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到,天色依旧昏沉晦涩。
龙骨山腰上的雾霭苍凉而略带湿气,四下静谧,寇千如往常一般醒了。他静坐一炷香后,翻身下床行云流水地打理好一切,而后在粗麻袍子外添了一件鹤氅,又将缝了棉花的猪皮罩住膝盖和手肘。
因为寇枫客的教化与熏陶,寇千从小便很注重治身养性。但凡关乎摄养措身,他必定谨务其细,这已经成为一种骨子里的习惯。
站在弥漫的浓雾中,寇千回头看一眼远处三间木屋,更坚定了信念,这才转身义无反顾的窜入深山之中。
再往深处,就是龙骨之役的事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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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雾不是血雾,也没有给人任何阴冷之气,只是那种挥散不去的浓重湿气让寇千有些疑惑。
雾气中,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
“离勾,十五年前那场对战你清楚吗?”
刮痧板内传来一声慵懒的哈欠声,清了清嗓,离勾回忆道:“龙骨山一战,是至今牵扯最广的混界之战。之前你父亲也提到了妖魔叛乱,仙道隐世大宗解人族之围,那依你所见,仙道真的就是为了维持人间正义才出面吗?”
寇千没有立刻回答,按照惯常的思维方式,他先在脑内推衍一番,确定这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假设,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这三方出于某种特殊利益的考量,协同收手,以期达到共赢,或者说节省力量等待这种利益体真正出现。”
谨慎的措辞,并不是寇千有意保持警觉心,避免漏洞。相反,他确信,这利益体有九成就是他自身。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缘由能使三方同时收手,愿意再等待十五年甚至更久。
十五年,对修道者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人族帝王能够一声不吭,甚至大加封赏叶家这颗棋子,就耐人寻味了。
这之中一定有什么线索,是寇千不知道的。
离勾很精准的理解了寇千话语深处的含义,略带赞赏道:“你很聪明,事情到如此大规模确实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化解的。但是,如果是那个情境下,利益体本身出了问题呢?”
“与我有关?”
即使是你,到底也脱离不了少年心性啊。离勾有些好笑地卖关子道:“继续走吧,到了地方你自然会明白。”
一路无话。
倒不是寇千真的乖巧地按照离勾的吩咐来做,只是这山路越往深处走,雾气越发浓厚。他几乎看不清楚路面和周围的环境,只能无意识地跟随着灵识,冥冥中好似有一条线将他向前引去。
山路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等寇千明显确定出这是一段不算陡峭,却又相当漫长的下坡路时,他已经处身于一处低谷之中。
此时,大雾方散,让寇千生出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错觉,他正要从胸中呼出一口气,却被面前的景象震撼住忘记呼吸。
这是一片黄沙地。
面积并不是很大,却让人生出万里荒漠的感觉。飞沙走石间,充斥着大漠的沧桑与爽辣,似乎其中蕴含着无限往事无以言书。不远处崖上飞流而下的瀑布汇入碧幽深潭,竟然瞬间悄无声息。
寇千感觉得到,这黄沙下,掩埋了很多。
“先代魔君易九息,区区两百年已达太一境圆满,是九州大陆最有希望堪破世间的第二位魔。可惜了,为了给族人留下这一线生机,他将魔元散尽,结成了你看到的扬沙漫天。”
寇千忽略了离勾提到的第二位魔,疑惑问:“一线生机?”
“四方势力中,魔界损失最为惨重,这黄沙下覆盖的每一只魔,都受到了先代魔君加持的庇护,也就是说,命轮之内,机缘重现,他们依然可以修道,甚至可以比之前更好。”
寇千未免有些动容,这件事情,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不管此人背后的权谋算计如何,至少作为一代魔君,他顶天立地,确实值得人由衷的敬重与仰慕。
寇千向着漫漫黄沙拱手深揖,他似乎看见悠悠天地之间,一个狂傲不羁的男人饮尽白骨汤,酣畅淋漓大笑离去的背影……
在你之前未有永恒创造,你将与天地一同长久。
“既然魔界都有如此情义,那……”
离勾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仙道本就无情,凡人计较得失,权衡利弊,他们干净地撤军,没有丝毫停顿。”
无数英灵之魂黯然陨落于此,就在这个世人遗忘的角落,空守万载尘埃。
何为道,寇千不知晓;但他很清楚,这条路不是这些英灵的道。
至少,不是他们的本心。
“万物之中,道是最为脆弱的,任何道都经不起它所面临的多重危险的威胁。”离勾淡淡说着,似乎是在安慰寇千看开一些,又似乎是在警示他,看清这个世间的本质。
寇千深呼一口气,闭目吐纳,一边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一边随口问:“那妖族呢?”
离勾笑了,似乎觉得他有些蠢笨,带着些调笑道:“你不是都说了,人弃常则妖兴,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寇千惊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刮痧板,他实在无法掩饰这种情绪,也不想掩饰。
“人不会恒有伦常,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妖族确实是无敌的。”
寇千再次沉默,他需要消化一下,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么,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我可不认为这些沙子可以解决我的灵觉问题。”
“等吧。”
“等什么?”
“等一个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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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原是归途。
寇千却无法离开了。他从背后卸下包袱,取出一口黑陶罐,一包酥油茶面,几张煎饼和一小块切好的熏肉。放下东西以后,提起陶罐走到不远处的深潭边,俯身舀水,回程,捡拾干树枝,搭架,点火,烧水。
一切流程,平常的仿佛只是在普通人家的灶火上烧饭。
罐子里开始翻起细密的水泡,寇千却好像有些疑惑一时解不开,陷在其中。离勾嘟囔一声,扯着嗓子喊道:“你这混蛋水都开了!真搞不懂你,这种情景下也不忘记背口锅,该说你是超然物外,还是没心没肺呢……”
寇千笑了,他明白离勾语意里的那股善意,所以笑得很真诚,一边把包裹好的酥油茶面拆开倒入水中,他一边轻声道:“离勾,你知道吗,道藏卷帙浩繁,涉及论集、符图、科戒、法术、宫观山志、神仙传记等多方经籍。所以对于九州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也算略有耳闻。”
“你这话什么意思?跟我炫?”离勾越来越觉得,这小子很拽,很欠揍。
“道藏三洞四辅十二类中,有一类名为众术。其中记载了一种释放条件很苛刻的术,我本来以为这世间不会存在它释放的条件,没想到还是遇到了。”
离勾突然提高了音调,佯装自然道:“什么术……你书读太多人都傻了吧……”
“林开散玉。将被施术人禁锢于玉质中,慢慢耗散和蚕食此人真元的术。你中术多久了?”
“……也不算久,比你大一些。”
“……书中没有提到此术的解法,还有……结果。”
“我不知道,或许会死。”
“那也要试一试解开,不然,连好好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了。”寇千说完,便打开陶罐认真的吃起饭来。他已经一日未进食,原本这时间也不宜吃,但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
因为,他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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