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日伏击颜良后,刘封知道了袁绍的用意,又见了大鱼袁谭郭图自投罗网,当即分兵三路,一路护送伤患往上郡将养,一路着张郃领着三百精骑,带着自己印信,到离石城及早将袁谭郭图擒下,他自己受了伤,不能急着赶路,便由余下一百轻骑护送,不急不缓的,抄着近道也向离石城赶去。
晓行夜宿,就这样连赶了两日。这一日却是走得紧了,本以为错过了宿处,却不想在山间还有几户人家。虽是猎户,一户人家也没有几间房子,不过都备有柴火,倒是可以勉强借着御寒的,聊胜于无了。
自来民不与官争,虽然并州兵军纪森严不敢做出扰民的事,这些猎户看了刘封一行杀气腾腾的,本能的还带着畏惧,对刘封提出的借宿买柴火请帮忙煮热食的话,哪敢不依的,尽出其所有,指盼着不要恼了这些人。
看着猎户如此畏惧自己,刘封不由的大是苦笑,他自然不敢把人一家老弱都赶了出去当真去强占了房子,况且就这十几间又矮又狭的茅草屋,一百余人怎么挤也挤不下去,自己还有马匹,也不能让马露宿在外的。
于是便还是老样子,择了空旷的地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马守在外面,人睡在里头,点着柴火,虽然天寒夜冻,如此勉强的倒还可以撑得过去的。当然,他自己却是腐败了一下,与王蘅向其中一家借了间房子住下。
这户人家虽然也是几间茅草屋,与其他人家并无不同,却收拾得错落有致,尤其家中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门扇上神荼与郁垒二神虽然只是粗具其形,却颇有生气,显然对新年除岁别有一番重视的。刘封亦也醒得,如果今年董卓老大不改元的话,眼下却已经是初平三年了!
这一家子姓鲍,主事的是一个老妇人,却说话文雅别致甚有见识,做事条理分明,从容应对亦不见多少卑怯模样,显而不是寻常人家。一问才知老妇膝下还有几个儿子,只是都出去了并不在家,他们一家本是京兆人,也是出身官宦,只因避董卓乱这才搬到并州来了,也才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至于其他几户人家,也大抵是这种情形。尤其令刘封惊奇的,这户鲍姓人家居然还有书,累累的好几箱子,虽然都是竹简,却也看得出是年代久远了。刘封心下吃惊,忙令点了火借向这户人家借来书自己翻着看。
鲍母看他翻着竹简甚是小心,说话和气,便也放了下心来,又见王蘅虽然生得秀丽,却也没有丝毫大户人家夫人的架子,借着灶火自己为刘封煎药做吃食,熟练得很,与刘封两人只真像是与自己借宿的小夫妇,当下迟疑的问道:“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人氏,怎么看着不似是个军爷,却像是出来游玩的?”
刘封放了下竹简,眼睛眨了眨,笑道:“阿母好眼光,你可听得我说话像是哪里人?”
鲍母摇了摇头,道:“公子说话奇怪,似着幽州声,却又是淡得很。”
这时王蘅捧着碗汤药走了进来,看着刘封捋着袖子仔细的边擦着书看,嗔笑道:“家中不知什么书没有,偏在这里了还不松闲!”
她自己认不得几个字,不过经常看着刘封把着一卷书翻转不停,倒是纳闷不已。
鲍母呵呵笑道:“夫人说着有趣,岂不知这书是越看越紧的,寻常人家里,可寻不得一两册来。”
刘封这会翻到了却是《列子》,也是古籍,不过这里确有几册是寻常人家不常见,因笑道:“阿母也是贵家人,怎么就到这幽林中隐居了?”
