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受煎熬的王祈,终于等来了刘封。
不顾细雨披头,王祈紧趋上前,奔出房门,踩着春泥急到刘封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下去,以首触地,皓首童颜,俱都深深的埋入泥水中。王氏族人踩踏了几百年的泥沙,一下子全都涂到了王氏族长的苍苍须发上,王祈却只嗅到那分外的芬芳,心神大振,重重的触地,再无一句言语。
同一间房子里,缓缓走出一个中年文士,儒雅俊逸,深遽的双目深深的看了伏在地上的王祈一眼,缓缓走到刘封面前,也撩袍跪倒在泥水地中,叩伏在王祈身侧。
刘封认得,这个人是温家温恕,温愈的族弟。
王柔弟弟王方,王晋冒着风雨在州牧府门前苦苦伏跪了三天三夜,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不至于晕倒罢,在几个奴仆的搀扶下,也再一次跪倒在刘封面前。
即使在生死覆亡之际,王氏一族依然显示了高门士族应有的从容,除了几个毛躁几近崩溃的男女受这一刻的刺激惊惶的冲出来大声叩头求饶,几乎所有的人,在各房尊长的引领下,依次伏跪在地,白发苍苍的老人,四五岁的幼童,大腹便便的少*妇,紧张的,或是平静的,跪伏在这泥水地中,静静的等待着刘封的发落。
至于那些毛躁的家伙,则在刘封侍卫的驱赶下,老老实实的回到各自的角落去,至于还有不甘的,则只能接受击倒的命运,被拖了出去。
刘封知道,这三日的煎熬,王氏老宅每日每夜都是哭嚎咒骂声,然而那些提前崩溃的,无分男女老幼,无疑,都已经被自杀了。王氏高门良第的尊严,不允许出现那种胆小的废物。
平静了片刻,温恕抬起头来:“公子,王祈螳臂当车,叛上作乱,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但怜王氏一门老弱无辜,王柔忠谨识大体,有功于并州,请公子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网开一面,温恕愿清付家中所有,请饶过王家一二!”
“王方(王晋)原终生为奴,侍奉公子左右,祈公子垂怜一二,宽恕老母稚子!”王方兄弟重重的以头叩地,“啪啪”的激起了水花,泥水顿时溅了两人一身。
其实王方兄弟,当初王祈起事的时候,他们就积极参与,然而后来事败,只因为他们是王柔的亲兄弟这才被放了出来,不再追究他们的责任,却不说明,他们比王祈识相多少。
“温公,先请起来吧。”刘封扫了眼这死气沉沉的王氏老宅,轻叹一声道。
“谢公子!”温恕微微顿首,直起身来,肃立在一旁。温愈的死,注定了温家不可能与袁绍合作,然而温恕与王祈的故人情谊,温王两家世代交好,他却不能见死不救。
“王家的一应田宅,由州府没收了,这一次并州死伤惨重,缺钱少粮,抚恤孤老战没,缺口极大。幸好有王公此举,为我少了许多烦恼。”看着这幽肃的一切,刘封也自怆然,数百年泱泱大族,就因一时失着,招来了这灭顶之灾。
只是他这看似玩笑的话,却没有人笑得出来,更没有人接声。
