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烟未答，仍以左脚拖着右脚走去。
灰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
那是深渊，那是地狱。
乞儿终归不敌其势，颤声道：“呼……呼卢街……”
谢无烟的右脚拖将过去的一瞬，即停住脚步，道：“我是去呼卢街，但与此事有什么干系？”
乞儿咬咬牙，道：“是珣公子。他便是呼卢街‘骰头’。是他命我杀你于此，事成以后，会给我等充足的财物与人力，以成丕业。”
谢无烟点点头，道：“这珣公子可真了得。我才入长安寻他，他却已安排人杀我。”
乞儿以为不信，又道：“珣公子说这几日‘丐世侠盗’会来求他一事，但他不愿被扰，于是有此安排。”
“呵呵，有趣！”谢无烟呵呵大笑，“只以不愿被扰便杀人，有趣呐。他比谢无烟这个污小子更怪。呵呵，更怪。”
乞儿倏然屈膝，卑拜道：“小人句句真实，不敢有欺！”
谢无烟又笑了笑，道：“我信呐。我为何不信？这珣公子如果无此料事之能，我寻他也无用。无此古怪性情，也不能接见我。”
乞儿惶惶仍旧，不敢言语。
谢无烟却道：“你走罢。”
乞儿抬头看了一眼，面色仍有惊惶。
谢无烟却不再看他，而是以左脚拖着右脚，向那“小灰”徐徐走去。
小灰自从事败，始终不敢动身。
乞儿见他果不计较，当即起坐，向外逃去，且不忘高呼：“谢大神寿与天齐，千秋万代，丐世永传！”
小灰低着头，身躯战栗不已。
“眼睛怎的变灰？”谢无烟的声音终归在他耳边响起。
小灰未敢言语。
谢无烟竟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既不与他为难，又怎的与你为难？我问你只是因为好奇。呵呵，好奇。”
无人知晓，在谢无烟拍肩的那一瞬，小灰的心海有多少澎湃，他险些不能自已。
过有良久，方听他徐徐道来，“五年前在泸川流亡时，鄙人曾蒙受大神救济与庇护。景仰在心，却不敢言。于是鄙……鄙人仿效大神英姿，欲会意大神，以期再见之日，能与大神言语一二，就死无憾。”
难言的情真，无半点阿谀。
谢无烟道：“你的眼睛？”
小灰道：“仿效磨砺，日日……”
“不必说了。”谢无烟笑着摆摆手，“你昨日说的那话可否再说一次？”
小灰道：“那话？”
谢无烟道：“那什么丕业？”
小灰道：“我辈以为当今天下形势，正是连合江湖众乞，成就……”
谢无烟点头截道：“当今是连合之机，但你们在这庙里开坛祭什么天，作与谁观？天下众乞会连合？”
小灰忽而明悟，知为奸人利用，愧悔难当，即又无言。
谢无烟笑了笑，对着在场诸乞，道：“你们不必内疚或惊惶，谢无烟这个污小子，最不在意有人害他性命。如果信我所说，便再听我一言。”
诸乞闻之，不期俱跪。
谢无烟把酒葫芦复又系于腰间，然后缓慢的坐下，道：“以后莫称乞儿，当为丐人。以丐人之义，帮扶天下流民，是谓……丐……”
“丐帮，丐人相帮，帮扶……”语者竟是……欧阳乐，那个欧阳家第三子——爱笑的欧阳乐。
苏英清晰的看见，当欧阳乐说出“丐帮”二字，脸上带着极致的喜悦，可当众人望向他时，欧阳乐却又惊慌不已，不敢复言。竟成“惊慌的欧阳乐”。
苏英暗自喟叹。却不知为何而叹？
谢无烟倏至欧阳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继续说。”
欧阳乐自从“自信溃败”，不止是“忧郁的欧阳乐”，且是“惊慌的欧阳乐”。在众人瞩目之下，竟不敢言。
谢无烟呵呵一笑，道：“你这小子，太也废物。我这个废物在你眼前，真真‘不过如此’。你说我们两个废物一齐去见曲婆娘，可气死他否？”
欧阳乐乍听“曲婆娘”，一时“不知所云”，后一想二哥之名，即豁然。二哥之容颜与性情，似乎称“娘”也……欧阳乐摇摇头，不让自己再遐想，但他那张稚气未褪的脸上，已带着笑。浅浅的笑，一如钱塘湖边乱花，渐欲迷人眼。
“……足下知我二哥何在？”欧阳乐终归启口问道。
“什么足下脚上？你……呵呵，称呼我谢大哥便是。”谢无烟俨然一副“大哥”风范。
不知为何，欧阳乐也觉此人分外亲切，虽与那“无耻和尚”系出同门，但二者之间，诚有云泥之别。他本少年心性，几日以来，渐从“忧郁的欧阳乐”转为“惊慌的欧阳乐”，其实最难解的一个结是生为“欧阳”的负担，但他作为旁观者，始终为谢无烟的言行所引，甚至开始质疑己之“真侠论”是否不当。
欧阳乐复又绽放笑容，此时此刻，他已回复往日之“爱笑的欧阳乐”。
谢无烟笑了笑，道：“你所说‘丐帮’听来非常有趣，可得细说细说呐。”
欧阳乐正了正身，道：“我听谢大哥言‘以丐人之义，帮扶天下流民’，以为‘帮人者，须自帮’，故欲帮扶天下流民，必先‘丐人相帮’，取其首尾，乃谓‘丐帮’。”
“丐帮，呵，有趣。呵呵，有趣。”谢无烟呵呵一阵笑，乃谓诸丐曰：“以后丐人之连合，便称为‘丐帮’！”
诸丐闻之，但觉心潮澎湃，一丐不觉大呼：“以丐人之义，帮扶天下流民！”
“以丐人之义，帮扶天下流民！”众丐齐声疾呼。
小灰见势，即谓谢无烟曰：“既有丐帮，大神当为首。若无大神主持，如何连合，如何固之。”
“呐，小灰。”谢无烟笑了笑，“说话可不要太文？江湖人自有江湖话，在野便是野，什么之者也，太朝。呵呵，太朝。”
“……”小灰一时无言。
苏英却不觉启口，道：“似是你先说什么‘以丐人之义’。”
“无奈呐。”谢无烟叹了口气，“文言总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