呼声停了,才冷然道,沉着自信的声音,伴着风声,缓缓的送入城下每个老并州军耳中。
吕布冰冷的双眸里闪过一道激赏的神色,缓缓转着箭头,对着城头的“张”字大旗。
城头的士卒渐次多了起来,却没有多少慌乱,像是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一般,看着张弓搭箭的吕布。城楼上孤零零的“张”字大旗微微展跳,抖下了片片积雪。
“城下,有你们的父兄,你,还拿得起刀吗?”张郃静静的看着吕布,没有回头,轻轻的一声问道,声音里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
“拿得起来!”十几个近在身边的士卒毫不犹豫的答应着,“唰”的拔出了他们的战刀,遥指着城下自己的曾经崇拜的英雄,微微的颤抖,却不是因寒冷,更不是因为害怕。
“吕布害了丁使君,认贼作父,换回了自己的一身富贵,现在还要将我们并州父兄的刀,要来收割我们并州子弟的头颅,去讨好国贼董卓,你们,答应吗?”声色俱厉的一声喝问,张郃一拳击在城剁口,“呯”的扫下一片积雪,白蓬蓬的一片,从城头洒下。
“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冰寒的刀锋狠狠的戳向了阴郁的天空,一声声响亮的回答,齐齐的怒吼,沉沉的击在城下五千老并州军的耳中,击在他们的胸口。
吕布微微色动,眼中扫过一道冷厉的光芒,冷哼一声,“嗖”了长翎箭离弦而出,越过张郃头顶,“啪”了一声,将城楼上拳头粗的旗竿拦腰击断,沉沉的旗竿,带着飘落了“张”字大旗,向张郃头顶缓缓的砸了过来。
脸上扫过一道箭芒,张郃眉头却动都不曾动一下,手中长枪往后一挑,将沉沉的旗竿接下来,看也不看一眼,仿佛,这被击落了,不是他的旗帜一般。
没有人欢呼,亦没有人惊诧。
“吕布,来吧!”张郃怒喝道,“这里只有并州的好男儿,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妻女,让你去进献给董卓!”
“来吧,我们决一死战!”城头上,愤怒的刘备军对城下他们的父兄怒吼着。
吕布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渐渐僵直了起来,他不是来攻城的,而且,眼前这个只有几百老弱残兵的朔方城,他自信凭着吕布这两个,就可以让它跪伏在自己脚下。
城头上,一个还略显稚嫩的声音突然扯直喉咙嘶哑着嗓音大哭了起来:“大哥,我是三儿,你还活着吗?大嫂给你生了个侄子,现在都两岁了,你快回来吧!爹娘走了,大哥——”
没有人拦着他,紧紧握着战刀的手却都不自觉的松了下来,又重重的提了起来。
城下的老并州军,却茫然一片。
她还好吗?
爹娘还好吗?
弟弟……
“张郃!你这狗贼!”吕布大怒,“啪”拔起地上的方天画戟,快马冲到城下,咬牙切齿指着张郃大骂:“狗贼,并州的男儿流血不流泪,你下来与某一战!下来!”
朔方城不大,但长期抵御塞外的经历让她绝对称得上是一座坚城,有了这等战意,他的五千并州狼骑纵然啃得下来了,也要付出极高昂的代价。
骄傲的吕布本想着自己只要一回来,凭自己在并州多年的威名,还有五千并州子弟兵,各郡县还不望风而降,根本不屑于使什么偷袭诈城的小伎俩,却如何又看不出来,这一幕,不过是张郃狗贼使了诡计!
城头上,至今都还只有几百军卒,不少人,甚至白发苍苍,佝偻着腰,亦有不少青涩的少年,穿着宽大的皮甲,不问可知,那本是属于他们的父兄的。
张郃冷冷的看着城下的吕布,不发一词,也不下令弓箭手射他,只是冷冷的看着。
城头上,只有一个身子单薄的三儿在那边呼唤着,声声哀嚎,夹着冰冷的风声,沉沉的砸着的城下老并州军的心头上,依稀中,仿佛是自己年幼的弟弟在呼唤,家在朔方的人更是急不可耐的,几乎就是冲上来辨认一下,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弟弟。亦有人在暗自庆幸,我不是大哥,我没有三弟……
那童稚的声音渐渐嘶哑了,有人将他扶了下去,城头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佝偻的腰,在两个军汉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一阵冷风袭来,老汉不由的打了个哆嗦,重重咳了一声:“我是许家村的里正,孩子们,当年你们投军的时候,是我老汉带着你们上了路,我老汉的两个儿子,许岩,许磊,你们在吗?”
老汉的声音不大,风声又急,城下没得几个人听得清了,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年迈的父亲一样。
“……你们要想进来,就踩着为父的尸体进来吧,为父还拿得动,咳,拿得动刀,老头子管不了别人,咳,咳……”风声又紧,一阵猛烈的咳嗽,将老汉的话压断了,一个年轻的妇人上前轻轻的给他抹着胸,眼中满是泪花。
“大郎,你看见了吧,这是你媳妇!”老汉咳了一阵,脸色渐又红润了起来,拉着那年轻妇人的手,老泪纵横,冲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大吼了起来,“去年,胡人来了,老头子差点就死,你媳妇也磨好了箭刀,可是你是哪里,你这个不孝子,你在哪里!咳,咳……”
张郃一阵的不忍,挥了挥手,示意士卒将老汉搀下去。
老汉死命了一推,拒开了来搀扶自己的士卒:“老汉还不到七十,可你们谁老汉都敢打!”
几名士卒一阵的尴尬,讷讷的退了下来。老汉在儿媳的搀扶下,缓缓的又直起腰来:“大郎,二郎,别人老头子杀不得,你们要是敢回来,老头子第一个……”
吕布冷哼一声,看着城头的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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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汉俗敬老,当时人能活过七十的不多,遂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谓,两汉律法上都有“七十赐玉杖”的传统,年满七十的人,不但自己免税,子孙还能免税若干人,以使专心奉养,更有种种特权,地位相当于“六百石”的官吏,见官不拜,有自由出入县衙、州府,向县令、太守传达民间呼声权利,无论官民,有敢“骂殴詈辱者”,以“大逆不道”论处,逢年过节,州府还要赐与财物,以示奉养……
当然,这是理想和平时期的作法,汉代还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乐府,虽是夸张,却也是某个时期一个不可避免的现象,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和平时期的汉代老人,确实不必为养老犯愁的。
唉,相比当年,我爷爷去世时都八十多了,第二年税吏上门,人头税照交,说是,那边还有老人家的名字,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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