“这一次,本来晋阳城内固若金汤,晋阳父老虽受围城之苦,不得走动,倒也无性命之忧,却因为你们王氏一族,死伤上万,房屋焚弃无数,正心书院,呵呵,我一番苦心,惨淡经营,也却化为焦土,我的妻儿,差点落入你王家手中,我的岳父,我的弟弟,差点被你们王家的人杀死,晋阳更几乎因你们而沦丧,我刘封更是差点死无葬身之地!”刘封像是在诉说着一件平常的事一般,只是到最后,却转为森森的寒气,他没有亲身州牧府的围困,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仿佛就在眼前一般,令他不寒而栗,不敢想象。
王氏所有人,低伏着头,无一言语,也不知是惧,亦或是羞惭无言以对。
“你们以为,你们王家根深蒂茂,支属源远,并州第一世家,司徒王允也是你们王家的人,并州上下,无不与你们王家盘根错节,同进共退,大汉十三州一部,尽是你们王氏亲友故旧,你们以为,我刘封怎么也要拈拈你们在并州的份量,不会将你们怎样吧?你们以为,我父亲宅心仁厚,肯定会放你们一马?”刘封嘿嘿冷笑,胸口的愤怒,却也因这一番话,低了不少。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不断错落的叩头声。温恕亦是额冒冷汗,他方才的举动,已无疑是在要挟刘封了,虽然,这亦不是他的本意,王家当初的行为,亦是他极力反对的。
“不错,大汉的陛下是受制于权臣,而且自章帝以降,朝廷多难,奸臣四起,朝廷威严扫地,呵呵!可是你们别忘了,大汉的法度,从来都没有废止过,”说到这里,刘封话音转缓,低头看了跪伏在泥水地上的的那一众老人孩子,嘴角划过一道冷笑,“你们特意挑了老弱妇孺出来,大概是想我刘封或是会不忍心,就此饶了他们罢?其实,嘿嘿,你们错了,错了!我刘封,根本从来没想过将你们王家赶尽杀绝,什么人犯法,什么人承过,王家子弟犯事,大汉的律法不会放过你们,妇孺无辜,我也不会为私愤为难他们!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听罢这话,王祈长松了一口气,苍苍白发,重重的叩地,似着御掉了千钧重担,许久,才抬起头来,感激的看着刘封,欣慰的道:“公子大仁大德,我王家阖族老幼,俱感公子高义!王祈罪该万死,请公子将我暴尸于野,任野狗豺狼分取我尸,以雪我王氏一门之羞!”
后面的王氏妇孺老弱,听说自己不用死了,俱是喜极而泣,再无一丝镇定之态,相互抱头低声痛哭了起来,一时之间,王氏百年老宅,尽是压抑的哭泣声。
王方王晋兄弟大喜过望,重重的不住以头叩地,感谢刘封恩德,温恕亦是大松一口气,两行浊泪悄然下滑,慌忙低头拭去。温恕的妹妹与王氏联姻,这一次王氏遭难,虽然刘封看在温愈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他自己,然而他的妹妹和几个外甥却脱身不得,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温恕,也直到今日,方才确定妹妹和几个外甥没有性命之忧。温恕百感交集,虽然刘封没说要饶恕王家的犯事子弟,这些人也不可能得到饶恕,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刘封静静的看着这悲喜交加的一幕,下面的话,便忍住了不想往下说了,更有些黯然,轻叹一声,转身便走。王方兄弟眼见他要走,其他族人的生死,却还没有解决,拖着疲惫的身子,相互搀扶着慌忙要跟上去,急声唤道:“公子?”
刘封微微顿足,身后温恕轻轻的一叹:“王公,归天了!”
