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州城清水河畔,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内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茶楼古式风格,木质结构,共有两层,一层大厅,桌呈回字型摆放,厅中央是隆起的方形舞台。
此刻茶馆内正有一老一少两人唱着书。老的弹,小的唱,老少二人一商一和发出抑扬的曲调,不时会爆发出食客的阵阵喝彩声。
老少两人唱的书名曰《创世战纪》,是纪念末世洪水过后,一代英豪姚老太君带领劫后幸免于难的人民南征北战,创立神州大陆第一个统一帝国大周帝国的事迹。
“末世劫,人刍狗,交相杀,易子食,虎狼朝堂走,道上满蓬蒿,人曰天道罚,绝户洗恶孽……赫赫原州里,姚君起征伐,诛杀北狄鬼,驱离西戎魔,挥师东进万里波,杀暴扬善定乾坤。征伐满十年,天下始安定,兵卸甲,民归田。
姚君筹谋又十载,立独子,继天下,封功臣,合四国。雍尚建国坎水位,玄武争鸣旗飞扬;芈颌领土离火位,朱雀翱翔九重霄;刘昂开邦兑金位,白虎啸傲昆仑巅;萧玥奉命定震东,青龙开疆帜重重。北国御狄护神州,南国利商供钱粮。天子居洛邑,神州始升平,姚君驾白鹤,逍遥往西去……”
天下四国,几乎所有茶馆都有人唱书《创世战纪》,在纷争的年代,似乎只有歌颂遥远的先烈才会显得这乱世里有那么一丝安宁,更不会被朝廷的暗探以言获罪被拿了归案,吃那牢狱之苦。也有人在这书中抑扬腔调中幻想英雄出世,再造天下的安宁。
周历588年,天子之地只剩洛邑一城,昔日封建四国不仅相互攻伐,立国百年后还不断蚕食周王室的土地,直到周历432年天子之地所剩洛邑后,虽四国眼里早已没有天子,但为避免声誉受损,也就心照不宣的对天子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的距离,不攻、不朝、不敬、不蔑,反正一城之地,取之无用,取之反倒平添无尽烦恼。
周王氏仅存价值,仅在乎二,其一历法仍以周为名,四国不废不在不能,而在不便;其二,四国仍在保留着对姚君的敬畏,对拯救末世人民的那个已经神化的尊者四国都设坛开庙保持祭祀,五百多年从未中断。
新君继位都要上告姚君,以示正统,而洛邑城的姚君殿及殿前的姚君神龛和天下唯一的姚君神像也被天下所有人视为精神依柱,这也是四国不伐周天子的底线。
因为在四国国君的心里,他们不敢伐。
樗里骅是这家酒楼的主人,此刻他正坐在二楼自己单独设置的雅间。此间位置极佳,临着窗可看到原州城景和清水泛舟,也可居高临下看到一楼大厅的演绎。
樗里骅一边听着说书人的吟唱,一边看着周围人流涌动,众生面孔。当目光扫过店门时,看见一位身着粉色长裙,身材看着却有些臃肿的女子在和小二交谈,姑娘神色中带着不满。
酒楼初建,和气生财,樗里骅赶忙走下楼去到女子身旁,问女子道:“鄙人为此间茶馆主人,不知姑娘有何事?”说完双手合持,一揖而下。
“先生,我已告诉这位姑娘店内客满,可这位姑娘却说酒楼开着就是人要进去的,就不走了,我百般解释怕她挡在门口影响客人来往,就与她理论,随后先生您就来了。”店小二忙向樗里骅解释道。
樗里骅微微点头对店小二说:“小乙,你且进去忙吧。”随后对女子再一揖而下:“来着皆客,边陲粗鄙之地,小乙不习教养,请姑娘见谅则个,如姑娘不嫌,二楼有雅座,姑娘可否移步。”说完向女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女子这才止住愠意,道:“方才听小二哥唤您为先生,观您谈吐,想必为读书人,倒是小女子唐突了,只是与同伴赶路到此地,同伴去置办一些货物,相约在此间茶楼相聚,小二哥说没了座位,不免有些着急,言语冒犯处,请先生勿怪。”说完微微伏身,做了一个万福。
“姑娘言重了,请随我来。”樗里骅引女子上到二楼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随后,唤来小乙吩咐添置茶食小果,又叮嘱如姑娘同伴来见,直接引到二楼。
小乙道一身“诺”,赶忙去准备。
樗里骅对姑娘道:“姑娘可在此吃茶赏景,如需鄙人之处,请唤我即可。”说完就要离开。
女子连忙道:“先生且慢,伙伴置货且需一段时辰,小女子观二楼雅间也是客满,若没猜错,此间雅阁为先生自用之所,小女子惶恐,请先生一同安座。”
樗里骅笑道:“姑娘聪慧,鄙人再推辞也不妥,就却之不恭了。”
随与女子相对坐下,“听姑娘口音非我北国人,且礼仪周全,敢问姑娘来自何方?”
