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题记: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道家;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纳兰性德《沁园春》
从冬到夏,从北到南,岁月如此,世事如何?在阅读紫陌文字的时候,我时常在想,是我的爱憎不够分明,还是人生的年轮必当这样?如果,坚持所能够坚持的……那汉辰又为何遍体鳞伤,在很多的时候,将死亡当作最后的解脱?种种纠结若此,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笔下竟然也有些许萧瑟之意了。
南方的夏日,不知不觉就入了乍暖还寒的时节。然后想起,上一次提笔,天空正弥散着无尽的落雪。毫无疑问,与《天下风雷》的军政纵横,直面世事相比,《年少天纵》又回到了《代人受过》的那种细腻与含蓄。在大大小小的人事变迁,情感纠葛中,慢慢的展现“918”前后的事件留在所有中国人心中的苦楚。是的,《年少天纵》没有惨烈的生与死。他们都活着,但是活得疼痛。
所以,本文的开头,我仍然送给汉辰。从《天下风雷》的结束,到《年少天纵》的起始,只不过短短数年时光,却已有了可感可知的苍海桑田。如果说,汉辰少年时代的苦难几乎都来源于他父亲的专制与苛求的话,龙城的少主所面对的——时事政局的纷扰,异族的入侵,民族的贫弱,命运的诡诘变幻,骨肉至亲的逐一辞世,虽然我们仍然会为字里行间的亲情所感动,但这种人间至情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伤痕累累——远远超过了他对自己角色的预期。在过往的岁月中,有七叔,有父亲,有母亲,乖儿还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而汉辰,还可以很自然的被长辈们称为“龙官儿”。那时候,他还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矛盾,自己的喜怒。曾几何时,被他所爱的,所怨的,所依恋的人一一辞世而去,乖儿调皮掏蛋依旧,却越来越乖觉,有了少年人所没有的精明,而汉辰,他再不属于他自己,他的一切都属于杨家,他沉稳、冷淡,在很多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老成持重的龙城少主,我似乎无法再去想像他有被人称为“小龙官儿”的时候,那个清减的少年,渐渐沉默,渐渐冷淡,渐渐的,内心就老去了。
正如很多大人所言,汉辰的确越来越像老杨了。或者这样说是不确的,我应该说,汉辰越来越像那个杨家的大家长了。他会强行阻止碧盟与露露见面;他会愈加频繁的对汉威儿亮儿动家法;他会将小盟强留在国内,他劝阻小盟的那段话,其强势的口气和用语,与当初小七强逼他回杨家时一模一样;他会以“制衡”为标准来处理那些在我们看来黑白分明的事件。那个会哭,会笑,会跟秋月私奔,会放水淹自家田产的人,被他关在了过往的日子里。以后,他或许很久很久都没有原谅他的父亲,但是在潜意识里,他不知不觉就接受和理解了老杨。他跟玉凝说:“小时候,爹告诉我,杨家的男人都是黄金棍下教出来的。”正如,在跟汉辰渐渐冷漠后,老杨说“头午去给你爷爷上了柱香”时的无奈与伤痛。
然而我却是茫然而难过,汉辰是怎么成为明翰的,我们一一看在眼里。“杨家”这个枷锁,好像一个世世代代的诅咒,沉重,还有冰冷。
因为必然,所以悲伤。
亮儿是个可怜孩子。他不在父亲的期待下诞生,母亲善良保守软弱,他的存在好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醒汉辰他的那段不堪的被老杨算计的时光。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汉辰一定宁愿死亡,犹如他毒死自己的爱马。那与其说是汉辰对于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不如说是他最终放弃了他曾一次次坚持的东西,虽然放弃,但仍不甘。亮儿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出生的,他,还有他懦弱的母亲,是汉辰最终不能抗拒命运的象征。所以,他的一生,战战兢兢,动则得咎。
然而,幼年的亮儿却是这样的敬爱敬佩着自己的父亲,把汉辰当成是赵子龙一样的英雄,在外公家中住着的时候迫切的希望能够被父亲接回杨家。
然而等待他的是什么呢?
