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崖公寓——
客厅中央,卡蕾忒半张着一对无神的蓝眸,身体直直杵立在原地,就像一座不会行动的雕塑。
“嘎噔——嘎噔——”……
她的身旁,仿古落地大钟晃动着浑圆的钟摆,不停发出机械而沉闷的声响,为客厅里静寂的气氛平添出一许诡异感。
突然,卡蕾忒的眼眸张得更大,仿佛憋了许久那般用力喘着气,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她的身上,满头金瀑般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布着,将她毫无血色的面容衬托得更加苍白。
下意识检查自身,身体前后并无异样,洁白的落地纱裙依然完好无损,皮肤也没半点伤破,还是那么水滑细腻。
转头迅速看看四周,卡蕾忒认出此刻的场景是在冥王的人界公寓,即西崖二十八号内。
奇怪,我怎么在这里?
卡蕾忒心中大为不解。
她对地狱里那些恐怖残暴的经历记忆犹新,尤其是在十九狱“无间”中受业火刑劫的体验,至今想来,身体上那燎灼燃烧的痛感都是那么强烈,那么真实。
那些真的只是梦境吗?还是此时的我,正身处梦境之中——
回忆刚才遭遇过的种种,卡蕾忒只觉浑身发凉,汗毛立时竖了起来。重重呼吸几下,冰冷的汗滴纷纷从她额头上滑下去。
惊恐地环视左右,她竟很难分清眼前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卡蕾忒使者,你平安回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孩童身形的冥王,他站在卡蕾忒对面的复古长沙发前,怀中抱定一柄双耳长颈银壶,幽绿的双瞳直视卡蕾忒,仿佛已将她心中的全部疑问看穿。
“冥……冥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为何刚才……”
听他这么说,卡蕾忒更觉惊惑。
“你我刚刚元灵出窍进入冥府,于无间地狱订约后返回人界。你在十八层地狱中的所闻所见,皆是你的元灵游走冥府的真实经历……”
“原来……如此……”
哈迪斯的解释使卡蕾忒才不再紧张,她缓缓抬手,擦干了满头的冷汗。
哈迪斯向她走近几步,将怀中稳抱的银壶递过去:
“遵照先前的约定,我在此奉上冥府至宝‘断念’魔壶。此宝可随你的意愿隐入身躯,随时感应你的召唤,收放自如。封存海王的邪灵后,我会主动上门请回宝物。”
“好,我明白了。”
呼吸稍稍平缓下去,卡蕾忒伸手握牢银壶的双耳,把壶托起。
终于到手了——
这就是被称为“断念”的魔壶吗?是我不惜舍弃性命,以自身元灵为代价换取的克敌法宝——
看着眼前的魔壶,卡蕾忒内心百感交集,眸光流连往复,将壶的每处都颇为细致地打量遍。
四十分米见高的长颈银壶质感十足,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闪着亮黄的金属光泽。
厚重的壶壁上雕着一只鬼面獠牙、人身龙尾的魔兽,高举着两条利爪手臂的模样栩栩如生,一对张开的蝙蝠长翼几乎包围了整个壶身。
装点那魔兽眼珠的材料乃是两枚紫晶石,成色虽幽深,浑然不可见底,通体却散发着妖冶的光泽,令卡蕾忒刚刚向它们望去第一眼的时候便被那些炫目的光彩深深迷住了。
隐隐的哨鸣从壶里释放出来,仔细听,极像冷风的呼啸,又像野马的嘶叫,阴森刺耳。
卡蕾忒一惊,好奇地伸手抓住壶盖上的圆柄,正要揭开,耳边猛地响起哈迪斯的声音:
“不要碰——”
厉声阻止中,卡蕾忒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打翻了整个魔壶。
“若非为吸缚邪灵,千万不可打开壶盖,你要切记这点!”
哈迪斯盯牢卡蕾忒的同时,再次对她细细叮嘱一番。
“我……记住了……”
卡蕾忒怀抱魔壶,局促地看了哈迪斯一眼,惧怕地频频点头。
“如今你身上已背负火烙,那便是你我订立灵魂契约的凭证。”
“火烙?”
卡蕾忒又有些听不明白,正要继续向冥王打探清楚,身后一阵火急火燎的门响,接着冥后贝瑟芬妮跑了进来。
一进客厅,她不由分说便当着哈迪斯的面举手拉下卡蕾忒连衣裙左肩的花苞袖。
“哇!贝瑟芬妮你干什么!”
卡蕾忒不好意思地大叫,慌忙以手去掩饰。扭头时,她豁然注意到自己肩膀上那抹朱红色的印记。
它的外形酷似一朵燃烧着的火苗,三厘米大小,色如在地狱里盛开的彼岸花般,红得灿烂,红得像是欲滴的鲜血,映在雪白如脂的肌肤里,分外妖娆。
在与冥王订立灵魂契约之前,卡蕾忒的身体上还从未出现过这样奇特的印记。
贝瑟芬妮也在注视着卡蕾忒左肩上的图案,目光直滞而暗淡。
当冥王和卡蕾忒元灵出窍游历地府的时候,身为冥后的贝瑟芬妮来到院子里的喷水池前,运用法术将一池清水化为窥镜,时时观望着地府里的动静。
眼下,卡蕾忒肩上那刺眼的红印教她彻底死心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火烙……火烙……卡蕾忒……”
贝瑟芬妮难以想象地摇头退后多步,对着卡蕾忒悲伤地呢喃了两声。
果然,这个印记就是冥王口中所说的立约火烙……
卡蕾忒又向自己左肩上的火苗图案看了一眼,凄然抿笑后正过头,从容提上了衣袖。
哈迪斯在旁边凉叹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
“把它拿去吧,卡蕾忒使者。”
卡蕾忒接过玻璃瓶,看着里面像液态油一样缓润流动的墨色液体,淡淡地问:
“这是什么?”
