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鸾佩宫中的烛火便已熄了大半。一位红衣女子坐在正殿内,在烛光下抹去自己脸上的脂粉。镜中,一双如画的凤眼隐隐透着些傲气。
殿外候着的侍女急急跑进来,“娘娘,陛下来了,您先别忙,当心失了仪容。”
女子冷声道:“来了又如何?把灯灭了,就说本宫已经歇下了。”话虽如此,但她又将已从发髻上拔出一半的红玉金簪插了回去。
“若真要如此,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了。”叶萧懿带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故意让侍卫不通报,果真撞见你竟这般无情。好歹夫妻一场,你怎就这么不待见我?”
侍女有些为难,“娘娘,这……”
紫檀木梳被随手扔在桌面,“罢了,你将玉芙蓉香点上便下去吧。”
皇后叶如初乃将门之女,父亲辅佐了两代君王,是朝中的老臣了。
她自己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从前她出游时被山贼绑到寨子里要她做压寨夫人,她抢了人家腰间的一把刀,把人家老巢给端了,自己骑了寨主的马回来。才刚进府门,就见府里的侍卫在她老泪纵横的父亲面前跪了一地。她丢下一句“没用的东西”,便回屋梳洗去了。
这件事在凌苍城中传了十年,可谁也没想到,叶如初这样的性子,竟能被叶萧懿收入深宫。其中或许有万般无奈,却也不得不叹一句命运难料。
门被推开,叶如初从镜中看见叶萧懿着一身绣了金色云纹的常服站在月光下,是风流倜傥的模样。那张令天下女子心动不已的脸,叶如初却看得心烦气躁,甚至拿起帕子掩住了口鼻。
叶萧懿无奈,“我今日哪儿都没去,酒也未沾一滴。”说着他走到叶如初身后,打量一眼梳妆台上的狼藉,“怎么不让人伺候?”
“你成天在群芳楼听琵琶到天亮,给人家花魁描眉贴花的,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乐趣?”叶如初反问。
叶萧懿纠正道:“是兰香馆。群芳楼低等了些,我不去。”
叶如初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去不去同我无关,若只是如逛窑子一般来我这儿瞧瞧,那便请回吧。”
“这逐客令下得又比上次快了。”叶萧懿抬手抚过叶如初发簪上的金凤凰,“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见不着你,自然好得快些。”叶如初道。
叶萧懿也不在意,“那便好。你这个金簪的样式,太后看了或许会喜欢。”
没头没尾的一句,叶如初却听出了什么,“我去见太后做什么?”
叶萧懿弯腰在叶如初耳边低语一番,叶如初却难以置信,“你真不是喝糊涂了?坤华宫里守着的可都是禁军。”
“正因如此,我才让你去。禁军大多曾是你父亲的手下,你又是个不爱生事的皇后,他们怀疑不到你头上。”
见叶如初还在犹豫,叶萧懿便又道:“你父亲曾助我登上太子之位,却也因此埋了不少祸根。我立你为后,许你满门荣华,也是为了能相互扶持。若再任太后胡闹,我地位不保,你身为皇后,又还剩什么好处?”
叶如初眼底的烛光似在晃动。叶萧懿轻声一笑,替她将刚取下的首饰一一戴上,“差不多是换班的时候了,还请皇后动作快些。”
太后年纪大了,又是个握着大权不肯撒手的,便总以为有人会害她,是而坤华宫的戒备格外森严。叶如初匆匆赶到时,正遇上几队禁军撤离。为首的见了她,忙跪下问了声安。
“你们就这样走了,若是坤华宫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叶如初状似无意地问。
“娘娘放心,宫前尚留了一半的人守着,那些顶替我们的不出一刻钟便会赶到。”
叶如初点点头,“你们护着坤华宫也怪辛苦。听闻前些日子宫里闹刺客,你们救护太后有功,本宫特命人做了些小酒菜犒劳你们,已在营中备下了。”
为首的有些迟疑,“这……恐怕不大合适。”
“都是你们应得的,有什么不合适?吃完了还有赏钱可领,快些去吧。”叶如初眼中带笑。
这些禁军看得失了神,匆忙下跪,掩起那点小心思,“谢娘娘。”
太后半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身边的两个侍女正在给她揉肩捶腿。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她突然拿起团扇打了一下侍女的手,“你们这差当的,是越发不上心了。”
侍女慌忙磕头,“太后恕罪。”
太后蹙眉,“天都黑了,外边怎么这么大动静?”
