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的大营里突然间燃起大火,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
大营中,人喊声,马嘶声,哭叫声,哀号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人临死时的惨呼声,响成一片,乱成一团。
火光照耀下,可以清楚的看到,数不清的乱兵挥动着兵器,向着同样装束的军队杀去,不停的有人倒下去。
这叫军惊,又叫炸营,或称为营啸,是古代军营中时有发生的一种情况。中国古代军营之中营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造造谣、吹吹牛都有生命危险。而且军营是地道的肃杀之地,中国传统的军规有所谓“十七条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上的压抑可想而知。另外一方面传统军队中非常黑暗,军官肆意欺压士兵,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军人中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年复一年积压下来,全靠军纪弹压着。尤其是大战之前,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归西,这时候的精神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营啸的起因可能只是一个士兵作噩梦的尖叫,于是大家都被感染上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彻底摆脱军纪的束缚疯狂发泄一通。一些头脑清楚的家伙开始抄起家伙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由于士兵中好多都是靠同乡关系结帮拉派,于是开始混战,这时候那些平时欺压士兵的军官都成了头号目标,混乱中每个人都在算自己的帐,该还债的跑不了。往往一场营啸之后,会造成大量的伤亡。比如就在去年此时,曹操从丹阳征兵,走到龙亢发生营啸,士兵叛乱,把曹操的营帐都给烧了,曹操亲自上阵,连杀几十个人,才能出营,等到天明时,召的四千兵马才剩下五百来人,折损了七八成。
这时,营门被冲开了,不停有士兵和马匹逃出军营。其中就有向着北方而去的。
我冷静的望望天色。
此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寒风吹动我正在燃烧的大纛,显出一种诡异的阴森。
黎明之前。
乱营初定。
负责表演的一千军士在扑灭着残火,整理着营盘。而另外六千士兵枕戈待量,眼睛闪闪的望着北方。
忽然,我感到脚下的地微微震动了起来。
紧接着,北方还是一片漆黑。对面六七里远的平野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支骑兵。
马上骑士们高举着战刀或者长矛,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向我们这个营盘冲来。
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动,我呼吸也为之一窒,然后就是狂喜:“终于来了!”
开始之时,敌军的速度并不快,到我军前方五百步的时候突然间加速,如同一头黑龙,卷着滚滚烟尘,势若奔雷!西凉铁骑,果然是西凉铁骑!
程普和孙策带着铁骑乘乱来冲我的营盘了。
我相信,那些人中任何一个的骑术都远超于我,甚至也超过刘磐。
那不是孙坚能带出的军队,只能是他抓获的西凉骑兵整编而成。
在急驰中,他们自然流畅地实现了从疏松的散兵线到不断聚拢形成密集突击阵型……这其中的复杂变化,又需要多么艰苦的训练,多么高明的骑术?
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冲向死地!
我把目光投向那些冲过来的骑士,想从其中找出孙策的影子来,但是我却失望了,我没有找到,他们几乎每一个都是一样的。就连纵马挥动兵器的节奏,都是整齐划一。
“杀--”他们大叫着,带着风,带着电,这强大的震慑力,让我的心都为之发抖。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对面不是一支部队,而是一波扑天而上的海潮,无处躲,无处藏,只能被它卷入无底的深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骑兵同时突击的情景。就算是数十万黄巾军,虽然如蚂蚁搬家,但却远没有这五千精骑带来的冲天杀气。
可是,杀气再重,也杀不死人,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了。
“死!”我仰天纵声长啸。
“死!”满营兵将齐声相和。
就在这刹那之间,急奔的铁骑前腿忽然间一矮,已经冲入了泥沼之中。我清楚的看到,有的人从马上飞出,远远落在数丈之外,再也爬不起来;有的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在烂泥上挣命;有的急提丝缰,想要把马从泥中提出来,可是那泥泞却是越陷越泞,转眼间没过马腹,马颈,马上乘者双腿也进入泥中,动弹不得。
敌军在二百丈宽的一个战斗平面上,以密集阵形冲锋,每一排都聚集了五六百匹战马,准备一举踏碎我们的营盘。可是此时这种密集阵集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困扰。他们陷入泥中,动弹不得。
但是,前军生变,后军却停不住。冲起速度来的铁骑,想要停步,势比登天,前面的铁骑才倒,后面的就踏着它们直冲了过去,于是陷在更深的泥潭里。
刹那间,惨叫声,悲呼声,战马的悲嘶声,兵器的碰撞声,响成了一团,有如昨夜“营啸”的重演,但是却更加惨烈。
野塘津上,好象是一锅底水却煮了过多的饺子,层层叠叠的马体人体挤在一起,互相纠集着,拉扯着,拥挤着,分拆不开。
而勉强停下的骑兵后队也遇上了同样的问题--曾经在河滩玩过泥巴的人都知道,那河边的湿泥地,有些看起来很硬,走上去也能经住人,但是你只要用脚踩啊踩啊,不多时,就会冒出水,变成一片泥潭。后军也已经进入了野塘津的范围,这前军走过还没有问题的地方,经过前后军的共同踩踏,也开始变成泥潭,造成兵马下陷了。
敌军全军被困,彻底完了!