如果,亮儿有汉辰一样坚强的心智,从小被磨练训诫,他或许会从杨家式的教训中得到涅磐;如果亮儿有汉威一样的机灵与灵敏,他或许会从汉辰的苛责严厉中感受到温暖父爱。然而,亮儿继承了娴如的软弱,又没有乖儿的聪慧,在泉州外公家那个柔和、单纯的环境中娇生惯养,度过了人生中最能塑造个性的一段时期。汉辰继承了杨家对子弟的管教态度,而现在的杨家,有一个叫玉凝的新女主人。
如果说无论如何汉辰对乖儿的责打还能够让人感受到长兄对幼弟的期许、疼爱与保护的话,汉辰每一次对小亮的责罚却都或多或少的弥漫着玉凝对继子的心机、算计与阴谋。也许,对汉辰而言,玉凝这样的妻子真是个贤内助,最近的几章也愈加的体现出玉凝对龙城少主的助力。或许,日后还会有些事会让玉凝体现出对杨家这个大家庭的重要意义,让大姐凤荣小弟汉威也真心的接受她作为自己的亲人。但愈是这样,愈是显现出亮儿的孤独无助,这个十多岁的孩子,从一个充满疼爱的环境中毫无预示的欢天喜地的就回到了杨家,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不会保护自己。
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亮儿身上才有了属于杨家男人的刚硬与坚强,但那样的刚强却是建立在他对父亲的憎恨上。在这时,我终于发现了亮儿与汉辰的相同之处,他们都曾执着于亲情,但又都在失望之后决绝放弃,再不回头。
亮儿,当然并不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在他一生的悲剧中,汉辰和玉凝要承担起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看到樊老爹摔给他的那一幅幅各式各样的肖像时,汉辰是否会觉得,比起老杨,他其实是个更加失败的父亲,亮儿在抗日战场上决绝的牺牲,是不是也因为他在亲情这条路上伤痕累累而对人世的绝望?汉辰说,他已经让亮儿作了没娘的孩子,不能再让玉凝的孩子再成为没娘的孩子,他又想没想过,他这样的反省对于亮儿而言,又情何以堪?当汉辰最终发现他失去了什么的时候,亮儿已经不再是他的孩子了,小亮与他的子女都只是娴如的后代,他们都姓樊。
关于碧盟,是否要评他,我颇费了一番踌躇。这个孩子,嘻笑怒骂,放荡不羁,无论是坎坷悲凉的身世,还是豪放重情的个性都给人似曾相识的黯然,我想,杨七爷的弟子,是不是也承袭了他生命的传奇与苦痛?唯一的区别是,由于自幼的遭际,他并没有表现出对于这个民族的情感与忠诚。对面着危机重重的时局,风雨飘摇的国家,他只是想早日摆脱一切的乱局,躲到国外,眼不见为净。
碧盟在谜团丛丛中出场的时候,我就暗自猜测,他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或许,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的生命到底是背负着他父亲的原罪,还是他母亲的忧郁悲哀。更何况他还搅进了一场现在还晦暗不清的间谍案中,最近的几章又似乎是在倒卖鸦片……无论如何,他的行为都超出了他的亲人还有读者对于杨家子弟的预期。他跟露露的感情因为露露本人的态度及她的身份而格外让人觉得提心吊胆。
自幼的惨痛遭际,母亲的不幸命运使他倔强的拒绝来自外界的任何关怀与帮助。在小七去世后,他不接受所有的规劝管教;挨了军棍之后,他摆脱别人的搀扶。他是否觉得,只信任自己,只依靠自己,就不会再受伤害。他与露露亲昵的互相称为蟑螂……乍然听到,我不禁苦笑——是“打不死的小强”么?
无论如何,我想,他的愿望怕是很难达到了。无论他最后有没有逃出生天,离开国内一切使他厌恶使他憎恨的乱局,他都不可能摆脱黄皮肤黑眼睛带给他的印记,那些印记会时时刻刻提醒他父母之邦的贫弱困顿,就像小七曾经历过,汉辰也很期望去经历的一样。焕雄他们最后都选择了自己的国家,与她一同经历所有的苦痛与灾难,以此摆脱人生狭小恩怨纠缠的束缚,走入一个广大的心灵空间,去实现人生的价值。
最后一点,我送给汉威。曾几何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刁钻古怪,顽劣万端的小霸王变成了龙城的一个少年团长。乖儿的成长不像汉辰那么令人肝肠寸断,只是感叹惆怅,岁月无痕,雁过留影。杨家兄弟父子的关系在这一世进入了一个轮回,依然是惊人的相似。这样的相似对他们每个人而言,有悲有喜,有笑有怒。
汉威的身上,有众多故人的期许。七叔的欠疚,老杨的疼爱,汉辰的努力,子卿的热望。因为这所有,也许我能够理解汉辰对弟弟的严厉,但却不能不为威儿感到难过,这样层层的负累与杨家的责任,最后会不会让他不负重荷?
焕雄曾说,如果天下太平了,他就要住到海边,天天晒太阳。现在,就在紫陌驻笔的这个地方,离小七当年的愿望已过了那么多年。而这时,局势正在向着一个更加危险的方向滑去,民族的内讧有增无减,异族即将入侵,汉辰在诡诘复杂的时局中筋疲力尽,威儿也正在经历着成长的迷茫与阵痛……小七的梦想好像还是那样的遥远,好像一个绝美的海市蜃楼。
(完)
对于从《代人受过》开始关注的我们而言,这些文字被赋予的,早已不是新奇的刺激,而像一则预知结局的接力。最后的成与败,生存与死亡早已归于淡然,在长长漫漫的岁月中,只有那生死血泪的喜怒哀乐才真正让我们熟悉与亲切。
他们曾经存在过,所以他们永远绚烂。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回首来处,天凉好个秋。
生命对每个人而言,岂非都是如此?
流泪的猴子
两千零八年八月二十日于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