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许虎并不知道,这原因倒也是简单,因为一切都在戎人单于的算计之中,那个三十余岁总是挥着手中羽扇,中等个头的白面文士早在昨日夜晚发兵前便已将今日的战果向自己的部将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半日大战下来,所发生的战事和战果竟与那单于口中所述惊人的一致。
驰道上的许虎和兵士们在戎人的追赶之下,拼命向东奔逃,半个多时辰后便能够看见位于银岩沟东侧的高地营寨。
这半个时辰中,许虎和兵士们每次路过上午还由秦兵把守的高地营寨时,都可以远远的看到那寨上的玄武大旗已经换做了土黄色的赤阳旗。
这让许虎越跑越心惊,看来戎人不仅集中兵力攻占西口高地,而且还有余兵攻占银岩沟驰道沿途其余高地。
这一手多管齐下运用的神鬼莫测,不由得在许虎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力感,直到看见东口高地营寨时才让他的心由死灰再次燃起。
看着营寨上飘扬的玄武大旗,许虎精神大震,对身后疲于奔命的兵士们疾呼道:“弟兄们,前方大营还未被戎兵攻占,速速与我赶到寨内据守,钟将军马上会来救我们的。”
兵士们听到主将的声音,咬起牙关,跟着许虎向着充满希望的营寨跑去。
就在此时,驰道两旁的高地上传出了一声号角的响声,许虎听到后便知不妙,但他还是停下了马力,抬头向两侧高地看去。
只见银岩沟驰道两侧的高地上,缓缓出现了戎兵的身影,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密密麻麻的戎兵站满了两侧的山坡。
许虎看到此景,煞白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他没有继续向前走,因为他知道此地如此多的戎兵埋伏在这里,那么前路也定会设了伏兵。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约有三千多人的队伍从驰道的远方出现在了许虎面前。只不过那三千多人和自己身后的兵士们一样,穿着秦军黑色战衣,手里拿着秦军的弓箭长戈。
许虎转头向自己身后看了看,一张张绝望的面孔,一个个疲惫的身影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自己的眼前略过。
他又看了看天,看了看不远处高地营寨上面飘扬的玄武大旗。不禁长叹一声,便端起手中的长戈,两腿一夹马背,就要冲向前方的敌军。
正在此时,许虎身边的众多亲兵们却纷纷上前,堵住了许虎前进的道路。这些只剩下不过百人的马队正是随着许虎南征北战过的亲兵儿郎,见主公要孤身冲杀,又怎会袖手旁观。
一人挥鞭打马来到许虎近前,向他恭敬地说道:“将军,我等追随您已经数年之久,自成为您的亲兵之时,便有护您周全之责。
今日主公想要战死,那么也应当由我们先死,戎人要杀死您,也应当踏着我们的尸体才可以办到,如若不然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们也是些背弃誓言的罪人。还请将军成全。”
许虎是秦岚郡海乌县人,自己的亲兵自然也是从自家远亲和乡邻之间挑选而出的,这些人不仅仅是许虎的亲兵,也是他的亲人,乡邻。
听完他们所言,许虎在马上怔了一怔,随后便点了点头。
看着这百号人扬鞭举戈朝着远方杀去的背影,许虎不由得流下了热泪,嘴里喃喃的不断的呼唤着一些名字,“阿蒙,牛娃,七弟,满忠.......”
念着念着,他便眼睁睁地看到,那排成进攻队列的百人在全速冲击中,被突然从天而降的千余支箭矢从左右和正前方同时贯穿身躯,连同胯下的战马一并倒在了这条飘扬着漫天尘土的驰道之上。
烟尘过后,人马的身躯以及驰道的路上,插满了白色的箭羽,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这时,从前方敌军队列中走出一人,那人身着玄甲,花白的胡须飘在胸前,手持一根长戈如同画中的将军一般骑在一匹骏马之上,缓缓向着许虎而来。
他走到许虎面前二十步距离处,止住马步,朗声说道:
“前面的秦兵听着,我乃是大夏国千夫长路苌是也,大夏国秦单于有令,天下之民原本便是大夏子民,暴周无德,逆篡正朔,今我大夏替天伐无道,尔等见到天师到来,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弃暗投明,如若不然便让尔等身首异处。”
刚一说完,只听自己面前那秦军主将冷笑一声,嘴里说道:“真是些泥腿子贱民,还妄想改朝换代,哈哈哈哈。”说到此处,不由得笑了起来。
而他身后的秦兵依旧是耷拉着脑袋,一幅将死之下悉听尊便的样子,路苌稍稍一楞便恍然大悟,看来方才自己的话语只有这主将听懂了意思,而那些兵士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路苌正要解释,便听笑罢的秦军主将突然丢掉手中的长戈,从腰间拔出了宝剑,指着迅速提起长戈的路苌厉声喝道:
“我乃是大秦国公大夫,上将军麾下校尉许虎是也,许家五百年来历代先辈均以鲜血护佑着大秦万民不被戎人屠戮,至我这辈又怎会辱没先祖的荣耀。
你这卖祖求荣的贰臣有何资格来劝降于我,今日如若命丧你们这些降兵败类之手便是辱没了我许家五百年的声誉。
姚君在上,我许虎后人定会诛戮你们这些败类,为我报仇雪耻。”
刚一说罢,许虎怒目圆睁,提起宝剑,大喝一声用力的将剑锋抹过自己的脖颈。
路苌只见眼前一道血箭冲天而过,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之后,那马上提着宝剑的将军便挺直身躯仰面摔下马去。
路苌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死尸,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看着面前的众多秦兵,抿了抿嘴,说道:“秦兵听着,放下手中的兵器,单于将免去尔等死罪。”
说罢,路苌又看了看地上的许虎尸体一眼,调转马头回了本阵。
这些秦兵历经了一场血战,又拼命跑路至此,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看着主将和主将的亲兵先后殒命,虽然也激起了大家一丝同仇敌忾之感,但当面对前方的戎兵列阵缓缓前行而来时,这一点点的豪迈却迅速被无尽的恐惧所替代。
秦兵中有一人从人群中蹒跚走出,他冲着前方列阵而来的戎兵喊道:“我降了。”
说罢,他扔下了长戈,瘫软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面颊之上两行热泪流下,如同流水般在面上的黄土中冲出了两条泪痕。