“极乐毒药‘拉雷尼亚’,助你了却心愿后可以全无痛感的上路……记住,无论成功失败你都再无退路了!”
“好!”
卡蕾忒忧郁地点点头,用力握紧掌心的玻璃瓶。手臂微微颤抖着,手掌被里面那个小玻璃瓶咯得生疼,她却毫不在意,因为此时的她心痛更甚。
她明白哈迪斯的意思,他之所以将事做得如此狠绝,不留任何活路给她,就是为了避免一切意外发生的可能,不容他的计划有丝毫的失败。
这一刻对于一个女孩来讲或许应该放声大哭,为即将走向终点的生命致哀,可是性格要强的卡蕾忒并不想如此。
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后,死亡或是其他已使她不再感觉畏惧与恐慌了。
世上任何惩罚,难道有比十八狱的刑法更是骇怖的吗?任何分离,还有比永存于‘无间’地狱里更加孤独的吗?任何伤疾,有比承受业火烧灼更为痛苦的吗?
这时的卡蕾忒,内心世界反而像是一汪清澈无澜的湖水,异常安静,异常平和。
“呜呜……卡蕾忒……”
贝瑟芬妮仍然于心不忍,捂脸又是一阵呜咽。
冥王对她没有过多劝慰,只淡漠地说了句:
“你们两个好好聊吧,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之后他两手背后,神色凝重地离开了客厅。
隐去断念魔壶,卡蕾忒走上前,展开手臂拥抱住身体颤颤的贝瑟芬妮。她那副抽泣不止的样子,倒使卡蕾忒感觉即将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伤心欲绝的她。
卡蕾忒明白贝瑟芬妮伤怀的原因,因而对此心存感激。
“别哭了,我的好姐妹……”
“对不起……我没能真正帮到你……卡蕾忒,我不想失去你……”
贝瑟芬妮躺在卡蕾忒怀中,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
“谢谢!在人界这段日子里,你已帮我很多次了。我自愿与冥王订约,比起击败海王,比起维系人神两界共存,我的生命并不重要。”
卡蕾忒替贝瑟芬妮蘸干泪迹,对她尤为坚定地说着。
“可是,你死了,黑暗之神怎么办?荷西大哥怎么办?他们知道你的决定吗?你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失去你,他们的生活该有多么痛苦?”
贝瑟芬妮提出一连串的疑问,伤感之中含有深深的责怨,终使卡蕾忒的表情陷入一片凄迷之中。
“……再不终结这一切,我与德莫斯、荷西的生活……只会更痛苦……”
卡蕾忒迷茫地看着前方,恍惚中联想着不可预见的未来,不禁轻声细语地说着。
贝瑟芬妮已不再悲泣,离开卡蕾忒的怀抱,看着神情些许忧伤的她,突然问道:
“能不能告诉我,卡蕾忒?如今的你,心里到底爱着黑暗之神,还是更爱荷西大哥?”
“……”
卡蕾忒神色一绷,没有立刻回答。
“没……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好回答就算了……”
贝瑟芬妮连连摆手,不安地解释完,脸上的表情一团惆怅:
“当初的我,可是非常看好你与荷西大哥的……”
话毕,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忆起大半年前的往事。
甜涩兼半的回忆中,卡蕾忒将眼光放远,认真思索一刻终于有所答复:
“其实没什么不便回答的,我也一直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事。知道吗,假如没有人界的历练,我至今也不会明白,身为爱神使者的自己,虽然司掌世间男女的爱情,却对真正的爱一无所知。”
“什么意思?”
“真正的爱是可以依托的港湾,是命中注定的归宿。像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属性将我们每个人与宿命中的另一半完美地结合。彼此之间拥有的优势,恰是对方缺失的不足,这种珠联璧合的搭配,便是爱的属性。我与德莫斯,就是拥有这种属性的男女。”
“那……你是说,你爱的男人还是黑暗之神喽?”
“因为经历过,所以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感觉。真正的爱并非诞生于幸福,而是源自苦难。我和德莫斯走过了太多大悲大喜,起起落落的坎坷过后仍然心存执念,无悔当初的选择。就算继续品味不幸,也不肯改变对另一半的感情,这种看似愚蠢的观念就是最真实的爱。”
卡蕾忒慢慢诉说着,脸色不再苍茫,而是渐渐浮出一丝云霞般的粉红色泽。
这时,她想到当初特里同对她说过的话:
能够尝到伤痛的滋味,那才是最真实的爱情——
如今的自己,终于体会到了那句话的真谛!
“荷西大哥呢?……你对他,到底是抱有何种感情?”
贝瑟芬妮试探地问。
“对于荷西,我确实该检讨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念及神代与赫克托的誓言而单纯的对待荷西。之前妖后海伦也曾对我有所警示,我确实只是因为爱着赫克托而恋着荷西,那种衍生出来的感情确实不算是爱,而是一种责任,比爱情更为温暖、更为亲近的情感。”
“责任?”贝瑟芬妮听得糊涂。
“对,责任!与爱情截然不同,却比爱情更加博大。现在的我,视荷西如视自己的亲人或是手足,必定不会对亲人遭受迫害的罪恶行为视而不见,这就是我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全荷西的原因!”
说到最后,卡蕾忒的目光变得锋利决绝。
与冥后娓娓闲谈的同时,她暗自下定决心,这次势必独自对抗海王波赛顿,了结罪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