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宰万能……艾克丽村庄是怎么了?
身后重新开始劳作的农夫们变成了小小的身影,声音早已悄不可闻,普拉亚依然魂不守舍,紧紧皱起了眉头。
究竟是日思夜想出现了幻觉?还是这群农夫忽然一起昏了脑袋?
……还是……还是……
辛苦终于有了回报?
直到此时此刻,普拉亚依然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清醒。
这很正常,来到艾克丽村庄已经三年,教堂之外,这是普拉亚第一次听到农夫们准确地朗诵圣言,也是牧师第一次见到村民们全神贯注倾听教诲的模样。
如此突然的变化,普拉亚的脑袋飞快转动,心神不可避免地愈加分散,本就虚浮的脚步更加飘忽。
就这样,一路思索一路缓行,爬过几道小坡,绕过几丛灌木,走过某处洼地的时候,也不知拌到了障碍还是踩中了滑坡,忽然之间,普拉亚右脚一歪,猛地趔趄,踉踉跄跄冲出几步,牧师猛然回神,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完全没有指望恢复平衡的身体,已经笔直地扑向泥浆,污黑的泥水飞快地迎面而来。
糟糕!我的袍子……
不对,我的羊皮卷!
瞬间意识到这件最宝贵的物事,牧师本来飞快挥动的双臂瞬间收回,紧紧护住胸前叠成块状的小包,同时紧紧地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牙齿,奋力别开脑袋,肌肉骤然紧绷,浑身上下紧急动员,为即将来临的碰撞飞快准备。
完成这一切,普拉亚的身体已经极其倾斜,鼻尖也已经能够闻到泥地污水浓郁的酸臭味道,闭上眼睛的下一刻,普拉亚胸膛马上倏地一震,一阵强烈的碰撞之后,身体倏地停了下来。
这么轻?
咦?这不对呀?没有水声?没有泥浆?
刚刚感觉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牧师胸前刚刚感觉到撞击的位置,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托住普拉亚倾斜的身体飞快上升。
牧师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人也已经重新稳稳当当地站立。
这个时候,惊魂未定的普拉亚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死死抓住了两只黝黑的手臂,而这两只黝黑的手臂,正直直地横在自己胸前。
直直地横着自己胸前?
谁?这是谁帮了我?
牧师脑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旁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喘息:“老……老……爷……呼……呼……呼……要小心呀……”
这是……
阿尔塔的声音?
普拉亚飞快转头,果然,头顶半秃,身躯瘦小的阿尔塔正站在自己右边,此时满脸通红,额头冒汗,正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满脸关切地盯住自己:
“老……老爷……这……呼……这……呼……呼……几天下了好多雨,呼……呼……呼……路都很滑,很呼……呼……呼……很……呼……呼……呼……很容易摔到……”
“是啊……太容易了……”一边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虚汗,一边飞快地摸摸胸前,感觉到硬硬的一叠还好好地躺在怀里,牧师长长地舒了口气:“差点就掉里面了……还好,还好……你没事吧?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我……没……呼……呼……呼……没事,您……您没事……没事……就好……”
“我也没事,你先歇歇,先别说话了……”
“好……好……”
牧师摆摆手,示意阿尔塔不用继续回答,过了一小会,阿尔塔胸膛起伏不再剧烈的时候,牧师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阿尔塔,这次幸亏有你在,不然我就又得三天不睡觉啦……”
“不过……”说到这儿,牧师指了指身后,有些疑虑:“……阿尔塔,刚才我一路走过来,好象一直都没有看见人……你在这里干活么?什么时候看见我啦?”
“老……老爷……”休息了一会,阿尔塔不再喘息,不过由于局促和紧张,瘦小农夫说话还是有些断续:“刚……刚才我在上边的地里干活……看到您过……过来这边,就想过来告诉您这里路很滑……过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您就……就……”
牧师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我就摔倒啦……”
“不……不是……您就踩到了石头,我就跑……跑过来啦……”
“跑?跑过来?”牧师眉头微皱,忽然想起阿尔塔之前急促喘息的模样,普拉亚的笑意立刻凝住:“……阿尔塔,我踩到石头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我在……”
听到这个问题,阿尔塔皱住眉头,左右张望,左右斟酌,“我”了半天,却什么地方也没有“在”。
到处张望,仔细寻找,过了好长一会,终于,阿尔塔双眼一亮,右手飞快地指住某处,声音里带着一种辛苦半天终于有所收获的喜悦:“……那里……我找到啦!我在那里!”
