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烟何在？”出是言者，一和尚也。这和尚自然不美，姿貌平平，声色矜重，若在寺院，举目可见。

但在呼卢街，这和尚并不平平，他一出现，守街人即长舒眉。

原来，这和尚常在“珣公子”左右，称作“守骰人”，常由他来转达骰头之言。

谢无烟听之，稍稍注目，道：“你可是引我去见那珣公子？”

和尚点头应是，回身先行。

谢无烟笑了笑，对同行三人道：“你们可在这街上闲玩，不要走远。”言罢，即从和尚去。

呼卢街凡四万六千六百五十六巷，交错纵横，初入此街者，若无“引巷人”接引，必也迷途。

谢无烟记不清随和尚穿过多少巷，毕竟入一园林，人已不无昏昏，但当他邻近一阁时，俄而馨香扑鼻，凝目望去，即见一人立于案前，低头注目，不时面见微笑。

案边熏燃着香药，点点雾，阵阵香。

和尚引谢无烟入阁后，便候在一旁。

“谢兄好诗词否？”珣公子虽在发问，目却不离案。

谢无烟笑了笑，道：“我不好。”

珣公子徐徐合纸，依稀可见卷末有“衣衫”、“尘”几字，但见他收入袖中，动作轻而缓，显得珍而重。然后，才再问道：“谢兄所为我时有耳闻，听之总是欢心，虽神会已久，然天各一方，未尝见面，今日来见，是为何事？”

谢无烟摇摇头，道：“本来有人教我来见你，说你能为我指引方向，可我现在发觉……竟被他戏耍。呵呵，戏耍。”

“他？”珣公子沉思有倾，道：“他如何与你说？”

谢无烟道：“他说你的祖先是波斯人。”

珣公子道：“是。”

谢无烟道：“他又说波斯与天竺相邻。”

珣公子道：“是。”

谢无烟道：“所以他说与和尚相关的事，你必知晓一二。”

珣公子忽然笑了，道：“我是知晓许多事，但似乎与他所说无多少干系。”

“是呐！”谢无烟拍掌大笑，“我当时真想扇他一巴掌，可他躲的太快。”

珣公子稍有惊色，道：“他是谁？”

谢无烟道：“云中竹笛，不见踪迹。”

珣公子道：“这是我第二次听闻。”

谢无烟道：“你可识他？”

珣公子道：“有人曾托我察他。”

谢无烟道：“你可察知什么？”

珣公子道：“无，无有踪迹，就如其号。”

谢无烟点点头，道：“所以他敢戏耍我。”

珣公子道：“你既当他妄言，为何依旧来此？”

谢无烟道：“他说此处便是牙猎聚集地。”

珣公子微微一笑，道：“似乎他比我更清楚，何不亲自为你指引方向？”

谢无烟呵呵笑了笑，道：“如果你昨日问我，我也不能答那一二，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是想让我与你斗一斗呐。”

珣公子道：“我为人素来中庸，不曾得罪。”

谢无烟忽然坐下，道：“可否察知欧阳曲在何处？”

珣公子竟也随之坐下，道：“是那个欧阳？”

谢无烟呵呵一笑，道：“便是三年前那个与他大哥争女人的欧阳曲。”

珣公子道：“欧阳剑的二弟？”

谢无烟点点头，道：“曲婆娘真真可怜，不想与他大哥比较，却只有说出‘神剑’，才知道他的存在。”

珣公子道：“你说他与和尚有关？”

谢无烟道：“他当年闹出那种丑事，从此离家不归，又曾听他说想研究梵学，可不是去落发？”

珣公子沉思有倾，道：“当世可称通晓梵学者，有二……”

谢无烟见其顿语，乃问道：“那二？”

珣公子微笑道：“我为何告诉你？”

谢无烟笑了，道：“因为你素来敬重谢无烟这个污小子。”

珣公子道：“但你不是谢无烟。”

谢无烟道：“可你见面称我谢兄？”

珣公子道：“礼节而已。”

“有趣，你果真很有趣。”谢无烟呵呵一阵笑，“我为何不是谢无烟？”

珣公子道：“江湖人皆知谢无烟好酒，腰间总挂着葫芦。”

谢无烟道：“因为谢无烟不再饮酒。”

珣公子道：“为何？”

谢无烟道：“谢无烟从来不爱酒，他饮酒只是想死，可他以后必须多活些时日。”

珣公子道：“是以去酒。”

谢无烟道：“可是满意的解释？”

珣公子默然不语。

谢无烟却又问道：“你作何想？”

珣公子道：“我想扇你一巴掌。”

谢无烟又是一阵呵呵大笑，却不料这珣公子倏然扇出一掌！他避之不及，又不愿毁坏此阁，意未行，气先发，瞬息间已结成气域。

灵气境以上武者相斗成规之一：守气而斗。

恍惚间，珣公子竟已身处“荒漠”。

风在动，沙在飞。上下回旋，勾勒成画。

“这不是灵气域。”珣公子神色虽平静，瞳间那一闪即逝的惊喜，却是藏不住。

谢无烟似也愣怔一刻，及渐明悟，道：“不是。”

“那……”珣公子忽而豁然，竟不觉大笑出声。

谢无烟笑眼对观，但觉有趣。这珣公子在说笑时也不怎的笑，未想也能这样大声的笑。

“灵气果非绝境，灵气果非绝境！”他似有些疯了。

他应当疯。

自少年起，便成为呼卢街之骰头。他为人必须中庸，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也正因此，他缺失了许多“有趣”。众人追逐一生的权力与财富，他生来既有，又有何求？太多路，总能看见尽头。但有一道，无人可入绝境。数百年来，无数武者求索“气之绝境”，又有何人遂愿？

他潜心练气，终过武者多半不能跨越的“第一界”，进入“灵气境”，却未料始终“困在”灵气上界。然又知此非“气之绝境”，乃“己之绝境”。恒有是知，不如不知。

珣公子终归平静，道：“你才入此境？”

谢无烟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呐。不能知，只得悟。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听了，也便不能入。”

“是‘非礼勿听’，也是‘名可名，非常名’，各家至上，相通已然。”珣公子似有所悟。

谢无烟笑了笑，道：“我真想扇你一巴掌。”

珣公子却道：“来。”

谢无烟怔了一下，随即会意，乃挥掌扇去。这一掌不随意行，不随心动，仿佛它本来向那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