就算是有些敌军还没有进入泥沼,但已经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便不再是骑兵了。
“进攻!”我大声吼道。
旗杆上,真正的大纛重新升起--昨天烧的,只是赝品。与此同时升起的,还有两面血红色的旗帜。这是事先约定好的进攻号令。
刘磐的军队两翼展开,绕野塘津向前冲去,而黄叙从侧面杀来,切断了敌军的后路。
密集的长枪兵在前掩护,弓箭手在后,向敌军冲去。
“放箭!”刘磐大声的下令。
“放箭!”黄叙大声的下令。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都聚集在一起,最有力的进攻武器莫过于箭。荆州多竹,弓箭之利,天下无双。我军一面向前逼近着,一面放出死亡的箭雨。刹那间,箭如飞蝗,雨点一般持续不断地落在敌人阵中。前排的敌兵随即被长长的弩箭穿倒,人死马亡,血肉横溅,密集的箭雨一层层覆盖着泥泞中的军队。
我的眼前,很快就生长出一片“箭田”。
敌军失去了组织,如我所料,江东的部队有着优良的传统,那就是个人英雄主义,无论是孙坚还是孙策还是他们手下的这几员大将,冲锋都在最前面。这样做,固然可以最大限度的提升手下兵马的士气,激发他们最大的斗志,但是却也最容易造成首领的损伤。而现在的军队,首领一伤,全员便乱,就算是东吴的军队也是这样。
不过就算是失去了组织,他们居然还是乱纷纷的发起反击,但是一万多人的围攻,使失去速度的他们的反击变成一种笑话。他们只能翻起一点小小的水花就被箭雨淹没了。
敌军的悲呼声越来越少,越来越低。好多敌军根本无法反抗,因为他们连人带马都陷入泥中,互相之间又挤在一起,想动都动不了。什么英勇,什么马术,在这一刻的箭雨下都是那么的脆弱。这一刻,他们只是普通人。
“孙策,对不起了。你不该南下,不该来侵犯襄阳。我曾发过誓,要斩断所有敢于伸向荆州的狗爪子,而你父子,错走了这一步。”
沼泽的威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它就象是一头怪兽,在吞食着误入它嘴中的猎物,毫不怜惜,毫不动情,生硬而冷漠。
我们的军队守在野塘津边上,紧紧将敌军围困。曾经凶悍的对手,此时只如待宰的羔羊,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停止放箭,让他们投降吧。”能够反击的敌军都已被干掉,余下的也已经死伤大半,失去了抵抗力,就放过他们吧。
“敌军听真!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刘磐大声叫道。
敌军静了片刻,不多时,传来阵阵的哭声。
“程校尉死了!”
“孙统领也死了!”
“我们投降了!”
……
想不到,程普和孙策终是死了,这两个曾经在历史上闪动出夺目光辉的人,就无声无息的死在这自泥塘之中了,死在这无情的箭雨之下,冷漠的泥潭之中。
独占东南地,人称“小霸王”。
运筹如虎踞,决策似鹰扬。
威振三江靖,名闻四海香。
临终遗大事,专意属周郎。
他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了。
想起当初和孙策一起在宛城开玩笑,喝酒聊天吹牛皮的日子,简直就象是在昨天一样。可是,今天他已经变成了冰冷的死尸,再也不会笑,不会动了。
“把他们的尸首清理出来,装以最好的棺椁,送到孙坚军中。”
“是。”
“所有敌军将士的马匹、兵器全部缴获,活着的敌军,解下他们的腰带,让他们到营中集合。”
“是。”
“有伤的治伤,不许打骂。”
“……呃……是。”
我的兵将们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他们在打扫战场,在收拢战俘。
我们打胜了,而且胜得利落。这是我们面对真正天下强军的一次胜利!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却很压抑,就好象有一块大石头坠在那儿。
或许是因为孙策吧。
想起在一起讲笑话的日子,好象还在眼前。
可是,我别无选择,如果我落到他的手中,那后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我站在阵前,用力咬住嘴唇,扫视整个战场,初升的太阳放出万道金光,照着这荆州的大地。我望着手下的兵马,望着这连绵的山河,我对自己说:“这,就是三国的生活!无论你喜不喜欢,你都必须去适应它!”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大叫:“刘琦!”
这声音惊天动地,有如雷霆,直震得战场上回音起伏。
我只觉寒毛直耸,一时似乎阴风惨惨,九幽神魔齐来索命!
是孙策!他死不瞑目,来找我了!
一时之间,我竟是神动魂摇,不知身在何方。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