鲍母看着他说话和气,早把先前的警惕放了去,摆了摆手,苦笑道:“公子说得有趣,老妇家不过是寻常乡宦罢,世道眼下越渐乱了,乡野小民哪有什么活路?只是听说了并州刘使君仁德,这才举家到这里避难来了。
刘封听她念及自己父亲,言辞中甚见尊敬,心中不免有些自得,便也与鲍母一长一短的虚聊起来。
鲍母山居许久,山野清苦,寻常人家每日忙碌,哪有得空闲语的。这会好不容易来了个听客,还是个少年公子,便也打开了话匣,嗑嗑叨叨,便将她的家世自娘家小姑娘时,乃至夫家舅姑,亡夫,以及自己生养的几个儿子,一股脑的吐倒了出来,白发苍苍,却愈见慈爱。
王蘅却听得哈欠连连,刘封一边翻书,一边听老人家说得有趣,不时搭上两句,逗老人家几句开心的,竟与老人家聊起家常来,却半点也不觉得烦闷,忽的有些警觉了起来,奇怪的问道:“阿母,怎么这么晚了,却不见了贤郎?”
鲍母这才醒得,天已入夜大黑了,顿时大惶急了起来,颤声道:“往日他们进山打猎,不过日落就回,今日到了现在……”
说着这话,鲍母再不见了方才的干练,满目惊惶之色,便要开门寻去。刘封大吃一惊,正要起来劝止,却听得一边墙上哗的翻落,跃出两个大汉来,扑通一声齐齐跪倒拦在鲍母面前:“儿子不孝,出门晚归,累母亲挂记了!”
刘封大愕,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条暗道,鲍母想是一时发急,竟也给忘了。而自己看了半天书,却也想不到原来有人早窥视了自己半天了,半点也不觉!
正在打瞌睡的王蘅闻得惊变,“啊”了一声惊叫醒起,猛的拔出湛庐宝剑,紧紧的护在刘封身前,外面刘宠几个哗啦啦的一声,踹门翻窗而入,手中刀枪直指,对着鲍氏母子三人冲杀过来。
“住手!”
刘封急忙高声呵止,拉开紧护在自己身前了王蘅。刘宠几个听了刘封呵止,便都停了下来,只都警惕的看着鲍母的两个儿子,半点也不敢放松。想着一时不觉,竟让人靠近公子身边还半点不知,几个俱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刘封看着鲍母给刘宠几个这一闹吓得猛打着哆嗦,她一个儿子已是青筋暴起,手执钢叉,紧紧的将母亲护在身后,另一年纪稍大的则平静得多,看着刘宠几个杀气腾腾的逼着自己,亦是冷汗淋漓,扑通一声,在刘封面前双膝跪倒:“小人无知,不该冲撞了公子,请公子怜家母年老,放我弟兄一回!”
说着竟对刘封重重的磕起头来。
别人以老母求生,无不凄惶流涕,这人虽也以老母为念,一言一语,却只见诚恳,决无一丝畏惧之色。
刘封一怔,心知这是误会了,连忙上前将他扶住,歉然道:“鲍兄不必如此,是小子扰了老人家安宁,正该向鲍兄谢罪才是,怎么敢当鲍兄如此大礼!”
方才听鲍母提及,知她几个儿子都极为孝顺的,这会见着他们本来不知自己底细而躲着不见,只因听着母亲担心的话,便不顾一切的冲出来安慰母子,这样的大孝子,刘封敬服都来不及,哪里还忍得再来怪罪了,何况自己身上半块肉都不曾掉的。尤其看着鲍氏兄弟俱是虎背熊腰的,浑身上下满是劲气,更是喜爱异常,心中便有了计较。
那大汉由着刘封扶起,连连道谢,只是这几个响头下来,额上却已磕出了血来了,可见其诚!刘封看着歉然,与他轻施一礼,诚恳的道:“刘封急着赶路,以致错了宿头,不该上门叨扰,竟致鲍兄如此受累如此,刘封惭愧!”
“小人岂敢!”那大汉连忙低头卑礼,大惭愧的道:“是鲍出以小人之心妄度刘,呵,公子心思,惊撞的公子,皆鲍出之罪也!”
