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逢恰似曾相识 一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1      字数:2239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声声唱,声声慢。复复捻,复复叹。

歌女色衰,然听者感于声,俱忘其容,纷纷点头称赞。谁还顾得,犹抱琵琶半遮面?

少女低眉信手,弹完一曲,觉无人注意,芳心乃静,却闻玉杯乍破,而后满座悄无声。惶惶抬眼,但见座上有人掩泣。

那人青丝如瀑,背系古琴,除却不冠,外貌可称文雅,然泣声渐起,嗷嗷大作,却是何许猛兽?

只是……他的耳朵为何如许好看?凡人能有此耳?纵然生之,如何承之?

思量间,竟对他眼。

拨落,唯抱琵琶全遮面。

“曲婆娘,可是你吓着她?”谢无烟笑对他道。

“谢无烟。”泪犹在,欧阳曲却微笑道:“我饮酒又不是你饮酒,岂失心耶?”

谢无烟当即杜口。欲弄酒杯,才发觉已不饮酒。当时苦恼,只得疏之于忘。

苏英暗自点头,既断其中“有异”。

欧阳乐但觉二哥怪异,继续静坐观察。

怪异?不止怪异。

出乎众人意料,欧阳曲遽起而前,辄近琵琶女。但见他拾拨过手与,道:“请君更坐弹一曲。”

少女初彷徨,及他近身低语,不觉面容羞红,但听他引《琵琶行》言,方知乃是知音,毕竟不怯怯,接拨复坐,更弹一曲。

此时独奏,凄凄不似向前声,犹是欧阳曲泣下沾襟。若是寻常知音,必对坐和琴,以音会意。他却只是涕泪,不加应有修饰。

玉香楼从来不入常人,他举虽出乎意料,却也合乎情理。

曲罢更有人和道:“杜秋在时花解言,杜秋死后花更繁。柔姿曼态葬何处,天红腻白愁荒原。”

欧阳曲忽而又笑,道:“花解言,花更繁……诗者何人?”

和者答道:“罗微。”

欧阳曲道:“为何诗?”

罗微道:“怀古诗,诗眼前。”

欧阳曲笑了,道:“请同坐酣饮。”言出辄入他座。

但观年岁,罗微应在半百以上,而欧阳曲未过而立,足可称“父子”。此举旁人观之,多以为不当,却见同座者,也笑迎之。

欧阳曲方入座,则观那人,未几,道:“似曾相识?”

却是罗微接道:“相逢总似曾相识。”

“别,有别。”欧阳曲举杯一饮,“前诗不是临时作?”

罗微笑了,亦举杯而饮,道:“曾过金陵,时闻‘杜秋娘’有感,而后方以诗怀。”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却诵来,无悲无戚。

满座听之,竟有人不觉潸然。

那波澜不惊的遗恨,岂非最难消受?

罗微似有万千感慨,道:“从尔之举止,见我之既往。”

欧阳曲道:“亦有遗恨?”

罗微不觉诗道:“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

欧阳曲居然接道:“可能俱是不如人。”

罗微惊道:“如何知之?”

欧阳曲道:“我亦曾过钟陵。”

罗微举杯又饮,过有良久,方道:“莫待无花空折枝。”

欧阳曲却微笑道:“来此为何?”

罗微道:“君为何,我为何。”

欧阳曲道:“我能为何?入玉香楼者,但为美酒与高雅。”

罗微笑了,道:“不为美人?”

欧阳曲也笑了,稍见狷狂,道:“何有美人?”

罗微亦是多情人,虽不甚笃,犹道:“繁花三千,但观枝头一点红。”

欧阳曲大笑一声,举杯道:“一饮千杯!”

“贵客雅兴如此,焉能不以‘杜十三’饮?”语者是一红衣少女,其容妩媚,方见人前,既引满座注目。此女亦非他人,却是红璠。

“杜十三是什么酒?”欧阳乐好奇,乃问谢无烟道。

谢无烟不假思索,道:“是金陵名酒。”

欧阳乐道:“听这名称,是为缅怀古人?”

谢无烟点点头,道:“应当。”

欧阳乐豁然道:“便是那老者诗中的杜秋。”

“荷荷。”久不作声的宋怜儿忽而冷笑,道:“世人岂愿为一贫贱女酿酒?”

欧阳乐却道:“既有人为她诗,亦有人为她酒。”

旁人似听向前交谈,不觉对他说道:“杜牧小字杜十三,金陵人缅怀于此。”

欧阳乐见他衣饰华茂,却又憔悴,知为行路人,乃问道:“杜牧是谁?”

那人方为他人解惑,心头快意,举杯一饮,忽闻此言,辄又喷出,却不顾衣衫湿,答道:“且当他诗人。”

欧阳乐道:“多谢。请问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面有喜色,道:“区区小名……”

“那不知小名可同座否?”谢无烟忽而回头说道。

江湖虽大,始终大不过一个缘。

眼前这位小名兄正是行云在“凤翔夜宴”结识的那位江湖散人。

他早已注意旁座的“谢无烟”,但不知如何与言,因寻机与同座语。

那双形似柳叶的眼睛里,果见一点灰芒!身着一件破旧的布衣,头发却十分清洁,也不似寻常浪客散不束发,却是结发而冠。

江湖有许多浪客,但像这样的,只有一个!丐!世!侠!盗!

小名兄几疾呼出声,幸本镇定,乃道:“我之大幸,我之大幸……哈哈,哈哈哈……”

不住笑,却又不敢大声,那般姿态,甚是诙谐。

及入座,即道:“大神之灰眸天生乎?”

言出,即觉不当,正欲谢罪,却听谢无烟笑道:“小名之言可不太文焉?”

小名兄笑了笑,道:“见谅。区区常与文士结交,竟成习贯。”

谢无烟呵呵一笑,道:“常与俗人交谈,文不得呐。呵呵,不得。”

若是他人出此言,必须思忖是否有讥讽之意,但小名兄深知眼前这人磊落至极,乃举杯道:“江湖不分彼此,雅俗共饮。”

“不饮。呵呵……”谢无烟呵呵一阵笑,抚着他肩,道:“好一个‘雅俗共饮’,可惜我不再饮酒。呵呵,可惜。”

小名兄也已会意。向前他还在思忖为何不见“黑葫芦”,此时听言,辄度一二变故。心中那景仰之情,又加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