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除夕夜宴,叶如初为了避嫌,并未出席。望雪堂中的阵仗多大,她也只是听人说了便罢了,未曾亲眼目睹。而今日兵戈交错之声就在她屋外响起,若说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叶如初的心从才听到那些动静起就跳到了嗓子眼儿。她试过从窗户缝里往外看,却只觉得他们缠斗得令人眼花,分不清哪边是哪家的人,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她急得在屋里来回走动,见桌上摆着一壶酒,她就直接提起来当水灌了,才觉得好些。
稍稍平静后,叶如初又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了。手边放着叶萧懿临走前赠她的一把匕首,意思大概是能防身便防,不能防便自我了结了,免得落在逆臣手里,死得不痛快。
叶如初想了想自己跟着叶萧懿的这些年,在外人看来两人的感情还算深厚,可其中究竟如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叶如初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宫宴上,只因来迟了的叶萧懿在人群中不慎踩了一下她的鞋,就被她狠狠凶了一回,她却没认出来那是太子殿下。而此事竟也能算是旁人口中的佳话。
至于叶萧懿为何会立她为后,叶如初最开始还以为只是因为她父亲帮了叶萧懿的大忙,叶萧懿想让两边都站稳脚跟。
成亲后,叶萧懿无数次醉了酒来鸾佩宫,却也无数次错将叶如初看成南望。叶如初在他的醉话里听出了别的东西,但也不拆穿,只吩咐攸宁,往后若是叶萧懿喝醉了,就别再让他来鸾佩宫,若是没喝醉,就叫他留着些精神去关照别人。若真有了她不出面天便会塌下来的事,再去请她。
叶如初本打算如此过完余下的几十年。
她坐到书桌前摊开纸,磨了墨,提起的笔却又落不下去。娘家人前些日子刚好出城游玩去了,没有卷进今日的斗争。叶萧懿对她而言,与其说是夫君,更不如说是盟友,他自己的事情她从来不爱操心。大国师会护好南望,她也不必担心。如此一来,遗书倒是空白。
叶如初弃了笔,却突然想起玄极殿旁某人躲闪的眼神,和锦绣园漫天花雨中徐徐而来的那抹身影。她想了想,竟来到梳妆镜前,又不敢点灯,只借着窗外的火光,开始给自己扑粉。
外边是嘈杂的厮杀声,她却在屋内静静地描眉点唇,身上的衣裙是如血的绯红,妆容亦与那日赴宴时一模一样。
紫檀镶金的妆奁合上后,门外也渐渐安静下来,仿佛这妆奁是个止战的宝盒。过了好一会儿,叶如初才听到有脚步声响起,急急地往她这里来。
叶如初的手有些发颤。若胜的是赤麟卫,那他们早该过来禀报了。如此不声不响,恐怕是炽阳军在搜寻她。
现在要出去更是不可能了。叶如初四下看了看,便拿起桌上的匕首钻进了衣柜。柜门刚合上,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叶如初又紧张起来,她突然想到,既然只有衣柜是藏人的地方,她为什么偏要躲在这里,怎不试试上到房梁去,或是直接跳后窗。她越想越乱,偏偏脚步声就径直朝衣柜来,那人也毫不犹豫就拉开了柜门。
叶如初闭着眼睛,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胡乱一刺,就听见一声闷哼,声音却有些熟悉。
她第一个念头是叶萧懿回来了,想想又不大可能,若他回来了第一时间该是去看看后宫的其他美人儿,哪有时间管她。退一万步讲,叶萧懿真要来看她,也早该在门外就冒出一句:“叶如初你还活着么,活着就应一声,没声儿我也不必进去了。”
正想着,就听外面那人笑道:“看皇后还有力气挥刀子,臣就放心了。”
叶如初一惊,赶紧扯下挡着她的那堆华服,“是你?”
