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眉高眼下,始知心力难胜天然软轿快要到达长明宫的时候,我听见十六王爷吩咐手下将徐彦送到宫殿值戍侍卫的房中休息,然后轿子继续前行,一直到达正殿前。
这长明宫,原是南齐的开国皇帝在位一十五年之后出家之所。他驾崩之后,这宫殿就成为皇族避暑的行宫。
说来好笑,我此生从未尝到过远离后归家的心情。离开西赵时候年纪太小,对那里也没有什么眷念之情,反而只有恐惧。然而今日,一看见长明宫,我竟然仿佛是看见了自己就别的家园一般,眼泪簌簌落下。那种忽然感到的温暖和安全,难道就是眷念家园的温情吗。
十六王爷扶我下轿,我蓦地想起一事,便含笑道:“王爷,青枝有一事想询。”
他点了点头,让左右退开,这才笑着说:“公主请讲。小王但有所知,决不隐瞒。”
我心中冷冷一笑,心想我若是现在叫你把掌心中的字给我看,你也愿意么?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爷,请问你们是如何知道青枝和徐将军之间有儿女私情的?”
他愣了愣,茫然说:“这个么,是徐将军被俘之后坚决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和官职,一味求死,十七弟审问了另外一个侍卫,那人或许是为了表功,便指证他是当朝未来的驸马。”
我心里未必就相信这个答案,只是看他神情镇定,不像是在撒谎。再说以我现在的身份,他撒谎我又能如何。当下便笑着谢过了他。
十六王爷听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正色对我说:“公主,小王今日见公主在城楼上为了益州百姓甘愿牺牲的决心,实在足以感天动地。不过这徐将军么,公主若要嫁他,最好多方探查一番。”
我心中一凛,凝神听他下面要说什么。
他抬手从腰间取出一个环形的玉饰,仿佛是女子所佩之物,微笑着说:“这是从徐将军身上搜出来的。他贴身带着,恐怕不是普通的情谊。这玉质不佳,匠工也不精细,我看必定不是公主之物。而且我听说徐将军出身富家,他的母亲和姐妹也不会佩戴这种东西。”
我心中冰冷得如同浸入一盆雪水中一般,兀自不敢相信,喃喃地说:“你是说,他已经娶亲,或是另有意中人?”
“那倒未必。”十六王爷摇了摇头,说:“我看他对公主的心意,倒也是出于至诚。只是这位徐将军身上言行举止古怪的地方可不是一点半点哪……公主与他既然两情相悦,未始不是一件美事,不过还是不要宣扬出去,以免坏了公主的名誉。公主日后对他多加观察,小心谨慎,也就是了。”
他这后面两句,似乎是看我心痛如绞,难以忍受才说的安慰之言,我却不能忘记他方才说的话。有些话,说过了,就如同是一把刀梗在你心头,怎样也去不掉。我抬起头,执拗地望着他,低声问道:“你刚才说他……说他言行举止中,古怪的地方甚多?”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事说来确实蹊跷——”
刚刚说了这几个字,长明宫中忽然奔出十几个太监,扑通一声全都跪在我面前,口里大声说:“恭迎公主!”
为首的一个老太监站起来,眼泪婆娑地拉着我,满脸喜悦地说:“公主,你怎么回来了!没人难为你罢?”
我看了看十六王爷,他微笑着示意让我进去,我心中大为着急,但也只好被那些太监们簇拥着走了进去。他们看十六王爷服色华贵,便对他颇为忌惮,可是虽然不敢骂他,但是眼神之间自然对敌将怒目而视。
我心中惴惴不安,心想不知十六王爷到底在徐彦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妥呢?
这一天从早到晚,经历的事情竟然恍若一世,如同流云一般,让人似乎不记得,又似乎总是横亘在心头,与往日隔着千里万里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情复杂,被那群太监簇拥着,一直走到内殿门口,只见一个身影在孤灯中茕茕孑立,依稀就是皇叔。他年轻是原本是个将领,英武无比,如今虽然年老,也常常练习武艺,依然健朗。可是今日他弯腰倚在门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老人一样,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挺不直腰了。
我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登时把什么十六王爷、徐彦都抛到了脑后,奔过去扑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从小到大,我在西赵皇宫中长大,尝遍了世态炎凉、倾轧欺侮。母亲和善儿都不得宠,我更是个忝居末席的皇女,连封号也没有。从小养成了一副坚强镇定的性格,我很少哭泣。真的,细细算起来,来南齐之后,我真的是哭得越来越多了。
皇叔搂着我,不住地念叨我的名字,也是泪如雨下,哭了好半天,他才让我扶他进屋坐下,苦笑道:“傻孩子,我让你走了,你又何必回来呢。”
“皇叔,”我抹了抹眼泪,忽然想起一事,笑道:“那个九王爷应允了我,他不屠城了。”
“好孩子,是你去说服他的么?不愧是我们南齐的子孙。”皇叔微笑着说。
从我进门以来,第一次看见皇叔精神焕发,仿佛又是当年那个战功赫赫的东阳王齐海平。见他这样,我比什么都欢喜,真的。
原来在我的心里,已经将他们看得跟母亲和善儿一般重,一般的牵肠挂肚,难以分离。如果皇兄也在这里,无论让我做什么也是愿意的。
一下子想起皇兄,不免更加悔恨,又伏在皇叔膝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皇叔只当我是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还拍着我的背,安慰道:“青枝,别怕,明儿我便令人去王府,将你婶婶和你的堂弟堂妹们接来与你作伴。咱们既然不死,就忍辱偷生,由他们将我们押到北朝去。日后相机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齐家子孙不死,永远记得自己是南齐的皇族。”
我没将他这席话听进去,只是哀哀地哭着。烛火摇曳,将我们叔侄二人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白墙上。窗外夕阳西下,已经是傍晚了。
良久,一个太监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启奏王爷和公主,该用晚膳了。”
这个“晚”字,忽然让我想起来十六王爷掌心的那四个字,立刻对皇叔说:“皇叔,青枝忘了,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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