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六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0      字数:2153

白云遮日,夺走了大地的阳光。

光阴流逝,带走了心中的阳光。

何柔不知道自己何时出门,也不知道自己游荡了多少久,更不知道自己手中为何多了把匕首,她只知道他即将娶他人为妻,只知道自己再也不可亲近他,更知道如今自己不可见他。

怎么又到了这?何柔不觉停住脚步,不无恍惚的望着那颗冬青。

河岸村的那条河在西南面,因而冬青便种在这附近。

其实,何柔始终走在西面,南北反复往返,又如何回不了?或者她本当停留于此。

方是时,一村人见何柔在这,欲上前询问,得见何柔手中的匕首,当即惊惧,远远避去。

何柔徐徐向冬青树走去,少顷,便到了树下。

但见她轻抚着枝叶,喃喃道:“晓铃,他终归娶妻了,你会为他高兴,我也应当为他高兴,但我……实在高兴不了。”

她可能累了,随后便倚着树干坐下,恍惚道:“从小,我便向慕江湖,但爹他是个文人,素来恶武,又怎可允许我习武,因而我只得私自出门……”

“晓铃,你知道么,江湖远比村里辽阔,那里有许多奇异的人,能遇见许多有趣的事。江湖人不像爹那样,常常与人说理,他们只讲江湖道义,只看武功强弱,所以像我那样弱小的人,会为人所欺,会不可容身,在江湖上走不长久……”

“于是我便去登门求武,但他们只授家族的人,不肯外传,便把我驱逐了。我反复寻了许多家,皆是如此……”

“晓铃,你知道的,我是个倔人,怎可放弃呢。可能正是我的坚持,竟得知成都有一个号‘金枪’的高手,正自广收门徒。如许好的机会,我必不可失……”

“于是我奔波北上,满心欢喜,遐想拜入其门下,习得绝世神功,从此浪迹江湖。但不料当时成都正陷烽火,以至盗贼猖獗,竟夺尽了我的钱财……”

“晓铃,你知道么,那是我生平初次受饿,但我依旧非常高兴,毕竟到成都了。后来,我忍了三天饿,便寻得那‘金枪’的府第,本来以为终能遂愿,但其实入不了大门……”

“晓铃,人生存必须钱财,小时在村里有爹在,始终衣食无忧,所以不明白‘钱财之用’,但在那回见拒于门外时,我便有点明白了。我不曾乞求他们,那是江湖,乞求只是弱者的行为,纵然有人怜悯,你也走不长久……”

“但我必须乞求,作一个流浪的乞儿。晓铃,人有时希望生存,必须忍耐,即使几日食一顿,又不知前路如何,我也不愿还家,不愿像村里的女娃,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一生倚赖他人,不得自在。如此,我宁可流浪江湖,可能不久便饿死,但毕竟自在……”

“其实,我非常痛苦,心中已无多少希冀,但当我遇见他的那一瞬,仿佛一切企望又有了……”

“晓铃,他以前非常魁伟英俊,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我便希望亲近他。幸好他是个非常温和的人,我与他谈了几句,便结识了。后来,我们一齐行乞,生活虽艰苦仍旧,但我们非常快乐……”

“如今回顾,那段时光可能是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了。当时,我与他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后来,便再也不能了……”

“我不恨他,也不恨嫁与他的人,我不可以恨他人……是我亲手破坏了那段时光,如果不是我贪财,劝说他去作强盗,怎有后来的那些事。他不至于留下那道刀疤,不至于为同道所排挤,不至于困在村里终日郁郁,不至于始终不可与他心中思念的人会面……”

“晓铃,我是个恶女人。有一回,我与他由于行乞得罪了其他乞儿,而为人所殴,他始终用身躯护着我,但当我有危险时,他终归出手了……便是由于此事,我知晓了他有武功,才使他落草为寇……我是在利用他,为私欲而利用他,但当他为救大秀与小韬而几乎丧命时,我发觉那一刀仿佛把我的心劈了,我未有痛,又未有悲,什么知觉也无……”

“晓铃,你知道的,我爱他,非常爱他。这十余年来,我为他所作的一切,不是出自内疚,是出自内心。是他教我明白了,为何女子可以把一生奉献给一个男子,其实那不是不得自在,只要有爱,心永远是自在的……”

“如果能再还那段时光,我会始终伴他左右,陪他受苦,随他而去……晓铃,你应当以为我非常愚蠢,光阴又怎可退却?人生而有苦,故有恨,有悔,常自遗其咎……”

或许,她并不记得,最后这句乃是何老曾经教诲她的一段话。

人生不过百年。或乐天知命,或人定胜天;或行有用之举,或行有趣之举;或谋大家之乐,或图一己自在。凡此比较,当局者清。

冬青每逢风起,枝摇叶飘,仿佛永不知倦。

人却不同。

人既不知疲倦,又容易疲倦。

何柔的脸上满是倦容。

她累了,诚实累了。

她在想,“晓铃”能否听见她的声音,能否记得她的故事,然后留之以告多情人?

一朝落在多情海,从此须当摆渡人。

恍惚间,何柔瞥见了手中的匕首,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他会忘却你。”

不,不可以……

既不见,何以生。欲不忘,直有死。

“阿柔!”这一声呼唤,终归迟了一步。

人生的很多遗憾,往往正是由于迟了一步。

正如诗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爱恨不过迟早。

那把匕首,已刺穿何柔的心,仿佛也刺中了汉子的心。

此时抱着何柔的那个男人,身形魁伟,面带刀疤,不正是汉子么。

汉子始终以“猴戏”藏匿在树梢上,几乎与冬青融为一体,自然无人发觉。

他不知如何拒绝,只得拖延。

他从来如此。

然而这回终以其“不拒绝”,方有此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