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归归处 二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1      字数:2728

是日,二人次钱塘边界。

目下两人皆是渔夫装束,此行来寻“船家”。既有钱,也“熟悉”,寻一轻舟,诚是易事。

“渔夫?尔侬外乡子?”船家是一青年,年岁盖不过三十,但却十分老气。

欧阳曲即以吴语对道:“我俚还乡子,个末舟有唻?”

船家闻言,遽然愠怒,骂道:“侬心子有哩!个点戆大!”

欧阳乐急道:“我二哥来买舟!”他从小听汉音,学雅言,顺口而出,自然不是吴语。虽然,他却能听。“戆大”分明是詈词。

船家闻之,却道:“吁!不说方言,却雅言,岂是还乡人耶?”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你为何说雅言?”

船家终归朴实,对道:“为探寻我那出家多年,不知还乡底阿兄,便与人学雅言。”

欧阳曲道:“不易。”

船家却道:“寻常人家,谈何不易?只是生活,不作诗赋。”

欧阳乐道:“你可以作。”

船家笑了,道:“个末诗人不作,却教我作?”

欧阳乐微怔,道:“我不是诗人。”

船家道:“个能儒雅,不作诗人作渔夫?”他忽又笑了,“侬个说话,都识不是渔夫。”

欧阳曲道:“舟介卖哩?”

船家摇摇头,道:“那镇海军节度使下禁令,九月二十八日以前,应有舟、人不得入江。”

欧阳曲道:“今是几月几日?”

船家道:“九月二十日。”

欧阳曲道:“差错有否?”

船家道:“呒不差错。我每日数之时日。”

欧阳曲见以佩玉,道:“以之易舟,可否?”

欧阳乐却先道:“二哥,这佩玉……”

欧阳曲道:“在你十二岁生辰那日,我赠你此物。”

欧阳乐道:“自然记得。但它不是在……”

欧阳曲微笑道:“本来在,方取。”

“侬弗惧死哩!”船家忽而低声道:“江岸两边都有卫兵,闻已成‘地网’。”

欧阳曲近以佩玉,道:“网毕竟是网,任他多少密,仍有鱼虾过。”

船家终归接过,乃指明舟之藏处。

“江湖人,不用等。”依稀听是言。

船家点点手指,方知已过十五载。为何他说“不用”,而不说“无须”或“不必”?不觉陷入深思……

钱塘江自古闻名,平素之景可比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然而潮来之时,方是“最美之景”。曾经观潮之盛,恍惚如昨。恰似一江秋水,不再回流?

眼前,江岸边卫兵巡行,俨然罗网。

欧阳曲寻得藏舟之处,便在观察形势,无须太久,既知巡之“漏网”,但他并未妄动。

欧阳乐在以树枝、石子等物作计算,不知过有多少工夫,方欣然道:“二哥,我已算得那‘空隙’。”

“如何?”欧阳曲的耳朵始终微动。

欧阳乐一指岸前路,道:“二哥看。先以此为元。向前观卫兵从左向右过此,记‘一刻’。随后又一队从右向左过,记‘二刻’。再从左来,记‘三刻’。从右来,记‘四刻’。兵行俨然,差步几无。以此四数,即可推算任一时刻,卫兵去元‘几刻’,再以最疾之步易算,既得‘空隙’。”

欧阳曲点点头,道:“有三问。以什么记你所谓之‘刻’?”

欧阳曲示以树枝,道:“这树枝上的痕迹,是我以无刃剑刻下。聚气以后,气复周行。再以气之‘行迹’记数。”

他再指石子,继续说道:“最后以石子计之。”

欧阳曲点头道:“由聚气悟之行迹,自然。再问。如何断定他处无哨?”