“那里!”完全没有阿尔塔的轻松,普拉亚的声音充满了震惊。
顺着农夫黝黑的手臂,粗糙的手指,阿尔塔指住的位置,距离普拉亚至少有十几步的距离。
直到这个时候,普拉亚这才注意到,从阿尔塔指住的位置和现在自己站住的地方,泥泞的地面留下了四个深深的脚印。
深深的意思是,这四个脚印,或者说这四个深坑的边缘和底部,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层的黝黑黑泥,仅仅从这里,就完全可以看出当时踩出这四个脚印的时候,究竟用到了什么样的力量。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扶住即将摔倒的自己,普拉亚彻底明白了阿尔塔喘息如此激烈,甚至直到现在还有些急促的原因。
“老……老爷……”
身边的牧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半天不语,犹豫许久,阿尔塔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您怎么啦?刚才……刚才太用力了?我抓疼您啦?”
“没有,绝对没有!”普拉亚用力摇头:“一点事都没有!”
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普拉亚拍了拍阿尔塔的肩膀,声音很是感慨:“阿尔塔……你很不错,我记住你啦!”
“您……您记住我啦?我是阿尔塔呀,您知道……不,您记得的呀!”
“哈哈……记得,记得!”牧师大笑出声,又一次拍了拍阿尔塔的肩膀,“好啦,谢谢你了,阿尔塔,你去干活儿吧……”
“好的,老爷,我去啦……”转过身,阿尔塔走了两步,很快又转回头来:“对了,老爷,上面的路也很滑……还有,过了圣符的坡,这几天土一直很松……还有,溪边托尔德的份地里面,不知怎么回事长了好多荆棘……还有……”
“算啦,算啦……”牧师连忙飞快地摆手,“我不过去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还是回教堂准备早祷吧……”
“回去?回去的话……”阿尔塔又跟了过来:“回去也不好走……前面有两根树倒啦,要翻过去……山边前阵子牛踩过了,都是烂泥巴……还有……还有……”
“算啦!”说到最后,阿尔塔干脆一拍手:“地里也没什么活了,正好要去村子东边借叔叔的耕牛……老爷……我和您一起回去吧……”
五十七好人(下)
“……老爷……我和您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吧?”上上下下看了看阿尔塔,普拉亚有些错愕。
“是啊,我们一起走……这边地里的活儿都差不多了,正好回家……顺便去村子东边借叔叔家里的耕牛……”
“地里的活儿……差不多了?”听到这话,普拉亚忍不住再次对阿尔塔上下打量一番。
很明显,对于说谎的技巧,阿尔塔几乎一无所知----
就算没有注意到对面农夫挽起的袍袖,脸上的污泥;也没有看见远远份地里还没有走到一半的犁车;仅仅从农夫脸上明显不自然的表情,好几次不由自主回头张望时的担忧神色,牧师也完全可以肯定,“这边地里的活儿”绝对没有干完,“和自己一起回村”,更是一点都不“顺便”。
“不……”
等一等……
“不用了”刚刚吐出第一个音节,普拉亚忽然微微一顿:
片刻之前,自己刚刚踩空,最终虽然并没有真正摔进泥浆,双腿却直到现在仍有些发软,而且,时候确实已经不早,自己怀里还有极其重要的三页羊皮卷……
稍稍斟酌,牧师觉得还是小心为上,让阿尔塔一起陪同回村,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至于阿尔塔因此耽误的活儿,普拉亚微微一笑,如果小安德烈没有说谎,阿尔塔额外付出的时间,自己根本不必费心安排弥补,只需要等会早祷的时候,吩咐洛斯多去看看阿尔塔家看看耕牛,这位农夫想必就已经足够感激涕零。
飞快地作出决定,普拉亚先看了看远远的份地,然后点点头,,拍了拍阿尔塔的肩膀,“好吧,你先回去收拾一下犁车……我们一起回村……”
可以先去收拾一下犁车……阿尔塔立刻眼前一亮:“好,请您等我一小会……马上就来……”
“马上”的速度相当快,片刻之后,左肩挂着木铲和木锄,右肩扛起犁车,阿尔塔回到牧师身边,两人一起,踏上了回村的小道。
盯住脚下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迈步,只过了一小会,牧师就发觉到,自己刚才有多幸运,一路心不在焉地迈步,自己居然平平安安地走到了村子西边的份地,才发生了第一次状况;也终于明白,脚下湿滑泥泞的道路,坑洼不平的积水,荆棘石块遍布的小路,到底有多难走……
这样的小道,普拉亚自然没有了交谈的心情,也没有了旁顾的余暇。
专心致志地选地下脚,绕过两道山丘,爬上一道缓坡,经过一大丛树林,过了好长一会,眼前又一次豁然开朗的时候,终于,旁边的阿尔塔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色开始变得松弛,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这里怎么了?
