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夜里,尹芳命军中的医官将樗里骅浑身上下的伤口又重新处理上药,特别是对樗里骅已经有些溃烂的膝盖又进行了清洗。
他擒住自己的泪水,看着医官将樗里骅膝盖伤口边缘的烂肉寸寸刮尽。
作为一名武将,原本尹芳并不是什么心软之人,他的心中更多的是对樗里骅遭遇的同情和对雍栾跋扈的无可奈何。
见樗里骅如此痛苦不堪,尤其是刮肉之时樗里骅咬着木棍的嘴角都流下了鲜血,他终是忍将不住走了出去。
最终,尹芳还是将赵之海让他交出朔方两城和河西六县的命令对樗里骅讲了出来,原本他以为樗里骅会有些难过伤心,却没想到那个包成了粽子的樗里骅在微微思索过后,坦然的接受了将令,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过,尹芳还是从樗里骅的眼中看了出来,恐怕事情并非如同樗里骅所表现的那般简单。
但他依旧觉得,此时的樗里骅唯有献城保命才是正途,至于报仇之事,则还是等樗里骅安全回到了汶水再说。
他哪里知道,昨日当樗里骅爬在自己的背上出了徐昌城后不久,看到了远处不为人查的地方跑过的两匹白狼之时,那雍栾的美梦自然是再也做不久了。
五月的曲沃境内已是一片绿意盎然。
雍云洛率领着三千兵马行进在通往曲沃的官道上。
此刻,无论是他还是麾下的三千兵士都在好奇的看着四周的景致。
许久都没有见到过大秦境内农田中的这般情形了。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各处的荒凉。
特别是河西郡的百里赤地已经深入心中之时,却突然看到了眼前郁郁葱葱的农田,这让他们的震撼之情油然而生了起来。
雍云洛看了看不远处躺在一辆马车上与尹芳等人同行的樗里骅,他的眼神中也多出了一丝敬佩之情来。
但想想那樗里骅却是赵之海的人,他便冷笑一声,对那人再没有了兴趣。
“本事再大,如今还不是少了膝盖躺在马车上成了废人么。”
同时,雍云洛似乎有些庆幸自己身在了公室之家,永远不必为了如何站队而伤神费心。
这雍云洛并非雍栾亲子而只是一名旁系的宗亲,但他却作为雍家宗室的年轻一辈中为数不多的领兵者还是得到了雍栾的赏识。
此次代替“犯了错”雍云祈出兵接防曲沃县,便恰恰证明了自己的那位位高权重的堂叔父对自己的器重。
在他看来,有樗里骅在此,接防曲沃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看着满眼肥沃的农田便已在心里盘算将如何去处置这些无主之地了。
堂叔父虽然家大业大并不稀罕这小小的曲沃土地,但自己还得要将一大部分土地献给他,这就叫姿态,这就叫官场。只有这样才能让雍栾将自己领上他那艘利益的大船,带着他在大秦的政治涡流中稳健前行。
远处,那座原本是方家发祥之城的曲沃显得朦胧而又雄伟,雍云洛一边憧憬着自己坐在武英殿中发号施令的情景,一边命人加快步伐向着曲沃县城急速行军。
半日过后,当兴奋的雍云洛看到曲沃城门紧闭
,城头没有一面玄武旗帜后便在心中起了疑惑。
他立即命人前去城下叫门,同时着人将樗里骅带到了近前。
临走时雍栾早有交代,一旦樗里骅不愿合作交出曲沃,便立刻当着尹芳之面将其诛杀。
叫门之人已经到了城下,而樗里骅与尹芳也到了自己的近前,雍云洛等人却突然看见那派去叫门之人还未发声,城上便射下了一通箭雨,只是那些箭射的歪歪扭扭竟然没有一支能够射中那慌忙逃回的叫门兵士。
雍云洛面色颇为难看的看着身旁面露惊讶并做沉思表情的樗里骅,便嘿嘿一笑说道:
“怎么,樗里校尉的兵士们想要造反不成”
那雍云洛只是名军侯,却敢当着众人的面对身为校尉的樗里骅如此说话,摆明了是不把樗里骅放在眼里。
“哼,樗里校尉前日已经按照右更大人的要求向曲沃写信命其向你们交防,怎么云洛军侯便连本将都信不过吗”一旁的尹芳冷声说道。
雍云洛虽然有些看不起樗里骅,但对尹芳他却不敢太过造次,毕竟目前大秦裨将军也就剩下那么十几人了,这些人哪一个拉出来不是大秦的军中翘楚,雍云洛又如何敢对他们不敬。
“云洛不敢,只是尹将军您也看到了,方才城上对着兵士放箭,全然是一副抵抗的模样啊。”
尹芳皱了皱眉头,其实他也是看出来了此点,但又不知道樗里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曲沃就在眼前,但如果雍云洛要在此杀人,樗里骅依旧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他所依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尹芳也从马上低头看着躺在马车上的樗里骅,正想发问便见樗里骅对他说道:
