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允哥哥你真爱说笑,说起冬元节礼物,某人似乎答应过要送给茗儿的呢。”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音从侧坐在树上的紫装少女口中不断逸出。
华茗珏一手将陈菀扶靠在身旁,一手运气将丈长白绫尽数收进斑斓罗袖里缠在臂上。语气俏皮轻淡,完全不像宫中其他妃嫔那般拘谨守礼。面对天朝最至高无上的帝王,又是自个的夫君,华茗珏却似乎毫无臣妻的自觉,反而更像一个在跟兄长撒娇的半大孩童。
“你的礼物已经送到芸蔷殿了,逻娑十二灯。”方才的暴怒仿佛只是镜花水月,一瞬即没。李允冷颜上再看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不过眉梢眼角却多了几分无奈和宠溺。
“逻娑灯?允哥哥你真的找到逻娑十二灯了??”华茗珏停下挂在树杈上不住打摆的双脚,兴奋地睁大双目。
“当然是真的,允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明明还是个半大女娃,怎么就偏偏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李允绽开温和浅笑,所有算计阴谋尽数收在眼底,此刻他不过是平日众人那位谦和有礼的“明君”罢了。“而且你总该下来了吧。要是有人经过,看到我天朝堂堂华妃,居然像个野猴子一样不顾仪态挂在树杈上,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
逻娑十二灯,是灯而非灯。约莫一尺来长,幼竹粗细,外形看起来与一般笔筒无异。乃是五百年前北梭沐国一位武林奇人,耗尽心血才得以完成的作品,灯内机关繁杂,共有一十二道管卡。
每个管卡内可藏数量不等的淬药毒针,逐层递增,最多的单卡甚至可以击发一千二百枚整细针。若是通晓详细用法,更是可以同时启动十二层管卡。届时群针绵绵,仿若灯光般无所不进,所以名为逻娑十二灯。
可因为此物实在太过霸道歹毒,故而才现世不久便在武林里引起一阵腥风血雨,最后引得奇人愤而毁去用法图示,只剩三筒灯具由于使用狭山千年泷炼金太过坚硬,无法销毁而残留世上。尽管再不可能再度使用,一副灯具的买卖价格却仍在千金以上,更需要用尽无数财力人力来搜索找寻。若非看在华茗珏极其特殊的身份上,李允又怎么可能把她宠溺至此。
华茗珏微微皱了下俏鼻,侧着脑袋细细端详了下李允才张开口说道:“才不要!允哥哥你又露出那种阴阴的狐狸表情了,每次这样都没好事。”
李允闻言浅笑登时僵在唇边,嘴角真真扬也不是,垂也不是,好不尴尬。正想微斥茗珏没大没小,却为下一句话给皱起浓眉。
“而且一下去允哥哥就要杀这个姐姐,茗儿抱着个人又肯定打不过你的嘛,所以才不要下去。”华茗珏继续玩弄缠在手上的白绫,还顺便挪了挪陈菀肩膀,让她靠得更舒适一些。
“茗儿,你什么时候变成善心菩萨了?只不过是个小宫女而已,难道,你认识她?”李允沉下眸光,才想起根本就没仔细看过那女人张的什么模样,只觉得不过是一个胆大的侍婢而已,无足轻重。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却没这么简单了。
“我?不算认识啊,只不过见过一面而已。”华茗珏漫不经心的答道。
“茗儿,你就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宫女违抗朕的命令?”隐隐有些动怒,李允半眯起凤目。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绝不允许有人能轻慢他的命令。
大概是感受到李允的怒意,华茗珏忽地停下手中所有动作。定了定,才动手环抱起身旁依旧昏迷的陈菀,运气顺势从树上飘下,正正落在李允面前。动作轻柔悄然,尽管怀抱一名身形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人也丝毫不感到吃力。
弯腰小心把陈菀放在一旁古树干下靠好,华茗珏才再次站起身来。剔透乌瞳直直对上李允深邃凤目,一字一句极其认真的说道:“允哥哥,我喜欢你,也喜欢这个姐姐。”