门外老姑姑忙进来报,“太后,是皇后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让她回……”
叶如初却先一步跨入门槛,“太后,儿臣惦记着您入秋后燥邪侵体,特地炖了丹参玉竹老鸭汤给您送来。”
太后叹了口气,让身边的人退下。叶如初从食盒中取出汤碗,“听人说太后这段日子难以入眠,儿臣特意在汤里加了一味熟枣仁,配上丹参玉竹,补肝气、养心神。母后喝了便早些歇下吧。”
太后不冷不热地道了句:“你倒是有心。但你可知为何哀家不愿见你?”
叶如初低垂着头,“儿臣愚钝。”
“国君成日外出饮酒作乐,将各地进献的贡女晾在宫中,你从未宽慰她们,反而由着她们隔三差五到哀家跟前哭。这便罢了,国君那边你也不多加劝诫。这些事若是传出去,你让哀家如何是好?”
“是儿臣疏忽了,儿臣明日便会去劝陛下。”叶如初毕恭毕敬,“只是……太后也不必太在意陛下饮酒作乐的事。”
“为何?”
叶如初看看窗外,悄声道:“恕儿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陛下一直如此,旁人看了便会觉得他不适合这个位子。太后手中的大权,也可握得稳些。”
太后眼神狐疑,“你是他的皇后,竟敢同哀家说这样的话?”
“太后或许认为,儿臣的父亲曾帮过陛下,所以儿臣的心也向着陛下。但这些年来儿臣与陛下如何相处,太后都看在眼里。儿臣说好听些是陛下的皇后,其实不过一颗棋子罢了。两厢无情无意,儿臣也难在陛下那里求得什么,只盼太后能稍稍怜惜。”
太后品着汤,点点头,道:“你的心意哀家明白了,你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半个时辰后,攸宁疾步奔进玄极殿,声音带着些欢喜,“陛下,成了。”
叶萧懿放下手中的字画,抬眼瞧他,“太后可有所察觉?”
“皇后娘娘办事稳妥,太后已睡下了。宫里的禁军大都被酒菜迷了神智,让赤麟卫绑到了一处,等他们醒后陛下可去瞧瞧。赤麟卫也已有人换上禁军的装束,进坤华宫去守着了。”
叶萧懿却并未放松,“太后也是只老狐狸了,这点伎俩,只怕她很快便会识破。”
他皱眉思忖半晌,道:“明日一早让叶舟给南望写封信,叫她尽快往北边去和派出去的禁军接头,务必不能让那些人半途跑回来碍事。我们的动作,还得再快些。”
南望独自解决了那二三十个逆贼的事情很快便在当地传了出去,也算是杀鸡儆猴,其余人再不像之前那般不把军队放在眼里,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没生出什么岔子。
南望牵挂着北境的动乱,且她知道太后派去的禁军都是在皇城里享受惯了的,对外面的事情不一定如她的定远军那般上心,若没人盯着怕是会出什么岔子,便打算早些动身。
恰好叶舟的回信说前往北境的事不能再拖,个中原因他并未多提,只催南望尽快动身,他那边也会给南望多派些人手过去。南望既已得了叶舟的话,就放心打点起来。
南望只将自己要走的事同几个心腹说了,留他们和部分人在此地镇守。本想着和北顾打声招呼,但想起他那副德行,南望又懒得管他,带着她的手下在一个子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岐安镇,直奔塞北。
才刚踏上林外的那条大路,风就大了起来,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南望暗自打了个哆嗦,身边的副将关切道:“大将军可是冷了?后边的车上还有件狐皮氅子,不如就拿来披了,免得冻坏了身子。”
南望回过头去,这荒郊野岭的,路上自是不会挂着灯,只有依靠天上的那轮明月才能勉强看清。越过身后那两列轻骑,南望瞧见月色中的土路上似乎还有一抹身影。但风沙拂过,她眨了眨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她握紧缰绳,“不必了,赶路要紧。”
虽是这样说,但南望也留了个心眼,再拐入一片林子时,她便打了个手势,让所有人下马,就地隐蔽。
定远军这些年来被叶舟和她训练得极好,动作皆是整齐迅速。战马也是从小养起,极通人性,往地上一卧就不再出声。南望自信没人反应得过来她定远军的速度,下令过后便凝神细听,果然从整齐的卧地声中听出了一丝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