王方兄弟大惶然,回过头去,王祈僵直的身子,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最后的欣慰,苍白的须发满是污泥,却有一种自在的祥柔,已然静静的去了。
哭泣中的王氏族人,俱都沉静了下来,带着各自复杂的目光,看着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的那个老者,不管他曾经犯了什么过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过世,似乎,也应该烟消云散了。只有那些孤儿寡妇,或者还会记得这个人曾给自己一家带来的伤痛罢。
刘封自认为,他是没有资格去宽恕王氏的,除了刘德了受伤,王越老筋骨扭伤了腰,对于自己个人来说,似乎不应该怎么记恨王氏的。所以,他也只能放过那些无关妇孺,该承担责任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王方兄弟呆呆的看着刘封的背影,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应该再去贪得无厌的请求刘封再稍稍高抬下贵手,还是先处理族兄的后事,刘封和他的一众侍卫,已经消失在长廊尽头了。
……
“什么人!出来!”鲍出一声大喝,打断了刘封的多愁善感,一众侍卫迅速排开,将刘封护在中心,亮出兵刃分盯着四角,鲍出则搭着弓,对着一丛假山。
“哗哗”的滚下几块碎石,一个满身污泥的魁梧男子从假山下爬了起来,身子几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却仍咬着牙扶着假山,任着两腿发颤,勉力站直了身子,双眼尽是疲惫之色,看了刘封一眼,微微苦笑。
刘封亦是目瞪口呆,这人,竟是将自己埋在假山底下,任着泥水浸泡!也不知他藏了多久了,居然能强撑着不发出一丝声响。而看着刚才假山的情形,根本没有给人丝毫的不妥的感觉,若不是鲍出出身猎户机警过人,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发现。
两个侍卫看着这人手无寸铁的样子,警惕的走了过去,一左一右将这人押住,刀交后颈,按倒在地。又一人翻出一条绳子,将他死死的捆住,押到刘封面前。
这人倒是倔强,居然强撑着不出一声,只是扛不过肩上重负,跪倒在地,双眼血红血红的,死死的盯着刘封,却不知是怒,是怨,亦或,是无奈,脸上的淤泥一丝丝的往下掉,渐渐的露出棱角分别的轮廓来,刘封依稀有些眼熟,却不知是哪里见过的,想不起来了。
看来这人,倒不是想做刺客,只是想出了这个法子要逃跑。刘封对他生出了几分兴趣,方才的压抑竟是一扫而空,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人。一个侍卫提了一桶水过来,“哗”了当头淋下,将这人脸上的淤泥冲涮干净,露出苍白瘦削的一张脸来。
不过二十左右的一个青年人。
眼熟,刘封却依然记不得这人是谁,迟疑的道:“你叫什么名字,王家哪一房的?”
这人在泥水中也不知藏了多久,倒是不怕这一桶水淋涮的,只是嘴唇冒泡,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那侍卫又提了水过来,刘封指了指,道:“给他喂些水喝。”
那侍卫应了一声,将水桶提了起来,放到他嘴边,这人张口先咽了一大口水,却不急着喝下去,漱了漱口,将满嘴的淤泥吐了出来,把嘴伸到桶边,又满满的饮了一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亦恢复了几许血色,两眼极是复杂的看了刘封一眼。
“不要为难他。”刘封罢了罢手,示意侍卫将他扶起来。那人脚下虚浮,勉力站了起来,却立不住脚,踉跄几步,退到一处廊柱上,靠着廊柱缓缓的坐了下来。这么几步路,却像是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一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许久,这人抬起头来,嘴角若有似无的一丝苦笑,轻咳一声,润了润喉咙:“我叫王凌,字彦云,想必刘公子,嗯,已经不记得我了罢。”
“王凌?王司徒的侄子?”刘封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人确实是自己见过面了,只是当时他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哪有现在的这副颓唐模样。
“难得刘公子还记得世间有王凌这号人,呵呵,咳,咳咳……”王凌自嘲的笑了笑,却一口气没换上来,伏在地上猛烈的大咳了起来,病态的脸上顿时一片潮红,双目瞪得浑圆,几乎便要连心带肺一起咳出来的样子。
刘封看着不忍,示意侍卫替王凌松了绑,带他先去换了身干爽了衣裳出来,又嘱咐了一个人去烧点姜汤过来。
不多时,王凌被带到附近的军营,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姜汤,下意识的一怔:“刘公子,不怕王凌是来行刺你的人?”
“有他们在,你伤不了我。”刘封指了指左右侍卫,示意王凌坐下,先将姜汤饮了。
王凌也不客气,低头谢过,就着热将姜汤一饮而尽,看着刘封正好奇的看着自己,轻轻的将碗放下,站起身来,冲刘封躬身一揖:“刘公子,王凌也是王家的人,如今算是与你有仇了,现在落到你的手上,还能换了一身衣服,饮了这碗汤,足感盛情!”
刘封细细的打量着王凌,奇怪的道:“我记得,你护送叔母弟妹往长安与王司徒相会,怎么又回到了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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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章,今天总共8k字,大家晚安,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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