李允听到这句仿佛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却如同被人生生拍了一掌似的,墨瞳愈加深浓,用尽气力才得以按压住心内的滔天怒火:“茗儿,你知道,你说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意味着珞月红佩送出忠诚。”
“你不过只见过她一次,估计也就只摸清楚她是圆是扁而已。”
“允哥哥,当初茗意见你,也只是一眼。”
“她只是一名宫女!”渐渐再难压抑怒气。
“允哥哥,你该知道珞月认主从不看身份,而且,茗意她…”
“住口!”李允怒喝而出,生生截住了华茗珏还未说出的话。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自己胸中不断涌起的杂乱情绪,除去愤怒,更多的竟是慌乱。
定下神来,忽然发觉茗珏出奇的静。以为被自己这么一喝便发起小脾气来。想着或许茗珏不过是一时兴起才胡乱说话,便抬目望去想安抚一番,让她改变想法。毕竟,她…
谁想才一看过去,李允所有的话都被生生堵在了嗓子眼里。四下根本没有起风的迹象,华茗珏的及腰秀发却渐渐起伏飘荡,一双本来乌黑澄亮的瞳仁竟慢慢变得浅淡,隐约透出几抹绿光。最醒目的是额心逐渐浮出一个印痕,似乎是枚血色弯月。
“允哥哥,茗意想要见见你。”樱唇半启,雅音淡淡飘出,华茗珏双目却再无任何神采。可是话音刚落,一个哆嗦,闭目开眼之后,黑色已经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浓浓湖绿,血色弯月也已清楚显印在两道娥眉之中。
此刻的华茗珏周身暗香浮动,同一张脸蛋上却再也看不当初时那个娇俏可爱小丫头的丝毫神韵。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雍容华贵,世故沧桑。看着身前默然不语的李允,华茗珏,不,是沉睡了许久的华茗意朱唇轻启:“允儿,离我们上次相见之时,似乎已经过了十四年了,却一样是在冬元节呢。”
李允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顶着天真少女面孔,却浑身沧桑之感而不显得突兀的女子,相对无言。华茗意倒也不急,只是站在一旁等待。
过了好一会,李允才垂下长睫撇开目光,勉强地微微抽扯了下嘴角,想笑却也笑不出来:“换了个容貌,看起来还真不习惯。”
“珞月红佩十五年一换,允儿你不是早就清楚了么。”
李允不晓得如何回应,又是一阵沉默。虽然知道原委,只是任凭谁被个看起来才半大娃娃一脸慈祥地说话,都不会习惯的吧。
“茗意,非到紧要时刻,你不是都不轻易出来的么。”绷紧的嗓音隐约透着几分慌乱,一向在人前深藏淡定的李允,此刻竟然如同做了坏事的小孩一般在大人面前手足无措。
茗意柔柔笑道:“允儿,为何凤主未出,便立慕容家的女儿为后,我可以理解你的做法,也断不会相信你会让如此情势长久下去。但是你该知道,有些事情并非逃避可以解决的。”
李允抿紧薄唇,凤目被沉沉青影所遮盖,所以没人能看见突然划过的悲伤。侧首往远处灯火阑珊处静静望去,有些抗拒挣扎:“茗意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对朕说教的吗?既然如此,就不劳费心了。”
“允儿,当年的事就这么难让你忘记么?”碧眸漾起无奈和心痛。
“华茗意,纵使你是珞月绿佩,可也管得太宽了吧!不要忘了,朕才是皇上!”似乎被戳中痛楚,李允猛地回过头来沉沉说道,话语中已是满含胁迫。
华茗意仰起头对上有些不耐的墨瞳,几秒之后方才垂下眼睫。一道几不可闻的轻叹从红唇中逸出,随风而逝,再抬起眼时碧眸又重新回到最初的平和无波却也深不可测。
“绿佩不敢,请龙主恕罪。”
有些难堪的微撇过头,李允低声说道:“算了。既然如此,还是快把茗珏换出来吧,这样让人看到了总是不好。”话语里还是藏着一丝关怀
“龙主该知道珞月虽是双佩侍主,但是一向都是红佩为器,绿佩为魂。一十五年一换,红佩繁承,绿佩镇守。一百年来,除去十四年前那次,茗意也就是第二次出来而已。乃是使命所为,还请龙主恕罪。”华茗意毫不理会李允眼中愈加旺盛的怒火,仍然淡淡说出事实。
“紫宸宫里根本就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茗意确信天示无错。”依旧淡然,只是半步不让。
李允朝靖翎轩方向浅浅看了一眼,唇边习惯性的染上一抹讽刺:“天示?说的是慕容馨华,还是萧琳?怎么天意认为她们有这样的资格,能受得起冰绿凤佩?”
