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已经下了整整一日一夜,细雨朦胧中的朝那城如同水墨山水画卷一般与远处的群山交相呼应,拓印在了一起。
无论是远处的山上还是朝那的郊外,除了前夜春风吹过,红了的桃花外,余处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不管是枯黄的野草,还是枯黄的树叶。
在灰蒙蒙水天相交之处,一个穿着厚厚黑色大氅的青年人走在朝那县城外的路上,他打着黑色油伞,低着头并不着急似的往朝那城北门方向缓步走去。
他的身后远远跟着的数百骑兵便像是水墨的延伸,在画卷中显得有些突兀。
樗里骅大军在上次攻城之后,修整了整整三日,才在昨夜朦胧细雨的掩护下,趁夜派出三千人摸到朝那县城的南城门处,与城内的高云策麾下千人里应外合之下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南门。
与此同时,樗里骅故意在北城门外发动夜袭,吸引了叛军主力和戎兵的注意力。
虽然两军都不善夜战,但是朝那这种小县城对双方而言都已是颇为熟悉了,所以北城门内外一时间杀声四起,火光四现,两军丝毫没有去试探对方虚实的意思,一交手便全力开战,一方奋力攻击,一方拼死抵御。
而高云策则和马元一同又分别占领了东西两门后,从城内一同杀向了北门。
当马元、高云策合兵四千从城内攻向朝那北门之后,便彻底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城内杀来的秦军让北门守军瞬时大乱。
一时间,守军们根本就想不明白如此多的秦军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在心胆俱碎之间,那些原本就是百姓的叛军纷纷放下兵器,趁着黑暗在城内四散而逃。
在叛军百姓们如同鸟兽般散去后,这场夜仗也仅仅打了一个时辰便宣告了结束。
其实这一个时辰中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用以消灭那些戎人士兵的。
樗里骅撑着黑色的油伞,站在朝那城中看着被俘的三百多戎兵密集的跪在樗里骅面前的一处空地上。
他仔细打量起来这些皮肤白皙但却异常魁梧的戎人,看了许久之后他便开口说道:
“你们谁会说秦语”
这些跪着的戎人中缓缓站起一人,毫不畏惧的看着樗里骅说道:
“我会。”
樗里骅身旁的卫木立刻认出来,此人正是前日与自己所率骑兵对抗的戎骑首领,便走到樗里骅近前对他低头耳语。
听完卫木的话后,樗里骅便点了点头,遂吩咐卫木将此人带到城门附近一处无人居住石屋之中。
樗里骅又向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等人安排了全城搜索逃跑叛军之事后,便只身去了那座石屋之中。
进门后,樗里骅便感觉这间石屋内又潮湿又阴冷,不由得连连打了数个喷嚏。
初春之际本就寒冷,加之石屋内又因这两日的连绵阴雨显得格外湿寒。
而樗里骅也是刚刚冒雨从城外一路走来,所以进入石屋后的樗里骅便感觉自己有了些生病的迹象。
石屋不大,除了跪在地上的那戎人外,卫木和马元及几名卫士便将石屋内占的满满当当。
这些人见樗里骅走了进来后,便让出一条通道,让主将走入上首。
对于樗里骅,不论是卫木还是马元手下的那些将官、兵士都颇为尊重,当兵打仗不就盼着跟随这样的常胜将军么。
樗里骅进入屋中,见地上早已经铺好了麦草秸秆,知道定是手下兵士所为,便坐了下来。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发酸的鼻子后,便抬起头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哥哥”,
“大人”,
众人听樗里骅说完后,便有些惊讶,纷纷想出言劝谏,但樗里骅却摇了摇手,又指了指跪着的戎人。
“他不是被你们绑起来了么,怕什么。
有劳卫大哥守在门口便好,一旦有什么意外,我喊你进门便是了。
马兄弟你速去派兵士协助抓捕叛军,当下最首要之事便是稳定民心,切不可再节外生枝了。”
说完后,樗里骅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受到头颅内仿佛在晃动的脑仁,皱着眉头用手拍了拍额头后便不再讲话。
卫木见樗里骅的模样,便对马元低头说道:“马军侯且放心,卫某定当守护樗里军侯安然无恙。”
虽然见樗里骅的样子,马元的心中也是有些忧虑,但他知道樗里骅所讲才是当下的重中之重,便一跺脚转身离去。
待众人都离开了石屋后,樗里骅才低着头对那戎人说道:“你是戎人的千夫长吧。”
那跪在地上的戎人知道樗里骅是向他问话,便端起身子不卑不亢说道:“樗里军侯所言正是,我乃是希岩部落的头人希曼尔,在大夏军中任千夫长。”
“嗯,你家主将大人可好。”
希曼尔正寻思如何回话才能不触怒这位秦军主将,但听樗里骅这样问,却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便抬起头看了看樗里骅。