其实他兄弟早在旁边窥看刘封多时了,见着刘封对自己母亲甚是恭谨,手下人也都小心谨慎,料得不是恶人,正想从地道出来,却不想听得母亲挂记的话,一时心慌了,只怕母亲急坏了,这才忙跳上来安慰母亲,一急却忘了刘封的是有大批护卫的,反是把自己母亲给吓着了。
初时听了“刘封”二字,他还不觉,这会猛的醒起,不由的大是骇然,双膝一弯,再度跪倒了下去:“鲍出拜见公子,谢公子不罪之恩!”他生得甚是魁梧英挺,只是这一次拜倒,却是诚恳无比,重重的一叩首触地,刘封竟是拦他不住。
刘封见他是知道自己的,只不知是什么瓜葛,微微一怔,忙将他扶了起来,奇道:“刘封与鲍兄初次见面,怎么鲍兄却像是早便知道我似的?”
“原来是刘公子,请也受老妇一拜!”鲍母这也才听明白了过来,拉着扶着自己小儿子,也即齐齐的拜倒,鲍出亦是再次跪下。刘封大愕,他们原本并不认识自己,怎么这会却像是曾受过自己大恩似的,连忙上前将几人一一扶起,疑惑的看着鲍出。
鲍出也不迟疑,躬身一揖,道:“家母曾受人劫持,幸而得公子出手相救,驱走了贼人,这才赖得家母周全,公子实我鲍家大恩人,鲍家上下,须臾不敢忘公子大恩!”
刘封一怔,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救得过鲍母了,摇了摇头,笑道:“此事刘封竟是半点印象也没有,想是尽我本份罢了,怎敢劳阿母这般的挂记!”
一旁刘宠几个已经将踢坏了的门板重新修好了,退了出去,鲍母见儿子安然归来,一颗心放了下来,便着鲍出与刘封作陪,自己牵着小儿子去与张罗吃食。
鲍出看了刘封脸色有些虚白,迟疑的道:“公子可是受了伤?”
刘封看他兄弟如此英雄,正思量着怎么将他们收录帐下,听了他这关切的话,摇了摇头,浑不在意的笑道:“一时不慎,着了小人的道,幸而命大,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
虽然他说得轻巧,鲍出却听出了其中的惊险,大是骇然,他既然知道刘封,便也知他是向有勇武之名的,听说他受了伤,显是伤势还不轻的,当即道:“鲍出有家传疗伤药,药效甚好,不知公子可否让小人看察看一下伤势,或许有用!”
刘封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解开衣衫示与鲍出看,鲍出从屋内一口箱子中翻出一个小包来,近得前来,看着刘封伤处,不由的大吃一惊,再偏少许,这一条命可就没了!只是看着刘封伤处用药,脸上却又是一阵赧然,惭愧的道:“公子用了药,比我家祖传的药,药效还要好上万千倍,鲍出不知天高地厚,请公子恕罪!”
一旁王蘅听着这话,不由的一阵黯然,默默的为刘封将衣衫重又穿上。虽然鲍出这话对她父亲的药不无恭维,她却宁愿自家的伤药一无是处,能教刘封用了别人的药都比自家的有效,便是千肯万肯的。
刘封却是半点也不在意,轻笑道:“些许小伤罢了,鲍兄不必在意。”略一顿,看着鲍出挂在墙上的大弓,认真的道:“我看鲍兄也是出身名门,为何就此隐居家中,须知当今之世豺狼当道,以鲍兄本事,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为天下百姓挣一个朗朗乾坤?”