牧师有些奇怪,看了看四周,前面依然是起伏的丘陵,四周依然是条状的田野。
怎么了?
普拉亚还没来得及发问,这时,阿尔塔擦了擦汗,终于移开了一直有意无意放在牧师身后,随时准备扶稳牧师的手臂。
“好啦,老爷……”阿尔塔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轻松:“到了这里,难走的路就差不多啦……”
“难走的路?”
“对!这都是牛倌的错!”阿尔塔露出痛恨的神色,指了指身后:“这附近的路本来还算好走,原来并没有这么差,就是几天前,该死的布朗把村子里的牛到处乱赶,才踩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里……”普拉亚扬了扬眉,四处望了望,“这里就是村庄耕牛出事的地方么?”
“是啊,您不知道么……对了……您一直没有过来……怪不得不知道……”
阿尔塔抬起右手,“老爷……您看,前面远一点的山坡,就是格林掉下去的位置,刚才最难走的拐弯,是布朗发着牛群踩出来的烂路,现在我们站的地方,贝克撞到了石头……还有……”
阿尔塔手臂抬得更高了一些,远远指向前方:“您看那儿……我家母牛就是经过那儿的时候伤到了蹄子……”
“这么说……”普拉亚想了想,不禁有些奇怪,“这样的话,我们这里,不就是耕牛出事最多,路最危险的地方么?为什么到了这里,难走的路反而差不多了?”
“本来确实是这样……”阿尔塔肯定地点点头:“最开始,这里还根本没法下脚,到处都是烂泥和大坑,一不留神就滑下了坡,好几位邻居都在这里摔了一身泥浆……”
“不过……”一边说,阿尔塔一边从道边翻出几块石头,将前面一处小小的水洼填平:“托农事官老爷的福,前两天,老威廉家借到了三头耕牛,翻耕完东边份地回家的时候,顺便从溪边挖了点石头,拖到这里……”
“修好了路?”牧师飞快地追问,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修好了大半……”阿尔塔点点头:“放下石头稍微铺一铺,半个上午就过去啦,都要干活嘛,老威廉也没有太多工夫……剩下的活儿,反正石头都拖到了旁边,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顺便拣一拣,填一填,弄上几回,也就差不多啦……”
“不过,这些日子,大家都在忙地里的活儿,平时都在份地里面,天黑了才舍得回家,很多人都干脆不回家吃饭……这里还是小洛斯走得最多,整天跑来跑去给大家治牛……这条路,仔细算起来,还真是老威廉一家给修好了……”
“老威廉这一家子……嘿,父亲好,儿子也好……怎么说呢……怎么说呢……”说到这儿,阿尔塔又稍稍顿了顿:“反正……真是好人……”
“是啊,真是好人……”普拉亚一起这么说,声音有些悠长。
说话之间,农夫和牧师已经走下山坡,踩着小路走近了木桥,两人正自感慨,忽然,高处“笃”“笃”“笃”响了几下。
两人回过头,正看见右侧高处,杰夫正一边拍打身旁的大树,一边冲两人招呼:“嘿……阿尔塔,耕牛快好了就偷懒啦?这么早就回家?瑟克,千万不要和你父亲学,不卖力干活,小心明年饿肚子……要知道……”
瑟克?父亲?
“住口!杰夫,好好干你的活!”阿尔塔脸色大变,赶紧大喝,同一时间,注意到自己卤莽和误会,杰克的声音戛然而止,已经飞快地缩了回去。
阿尔塔紧张地望向旁边的普拉亚。
还好,牧师并没有介意,笑了笑,继续走向前面不远的木桥。
走近木桥,阿尔塔加快速度,赶前几步,刚刚用力踩了踩两支断口都很是新鲜,还带着细芽和嫩叶,明显刚刚铺设的崭新原木,这时,身后忽然又一次传来了杰夫的声音。
“等一等!老爷……等一等!”
一路奔跑,冲到牧师和阿尔塔旁边,看到牧师还没有上桥,杰夫先是长舒了口气,然后赶紧走到牧师前面,一边用力踩住两支原木,一边撑住腰气喘吁吁,“老爷……一定要当心啊……该死的牛倌踩坏了老桥,这是前几天刚刚蒙管事开恩砍来的原木,一点都不稳当,稍微用点力就会乱晃……一个人根本就稳不住……”
说到这里,杰夫狠狠地剐了阿尔塔一眼:“更别说这种这么危险的事,都不和我说一声的人……肯定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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