“龙主应该知道茗意说的是谁,而且茗意也不认为皇上能容许慕容家和萧家的人真正掌权凤翔宫。”华茗意绿眸渐渐变得暗沉,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没有经过珞月认同的天朝皇后,不予凤佩,只是空有名头罢了。只有得到凤佩,才能真正动用属于天朝皇后的势力。只是这和珞月在皇家的地位一样,几乎不为人知。
华茗意静静看着李允那张冷硬的俊颜,又是一阵无力袭上心头。他也是因为这样,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用所谓的“后座”让慕容家安定了三年,服帖了三年,再暗暗培植势力,施展手段拔除异己吧。
当年那个只会蜷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现在居然已经长成这般让人为之恐惧的帝王,是不是该说天意弄人呢?算不算是那场祸事里,唯一的好处呢…
可是华家珞月当年错了一次,现在断不能再错一次…
终于舍得往一旁的老树看去,李允阴沉地端详着半靠在树下依然昏迷不醒的陈菀。一身湖绿襦裙宫装显得有些脏乱,裹住娇小的身子更让人觉得仿佛一阵轻风便可以把她吹走。原本服帖的发髻因为刚才的奋力挣扎有些已经披散下来,直直的铺在肩头上,把暴在月光下的半边脸蛋也给遮盖住了。
就算没有细细瞧过她的面容,但就凭着现在大略看看,根本就没有丝毫母仪天下的气势,只是一介卑微的宫女而已。心里微嗤,李允对珞月的选择颇是不以为然。可刹那间心里却忽然闪过刚才那双被所有情感洗刷得光彩四溢的琥珀眼眸,让自己无法忽视…
“龙主?”看李允仿佛出了神去,华茗意微皱细眉有些不解地轻声唤道。
李允压下心里不该泛起的点点浮动,声音越加冷硬:“拿出一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皇上,天辰星光芒大盛,更有旁星入宫,且天朝星图渐渐被这突如其来的星轨影响,显示天朝将临盛世。而且凤佩已鸣,皇上。”华茗意缓缓福了福身子,斩钉截铁地把话说出。
“朕,绝不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天意,而把皇后如此重要的位置随意交付。天意,哼。天也有没张眼睛的时候。而在天朝,我便是天!”
“…既是龙主的决定,珞月也无法干涉,只是凤佩也不会再轻易认主。”
凤眸寒光而过,李允死死把手捏握成拳:“你胆敢威胁朕?”
“茗意不敢,只是凤佩不鸣,那就根本毫无用处。”
“哈哈哈哈,好,很好!”狠狠探进那双平淡无波的碧绿眼眸,李允一字一句咬牙说道:“无妨,这天朝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凤主。有朕,便就够了!多余的人,现在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他绝不容许有威胁到自己的任何因素存在。
“允儿…”华茗意才想说些什么,只见李允纵身跃起,几个起落便落在昏迷的陈菀面前。
“本来想留你一命,这下要怪就去怪选择你的冰阳绿玉吧!”揪住粗麻领口将陈菀提起,正想一掌盖下,却忽然被惊雷狠狠劈中,整个人当场僵立。
原本半绾着的乌黑秀发在陈菀被提起时顺势披散而下,滑落肩头将一张芙蓉粉面整个晒于月光中。长眉连娟,荔鼻若脂,丹唇未点却先红,玉面映月白若雪。好一个淡雅脱俗的人儿,下巴尖尖让人看起来不由得产生怜惜。虽然双目紧闭,却也可以窥见风姿一二。
这时华茗意也赶到李允身旁,生怕他真的已经把陈菀杀死,暗自运气准备出手相救:“允儿,万不可以鲁莽行事!你…”只是待她也看清陈菀一直藏掖着的样貌时,也不禁低声惊呼:“她不是…”
李允此刻已把陈菀改抱在怀里,未曾转过身来面对华茗意,可任谁也能听出他话中冰寒刻骨的讽刺和恨意:“长得到是几乎一摸一样,选的两任凤主都长成这幅模子。看来过了这么些年,珞月的喜好还真是一成不变,乏味得很啊。”
华茗意疲累的闭了下眼睛,再度睁开时无奈地说道:“既然皇上实在不满意珞月的选择,茗意自然不敢强扭圣意。只是还望皇上放过这名女子罢,她毕竟是无辜的…”
“不,朕改变主意了。虽然不能封她为后,但最起码也是珞月为朕所选的凤主,岂能慢待。”
李允转过身来,与寒冷声音极不搭配的笑意盎然,却让华茗意的心里直打边鼓。看着眼前这个思绪莫测的帝皇和他怀中毫无知觉的少女,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做法究竟是不是对的。
回想起十四年那个让无数人痛苦遗憾的错误,有些艰涩地开口:“允儿,还是别…”
“茗意,你听好了。朕是感念你当年的施救之恩,所以一直敬你为长辈,被从不愿用龙主身份对你号令。可就算是珞月,也无权对朕说一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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