“前日信已发了出去,但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不如让我去到城下看一看吧。”
“不行,你去了城下如果跑了怎办”雍云洛刚说完此话,便发现那樗里骅确实没了膝盖的人,如何能跑,便红了红脸,说道:
“那便有劳樗里校尉了。”
说完后,便对身旁的几名亲兵一阵吩咐,随即数十名亲兵便拉着樗里骅的马车向曲沃城门走去。
尹芳和樗里骅自然听的清楚,雍云洛对亲兵言道,一旦城中有异,想要出城夺人,便立刻将樗里骅带回来,如果带不回来便将其杀掉。
这几句话雍云洛说的毫不顾忌,让尹芳的脸上一阵通红,心中的怒火几近压制不住。
但看着樗里骅对他眨了眨眼睛,他便强忍住怒火并未发泄出来。
数十人拉着樗里骅的马车缓缓的走到了城门下,只见城上的人不知是对自己的箭法有些自卑还是其他原因,这次并无人射箭下来。
雍云洛的一名亲兵见城上没有箭矢落下,便赶紧大声喊道:
“城上的众人听着,你们的樗里校尉就在马车之上,赶紧打开城门让我们接防曲沃,如若不然”
这亲兵刚说到这里,便听城头一人高声叫道:
“弟兄们,樗里骅来了,快跑哇。”
那说话的亲兵目瞪口呆的看着城头上原本拿着兵器站成一排的人突然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了起来。
只是过了不久,城头
之上响起了几声喝骂,却听一人向城下升出头来,边看边磕磕巴巴的说道:
“他,他娘 的,樗里骅在,在哪儿,那瘟候不是南下被戎人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哪,哪个挨千刀的诓我胡骡子。”
待那人看到城下的数十人后,便像是仔细打量众人一般看了良久后便大喝一声:
“射杀了这些官军,他们中哪个都不是樗里骅,你们这些胆小鬼胡乱聒噪。”
城下的众人在目瞪口呆中看到城头倾泻而下的箭雨后,便纷纷惨叫着打马而逃。
纵然城头上的兵马所射箭矢并不精准,这数十人中仅有两人被射死城下,其余人大多无碍,但当雍云洛和尹芳看到樗里骅身旁不到一寸处扎着的那根箭矢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雍云洛听完那些亲兵将城头上的情形对他讲述一番后,便疑惑的看了看樗里骅。
“胡骡子是叛军的头目,数月前我领兵平叛斩杀了高四夺取曲沃县时,他带着两千人马向西逃去了,没想到我走了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们却又回来了。”
未等雍云洛发问,樗里骅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尹芳解释般说道。
“军侯,我听弟兄们说过,当初河西将军攻击徐昌之时,叛军中确实有个头目叫胡骡子,而且,而且据说他是个结巴。”
一名亲兵对着雍云洛低声说道,而方才去了城下的另一名亲兵赶紧附和说道:
“对,对,城头上说话那人却是个结巴。”
一听到此,雍云洛便闭上了眼睛,此刻他便只想吐一口老血。
辛辛苦苦走了三日,原本想着威风凛凛的进入曲沃,可却没想到此城却被叛军占了。
而樗里骅头颅旁边插着的那支箭也打消了他一度产生的疑惑,让他觉得此城被叛军所占并非有诈。
他正想要骂几句,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骂些什么。
骂樗里骅
可人家从叛军手中夺回了曲沃,而雍栾将他扣押后,曲沃又陷入了叛军之手,归根结底还是雍栾的过错,如何去骂
因为不知曲沃城中叛军的兵马数量,而且此行也并没有做什么攻城的准备,所以雍云洛并不敢兴兵攻城,想了半晌后他便下令全军后撤退回到徐昌再说。
退兵的军令下达后,雍云洛竟然率先调转马头向南而去,看的一旁的尹芳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这般银枪蜡头的货色让久在行伍中的尹芳已是失望至极。
他看了看一旁在马车上躺着的樗里骅和他头旁的那支羽箭,便心中生出了一些不安来。
看着乱糟糟的三千秦兵向南退去,曲沃城头上的几人相互点了点头,其中一人便立刻下了城去。
“二位大人,方才那马车上躺着的好像真的是樗里校尉。”
方才那结结巴巴讲话的“胡骡子”对着旁边的两人说道,而那两人听闻梁谷言罢也是点了点头。
梁谷这才发现,他们二人的眼中已经擒满了热泪。
他们二人自然早就明白,方才那驾马车之上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是樗里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