“我是问虞歆儿,你定知道的。希岩万海可没有这个本领敢在我军身后斜插一刀。
若我没有猜错,苑台、胡林的戎军恐怕此时正在攻打清阳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说完此话,希曼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讲正是肯定了樗里骅的猜测,便低下头来,低声说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清阳恐怕此刻已经被我军占领了。”
“哦是吗我走之前已经在清阳以北设下了埋伏,你认为你们能够取胜吗”
听完樗里骅所讲,希曼尔却显得有些沮丧起来,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樗里军侯,歆儿曾经说过你有过人的本事,上次攻击清水、清阳以及这次守卫朝那我便领教了你的厉害,对我来说输给你并不可耻。”
樗里骅突然抬起头,有些奇怪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中年戎人。“你唤她歆儿”
那中年戎人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带我来此的用意。可以告诉你,歆儿很好,她也在我跟前提到过你多次,看的出来那丫头很喜欢你的。
其实如果早知道樗里军侯会带兵多次击败我军,那日在白桦树林我定会一棒将你击杀。”
说完后,他面带笑意看着显得有些尴尬的樗里骅继续说道。
“不过两军交战本就如此,如果今
日我能将你击杀,歆儿也不会怪我的,所以”
“所以就不应该打这场仗,你们也不该东进,我们也不该成为敌人。”
“小娃娃,没人愿意打仗,即使是长生天也不愿意看见他的子民相互仇杀。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长生天的守护之下安然享受着福祉,而且那些黑暗之地的怪物又怎会让我们安稳的过日子呢。
所以,这仗总是要打的,不然我部落的族人们吃什么,又喝什么啊。”
樗里骅仔细听希曼尔像是感叹般的轻声絮叨,但当他听到希曼尔说黑暗之地的怪物时,浑身便突然一震,连忙问道:“大叔,那些怪物的事情可不可以和我说一些。”
这个希曼尔仿佛并不善于守口如瓶,听樗里骅这样问自己,他便又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道:
“哎呀,这个事情绝对是不能说的,大祭司曾经无数次告诫过我们。
不过大叔这个称法倒是不错,歆儿那丫头也是这样唤我的。”
听希曼尔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樗里骅便站起身来,走到希曼尔的身旁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解了开来。
“小娃娃,你想好了,大叔虽然年纪大了,但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见樗里骅为自己解绳子,希曼尔也显得有些惊讶。
“大叔,一会我会对我的人说,你已经投靠我大秦,我这就放你们回去。”
听樗里骅说完,希曼尔却皱起了眉头,“小娃娃,虽然我们是敌非友,但你这样可不算是好将领所为啊,你可知道放虎归山的后果吗。”
“我知道的,但我也知道你曾经掳我但并未杀我,你当时可曾想过放虎归山的后果吗”
樗里骅并未停下解开绳索的双手,而是轻声缓缓说道。
与此同时,他也对面前这个面相凶悍,但性格耿直的戎人将领好感剧增。
“我知道后果,所以才如此提醒你,要是知道你后来用计杀我数千部落族人,那夜我定会将你击杀的。”
樗里骅闻言一笑,只是依旧没有停止解开绳索的双手,待绳索解开之后,他便抬头对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希曼尔说道:
“大叔,歆儿真的是圣女吗真的要将她献给蠕蠕吗”
说完,樗里骅看着目瞪口呆的希曼尔,缓缓低下头去。
这几日,樗里骅虽然强装镇定,依旧指挥着大军轻取朝那县城,但他心中却始终横梗着这个令他每日难以入眠的心事。
他不断在想蠕蠕究竟是什么样子,在想虞歆儿为蠕蠕王诞下子嗣后惨死的样子,在想如何才能救虞歆儿。
他想了很多很多,但终究还是毫无办法。
“这,这些事情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切不可对他人说起,不,不行,我要杀死你,不然你会告诉别人的。要是让人知道了圣女的事情,歆儿便会有危险,一旦歆儿死了,那我大夏子民将会全部尸骨无存的,不行,不行。”
颇有些激动的希曼尔边说边看着左右,待他发现了墙根处的一块石渣后,连忙跑了过去,顺势捡起那石块就要向一动不动的樗里骅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