“不必断定。”欧阳乐笑笑,“步步青莲,在水一方。即使有哨,警之兵远,追不及。”

欧阳曲却道:“持舟又曳你,难。”

“二哥。”欧阳乐笑了笑,分明有一点得意,“看。”声响方绝,恰在七步之处。

原来,欧阳乐当时为救苏英,急切之际,偶然使出欧阳曲的绝妙步法,而后闲暇之时,每每忆起,但觉其乐无穷,遂自悟之,竟成。

欧阳曲似有喜色,不过转瞬即没,道:“寻隙入江。”

欧阳乐本来想问那“第三问”是什么,但听二哥决定动身,就观且算,定之空隙。

“二哥!”

两人应声而步。

欧阳曲本来微缓,却觉欧阳乐从有余力,方全步之。在七七步之时,果闻哨警,远处卫兵应声疾动,却因一时“见人”,一时“不见”,心头难免有惧,如何行那“最疾之步”?于是乎两人上江堤时,卫兵去之仍有七丈。有弓箭者,急引弓射之,终以过远不中。

人在舟上,舟已入江。

欧阳乐喜道:“有余。”

欧阳曲道:“心志甚坚,遽见‘未知’,亦自然萌惧。”

欧阳乐稍有愧色,道:“未算于此。”

未几,舟渐至江中。会聚于堤岸的那两队卫兵,只得远远望着,谩骂不休,同时有人燃起烟火,以警对岸。

舟行之速,仿佛与秋水共色,既化激流。

欧阳乐欣然道:“二哥,是你以灵气御舟且。”

欧阳曲道:“曾若专心练气,在你悟得‘聚气’之术以后,无须多少时日,便可修成灵气。”

欧阳乐笑笑,道:“我未识武之绝妙,以为杀伐之用,故从小拒之。但有此窃入江湖的经历,使我明白‘无武之武’。”

欧阳曲微笑道:“窃入江湖?”

欧阳乐方觉不曾告诉二哥“窃出门”之事,一时之间,又成“羞红的欧阳乐”。

欧阳曲道:“以你之能,如何窃出家门?”

欧阳乐稍作思忖,道:“父亲自观苏家姑夫的书信以后,终日待在房中,何人也不见。更古怪的,家中诸叔父每日外出,几乎不见……我心头思念二哥,又忖假使还家,父亲……”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必出房门,然后大骂‘逆子,敢入我欧阳府第!’。”

欧阳乐道:“我与父亲说理。”

欧阳曲道:“我便对曰‘我已不在族谱,你如何称我逆子?普天之下,我欧阳曲想去那就去那,谁奈我何!’。我在眼前自称‘欧阳曲’,他能奈我何!哈哈哈……”他突然笑了,笑的十分狷狂。

欧阳乐急道:“二哥,万不可触怒父亲。”

欧阳曲不再笑了,却道:“你还为何出家也无?”

欧阳乐的脸又红了,过有良久,方道:“欲面见李家第八女……此事次之,为求李公遣人寻觅二哥为上。”

欧阳曲道:“听闻那李八妹武力过人,习气又野,你能应付?”

欧阳乐笑笑,点头道:“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欧阳曲道:“既为‘水鬼’所困,知否?”

舟顺水直下,此时正在钱塘江中流。

此之水鬼,非彼鬼怪。他们是人,却游的比鱼快,入水辄不见形,因以“水鬼”称谓。过江之舟,最忌水鬼。水鬼虽不夺人性命,然贪钱至极,小舟或不顾,见大舟劫之必然。那财主为水鬼所劫,如何甘心。因官府也曾遣兵逐捕,或埋伏引诱,或下水搜寻……三十六策,无所不用。毕竟长久未果,不了了之。

欧阳乐生在钱塘,从小听闻“水鬼”,乳母也常以之唬他。正因为他了解,就以为水鬼只劫大舟,而他与二哥所乘之舟,不止小,且甚平平,自然不被“顾”。但他的确,疏忽了。

“聚气,伺时杀敌。”欧阳曲声响极其严厉。从未有过的命令。

欧阳乐闻之,无暇自责,当即聚气于指,观察四周应有“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