女子笑答“小女子本家姓芈,楚国人,世为商贾,此间来秦国进一些皮毛革衣,不想与先生相遇,小女子幸甚。”
樗里骅肃然起敬道:“芈姑娘年纪轻轻便不远千里经商,鄙人佩服至极,楚国来此千里之遥,实难想象路途之险,且楚国与蜀国连年交战,路上亦不太平,鄙人佩服的紧,姑娘辛苦。”
女子掩口笑道:“跨地经商,互通有无,此乃楚国立国之本,楚国粮米充盈,运往秦国助其抵御西戎为天下苍生保太平,五百年来皆如此,秦国不保则天下不保,何谈辛苦。且商人重利,运粮来此,贩货而返,本就一本万利,再谈辛苦就羞煞小女子了。”
樗里骅忙道:“倒是鄙人俗套了,芈姑娘请用茶。”说罢为女子斟满了一杯茶水。
“边境之地,无好茶,有好酒,这茶也是楚国产的,芈姑娘莫见笑,不敢说品,解渴而已。”
“先生说笑了,小女子谢过。”
樗里骅心里有些疑惑,看这姓芈的姑娘年纪不过二八,但谈吐言行却不像行商之人,倒是出自贵族名门。
但观女子面容,面黑肤糙,虽不能说丑陋,但也绝非美色,且身材臃肿,却又像行商流贾之人,但隐约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魄,特别是说出“秦国不保则天下不保”这句话时,倒似是一名心忧天下的将军,可她看起来却不满十六岁的样子。
想到这里,樗里骅不禁有些失笑,人家只不过是路过此处喝一口茶水等人而已,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
可回想起自己十六岁时,何尝不是这位姑娘的样子,心忧天下,踌躇满志,每天想的都是“悲风持仗二尺剑,批甲着戟御马奔。戎狄叩关胡歌里,出师斩首三万级。”
人家十六行商天下,自己二十多岁,却连原州府都没出去过,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先生”?见樗里骅正发着呆,女子突然发问:“先生在想什么?”