鲍出一怔,哪还不明白刘封这是什么意思,微有些踌躇,摇了摇头,惭愧的道:“公子厚爱,小人只能心领了!非是小人畏事,只是我兄弟每日出去打猎,若是稍稍迟归,家母便要坐于门前苦候,虽雨雪寒风,不见兄弟尽归便不能休息,兵者凶险……”
说着这话,鲍出脸上大是愧疚了起来,低着头再说不下去了。
一旁王蘅见刘封一早对他一家嘘寒问暖的,又曾有大恩,这才不过提一个小小的建议,便即被他当面拒绝,冷笑道:“兵者凶险,所以就让别人死去了,你……”
刘封甫一听王蘅说得悲愤,竟然抢着说话,不由的一怔,、连忙止住了她,不悦的斥道:“外面的事,你一个妇人不要咶噪!”
鲍出大是尴尬,又是愧疚不已,向刘封深施一礼,便即退了出去。刘封虽然失望,但见他们母子情深,心知所有做母亲的,无不就是想着自己的孩子一世平安,至于那功名利禄,倒是其次了,便也只好做罢了。
微微一叹,回头却看着王蘅眼圈挂红,泫泫欲滴,别着头不理自己,才觉自己方才说话有些重了,不由的自失一笑,搂着纤腰欲要劝慰她几句,王蘅却猛的一挣,蒙头向隅躲进被中,无声的抽*动了起来。刘封大愕,这一句话,当不会真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吧?
他却哪里知道,王蘅见往日宴明在时,他连皮都不曾磕破几处,这一次出来却连番受伤,几次差点小命不保,早便知道是他身边没有个得力侍卫的缘故。此时见着鲍出模样,知他是个勇武忠义之士,一身本事当不在宴明之下,若能让鲍出来接任宴明的空缺,哪还会有这么多凶险的?
只是一番心意,刘封却只当她是妇人多事,心中气苦,可想而知。
一夜无话。
次日,刘封早早爬起,在王蘅的服侍下穿戴齐整,王蘅却还使着小性子,闷着脸不高兴,刘封亦是无法,便也先不管她。鲍氏母子三人也早早便起来了,原来鲍家是兄弟五人,只因前日打了一只虎,剥了皮送到城中卖掉,只剩了鲍出与四弟鲍成在家陪护母亲。
看着刘封的人收起帐篷,鲍母领着鲍出兄弟,来到刘封面前,向刘封欠身一礼,刘封连扶住,笑道:“阿母起得早,我等昨日叨扰,今日正该走了,得空再来探视阿母!”
刘封从来对老人家不分贫贵都以晚辈自持,这是前世骨子里的认识,到这个时代也不曾有丝毫的改变,无论农户泥工,贩夫走卒,他都不认为自己就是高人一等的,年老者为伯,年长者为兄,亲切自然。论起性子,倒是跟关羽傲上而不忍欺下有点像。其实就是刘备张飞,骨子里也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关羽这两方面都最为突出罢了。
鲍氏母子虽然也是出身官宦,不似一般寻常人家那样的胆小卑怯,却也不曾见过刘封这样的待人诚挚全无一丝架子的显贵,听得刘封问候,一时俱是感动莫名。
鲍母牵着鲍出的手,喝令他跪在刘封面前,刘封一时愕然,心中却也又惊喜异常,鲍母吟着眼泪,向刘封欠身一礼,道:“公子,我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只是一向恋着几个孩子,不敢让他们片刻离了眼前。拙夫在世时,便常责老妇慈母多败儿,天幸几个孩子都还争气,不曾做过什么违逆良心的事。我这三儿,论本事在诸兄弟中最好的,以前别人总夸他力气好,会是个大将军,老妇还心中暗喜,今日万也再不敢为了自己一时下情,误了我儿前程,日后九泉之下,愧对拙夫了。这番着他随了公子去,请公子千万看护他万一!”
说着引着四子鲍成,齐齐给刘封跪了下来。刘封大喜,又大是感动,连忙走过来诚挚的搀起鲍母,郑重的道:“阿母放心,只要有我刘封在,必不教鲍兄受了委屈!”
鲍母千恩万谢,又着鲍出当即与刘封认了主仆,一番谆谆教诲,千般不舍,这才含泪送别。<!--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