接着又有一人扔掉了手中的弓箭,大喊道:“降啦,降啦。”喊完后也是一软躺在驰道之上。
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秦兵都降了。
待到路苌领着部下走到了降兵眼前时发现,没有一个人手中还持有兵器。
无论站着的,坐着的还是躺着的,他们全都目光呆滞,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哀伤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清水在布满驰道的秦兵旁流过,恰在此地拐了一个大弯,平日里颇为平静的河水,却在此时突然的汹涌起来。
高地上。
薛思慕怔怔的看着远处撤去的援军,不禁身子晃了又晃,几次连续的冲锋让他本已疲惫的身体又添了数处新伤,此刻流了过多鲜血的他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沉。
他坐在地上,见那些高地下的戎人士兵们再次形成了包围。
“要死了么?”薛思慕轻声问着自己。
他转过头来,看见身旁躺倒一地的兵士们,有些喘着粗气,有些剧烈的咳嗽着,有些则没了动静,平静的好像睡去。
清晨戎人包围此地之前,他身边还有四千之多的弟兄,可现在死的死,伤的伤,目所能及之处,恐怕也只有数百活人了。
他又向山下看去,却突然发现从方才的战场上又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一些秦兵,这些人或相互搀扶,或自己蹒跚行走,或跌倒在地,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兄弟们,援军来了。”薛思慕轻声说道。
周围几人听到了薛思慕所言,稍稍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攀爬的秦兵。
几个人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迎了下去。
过了许久之后,这些人便站在了薛思慕的身前。
一位浑身带血,满身皮肉绽开的着甲之人挣扎着走到薛思慕近前,尽可能的让自己站的更加笔直,随后郑重言道:
“先锋官徐海军侯麾下二五百主张仲钰奉命救援贵军,现已抵达高地。许将军有令,着救援军士与贵军汇合后,立即组织反击,将高地下的戎人击溃。
将军可还有军令,请示下。”
薛思慕听完此话,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不到三十岁的军士,笑着点点头。刚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不能动弹,他低下头来,看着身下顺着山坡流向远方的鲜血,苦笑了一声。
“有劳了,你且先去休息片刻,稍后我们再整军冲锋。”
“诺”,那张仲钰发出了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应,便刚要转过身去,却两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薛思慕眼见如此,也是心下一急,奋力挪动了一下身子,但最终还是坐在原地纹丝未动。
高地上的兵士们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一些还能站起来的兵士也努力的向薛思慕这方走了过来。
一人走到张仲钰的身边,蹲下身看了一看,又用手在他脉搏上摸了摸,便抬头对着薛思慕摇了摇头。
薛思慕眨了眨眼,将头扭了过去。
不一会儿,高地上的木寨内,响起了一阵阵哽咽之声,薛思慕断然怒喝道:“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
一声呵斥之下,那些哽咽声便渐渐消失了。
薛思慕又高声叫道:“你们都是我大秦的好男儿,没有辱没父母宗室的光荣,你们死后,也配享我大秦庙堂供奉,如此荣光又有何可伤心的。”
说到此处,薛思慕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方才交战时,自己的右胸曾遭受了戎人一棒,想来可能是肺脏受了些损伤。
那些秦兵们听着主将的咳嗽声一言不发,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希望。
“我家世代小农,并无祠堂,我死后真的可以进庙堂吗,那可真是光荣啊。狗子哥,你当初嘲笑我这一生没有出息,你可知我要进太庙了。”
“儿啊,将军说我死后能进太庙了。”
“知道吗,媳妇,我要进太庙了。”
......
薛思慕并不知晓那些兵士们所思所想,一阵咳嗽过后,他又说道:“还能站起身的,都拿起兵器来。”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刚一说罢,就见数百人提起武器站了起来,薛思慕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四周,并从他们目光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坚毅。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随口一语,让这些等死的兵士们又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
“好,好,好,今日我等杀敌报国,他日自有我们的兄弟儿孙为我们报仇雪恨。众将士听令,随我杀敌啊!”
说罢,薛思慕抽出宝剑,一手高举剑柄,一手抓住地上的泥草,缓缓地,向着戎人的方向蠕动而去。
高地上站着的秦兵,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主将,看着在地上缓缓蠕动的主将,看着浑身是伤慷慨赴死的主将,有人流下了热泪,有人仰头不语,有人侧目不敢再看。
“杀敌啊!”
这时一名秦兵再也看不下去,用手猛地摸去脸上的泪珠,率先向山下冲杀而去。
他曾是北大营的逃兵,他曾是躲在南营兵士后的胆小之辈,他曾躲在木寨内的隐蔽处看着薛思慕带着袍泽数次冲杀。
现在,他再也不怕了,他再也不想躲了,事已至此,只是一死而已,又有何可怕之处。
其余的秦兵也随着带头的兵士开始呐喊起来,两腿无碍之人搀扶着不能走路的兵士与其余数百秦兵向高地之下冲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