“啊,让姑娘见笑了,只是见姑娘年纪轻轻便能行万里路,领略这大好河山,让我好生羡慕。可是…”说到此处樗里骅摇摇头,便不再说话。女子见樗里骅不愿言语,也向窗外望去。
窗外,原州城的城墙灰斑点点,诉说着它在悠久的岁月里,所承受的无数重压。
原州城始建于何时谁也无从考证,自大洪水退后,这里就因为地势较高,成为末世后人们聚居生活的主要地区,也成为戎狄周三大种族的集汇区域。
神君姚老太君就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在此城带领人民外抗戎狄,内定乾坤。
周立以将五百余年来,在此城下与戎狄大战五十余次,小战不计其数,但雄关当道,无一败绩,凭的就是坚固的城池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秦岚山脉与须弥山脉在此地交汇,形成一个狭长的葫芦型地貌,葫芦嘴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关的萧关,也是大周帝国的最西关,关后二百四十里便是原州城。
萧关以西百里外是个什么样,帝国几乎没有人去过,只有姚君当年驱离西戎时曾带兵杀过百里,但军中突发瘟疫,西征军士死伤惨重,姚君不得已下令撤兵。
此后秦国斥候出关探查戎人动静,但也绝不会深入五十里外。
看似平静的关外,却每隔十年左右就有西戎的入侵,姚君设秦国,本就为抵御戎狄,故将当时大量功勋将领、百战兵士分封在秦国。四大封国中,也只有秦国在军事上遥遥领先于其余三国。
所谓秦人生而为战,兵民一体,这样的制度持续了数百年。但也正是如此,秦国在四国中主导对异族战事,从而在客观上也造成被动的穷兵黩武,经济发展极差,如遇上天灾,则国内百姓饥寒交迫远甚于其余三国。
秦国国君雍姓,当朝国君名曰雍道成。姚君设立其余三国中,蜀国在秦国以南,设立此国为的是如果戎狄破秦,则蜀拒之,可以说是天下的第二道防线,与秦国以夏水为界。
与秦国萧关、原州以东多是平原不同,因为蜀国多山、多河,姚君设立此国后广建关隘,意欲如戎狄来犯则逐关据守,保民护土,蜀国国君刘姓,当朝国君名曰刘琮。
齐国位于秦国以东,两国以黄水为界,且蜀国东北部也与之交壤;
楚国位于秦齐两国以南,与齐国以夏水为界,与蜀国以落樱山脉为界,齐公萧姓,名曰萧硕,楚国国君芈姓,名曰芈子清。
原州设有镇边总制府,府邸与樗里骅的酒楼只隔百步,樗里骅的目光在绕着城楼一圈后终于从镇边总制府邸的门阙上移回到手上的茶杯之中。
看着看着,樗里骅便是一声长叹。
“噗嗤”,女子抿嘴笑道,“要不是先生叹气,我还以为先生癔症了呢。”
樗里骅不好意思的看着盯着自己的女子,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啊,方才想起往事,怠慢姑娘了。”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看着樗里骅囧态连说不妨事,又道:“先生,戎狄离上次叩关已有八年了,不知先生见过戎狄么,听说好像不似人类,倒像些鬼畜般的东西。”
樗里骅听到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不免莞尔一笑道:“姑娘所说倒也没错,戎狄是关外之人的统称,其实戎和狄都是指的关外蛮夷。
我年幼时曾跟着家母为守关的父亲送一些吃食、衣物,登上城头时看到过他们的尸首,家父指着尸首告诉我,戎人更类似我们一些,相较不同的地方在于戎人肤白,躯体较我族类更高一些,而狄人矮一些,皮肤倒是和我们无二致,但毛发一般都是红色的。
戎人面目倒还算正常,但狄人双眼和牙齿凸出裸露,面目狰狞。
他们均着兽皮,手持一些简单的木棒及削尖的石头作为武器,但我们和他们一对一战斗很难有胜算。
侥幸戎狄之人虽骁勇异常但无谋略,仅凭蛮力作战,所以姚君护佑,萧关关城坚固,这数百年来总算是有惊无险。”
“是啊,姚君护佑,总是不能让这些吃人的魔鬼入我神州。小时候听爷爷说过,这些戎狄当年肆虐神州时,可是见活物便吃的。”说完女子便做出害怕的神情。
樗里骅笑了笑,他看得出姑娘也是带有表演的成分,其实并非发自肺腑的胆怯。
樗里骅正待解释,突然看见酒楼又进来三名壮汉,均着一身短打的红色衣衫,每个人都身材魁梧,一进门就东张西望,一看便知是在找人。
那女子也循着樗里骅目光转身看到了三人后,面露喜色,对樗里骅道:“先生,小女子的伙伴来寻我了,今日叨扰之处,请先生见谅,不知这茶水多少银两?”
“姑娘见笑,区区一壶茶水也是你我二人同饮,再向姑娘讨钱就羞煞鄙人了。”
“好吧,如此多谢先生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女子这就告辞了,先生保重。”那女子起身施礼。
“姑娘返楚路途遥远,千万小心,祝姑娘此番生意兴隆。”说完拱手相送,目送着她下楼与那三名壮汉一同离去。
酒楼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街道上已是一地银装,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粉衣女子翩翩而去,渐行渐远。
樗里骅笑了笑,关上窗户,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乙道:“小乙,收拾一下,我们去总制府邸。”
原州府安戎门外,恰是方才酒楼中的女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原州城。
她忽然记起,方才酒楼中与那掌柜攀谈良久,却忘记了询问掌柜姓氏。却又想,可能自己此生再也来不了这千里外的秦国,即使知道又能如何,不禁笑了笑。
回想这掌柜一副读书人的酸腐气,满口的古文折句,但又不知为何却让人不生厌恶,反而自己却很喜欢听他讲话,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级,却显得老成持重。
想到他突然发呆时眉宇拧了好几次,就不禁觉得有趣,也许他也是个受烦扰之人吧。
“四公主,怎么了?”随行的一位中年男子关心的询问道。
那女子转过身来,全然没有了在酒楼时的俏皮和回忆时的专注,正色说道:“左赐哥,我们的货置办全了么?”
男子说道:“四公主,货物已经置办妥当,如果我们真是来行商,这趟也必然收获颇丰。”
“左赐哥,那不然我们就做个商贾吧,我看四公主这半年也开心不少,左赐哥功夫好,左忠哥善于经商,我们就做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来年开春回去赚到了钱给小喜讨个老婆,哈哈。”一个年级大约有十三四岁的少年插话道。
“小喜,休要胡言乱语。”女子看着这个少年说道,眉宇间也多了一丝爱护之情。“这次我们过齐国,来秦国,访风土,观人情,你等要好好看,牢记于心,尤其是这地势山川,更要绘图造册,也许哪天我们就要用到了。”
“四公主,公子嘉和您终为手足,我想事情也许不会糟糕到那般田地的,况且夫人和淑美人是亲姐妹,您……”一旁比左赐少显年轻的唤做左忠的男子满脸忧色的对女子说道。
那女子看着左忠,面现伤悲之色道:“身在公侯家,手足、姐妹之情又算的了什么,碍着人家了,送你去和亲就已是恩赐,杀生之祸也未尝不会有。我虽女儿身,但我楚国二十六位先公中,女子也有四人,那齐国开国庄公萧玥不也是女儿身?
大哥是睚眦必报之人,我兄妹五人中两位姐姐一个远嫁齐国,二姐也招了驸马做了商贾之妇,翻不起大浪。
近年母妃虽然不受宠,但我和喜弟却是对大哥公位最有威胁的人,总是不能大意的。”
“四公主,此次出商,您说公子嘉会不会觉得公主志在从商游玩,放松对公主的戒备?”一旁的左赐说道。
“左赐哥,记住,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猜测上,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只会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女子正色道。
“左忠哥,你先带十人乘快马按照计划路线向蜀国出发,与我商队保持三日距离,如有异变,三人分三批回报,其余七人分次或往楚国、或往齐国、或往秦国奔逃,你可留下记号后,伺机而变,但不绝可回援本公,出发”。
“诺。”
此刻如果有楚国公室的人在,一定会发现这身着杏粉衣裙,方才还在樗里骅酒楼里吃茶的女子,竟然是楚国国君芈子清的四公主,芈纯熙。
他们也不曾想到,周历588年冬月二日,芈四公主在以商贾身份游历神州大周王朝最西方原州城后,在大雪纷飞中取道蜀国向遥远的楚国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