叶舟把叶如初扶出来,道:“臣来迟了,还请皇后恕罪。”
叶如初却一下子扑进叶舟怀里,泪水很快沾湿了他的衣襟。
叶舟愣住了,犹豫许久,仍是不敢拥住她。可看她哭得这样厉害,他又十分不忍,便道:“别哭,没事了。”
叶如初又赖了好一会儿才肯撒手。叶舟看她头发都被衣柜里的衣服拨乱了,妆也哭得有些花了,看着可怜兮兮的,便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却不知该不该替她擦眼泪。
叶如初却在他抬手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顺势将他的手臂抓过来,撸起袖子一看,被匕首划开的口子就这么暴露在外,正冒着血。
虽然这伤于叶舟而言不算什么,可叶如初又快急哭了。她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悔道:“要是我出手不那么快或许就伤不到你了。”
叶舟看着她处理伤口时认真又小心的模样,心里一片柔软,“出手快是没什么错的,万一来的不是我呢。”
“好意思说。你怎么来了也一声不响的?”叶如初想想就气,缠纱布的劲儿故意用得大了些,惹得叶舟一声痛呼,她却笑中带泪,“给你长长记性。”
叶舟无奈,“我是怕炽阳军把你挟持了,且还藏在屋里偷袭人,便不敢出声,却没想到偷袭我的会是你。”
“那外边如何了?”叶如初替他把袖子理好,问道。
“北顾带了玄龙骑进宫,炽阳军也造不出什么孽了。若没出差错,不出一刻钟他就能从未央宫过来与我汇合了。”叶舟道。
“你要走了?”叶如初不由得攥住了叶舟的袖子。
叶舟低头看了那只纤细的手一眼,又移开视线,道:“是该走了,还要去太尉府将叶楷擒了,等陛下回宫再发落他。”
叶如初却不想听他这些公事,犹豫许久,道:“那你……不带我走?”
叶舟皱眉,“还能带你去哪儿?赤麟卫和禁军很快便会恢复戒备。你就呆在鸾佩宫,哪也不用去,外面太危险了。”
“连禁军都能被策反,宫里还能算是安全?你不带我走,就不怕那些没清理干净的逆贼再杀进来把我绑了?”叶如初语气虽是蛮横,但却并非毫无道理。
叶舟不说话,眼神却有些动摇。
叶如初趁热打铁,“我也不用你带我走多远,你就带我去将军府同清隐在一处便是了。左右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带我出宫,不会落下什么话柄。”
她说着还眨了眨眼睛,眼中却不见多少楚楚可怜,而是多了几分狡黠。眼尾勾出的一笔淡红如同凤羽,高贵却不妖艳。
叶舟终于败下阵来,“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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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望和云羲在国师府里等了一夜,没心思聊天,本将棋盘摆好了,两人下起棋来却皆是失误连连。
这场动乱已传遍了凌苍城,街上的百姓也都惶恐不安,纷纷猜测日后会如何。
直到天色微明,皇宫中的火光才渐渐暗下去。国师府外守着的玄龙骑都散去了,南望和云羲听见了动静,赶忙从屋里跑出来,就见府门大开,两位国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南望奔到北顾面前,眼中满是担忧,“你有没有受伤?我哥哥呢?皇后怎么样了?”
北顾脸色有些苍白,却道:“我没事,你哥哥带皇后回了将军府。先看看焰离,他肩上被流箭刮过了,就怕箭头淬了毒。”
焰离刚跟云羲说完“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就听见北顾这样拆穿,他还来不及说北顾什么,云羲就给了他一拳,“你敢骗我?”
“我是真不要紧,倒是北顾,他……”
话才说了一半,南望就急着要问北顾。话未出口,他就一下倒在了她怀里。
焰离被云羲拎去敷了药,才能到观澜院去看北顾。南望在床边守着,桌上的药都凉了,却不见他醒。
听焰离说,北顾此次去江南染上的病本就没好全,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打了一场,自是体力不支,倒也正常。
焰离惦记着北顾的旧疾,但他看着南望担忧的神色,又怕她误会,终是瞒了这一层。
正解释着,云羲就来敲门,说饭做好了。
“……你也不用担心,等他醒了喝药调养一段时间,再让他回清徽观去闭闭关,就没什么事了。”焰离道。
云羲倚在门边静静听着。焰离说完后转身对她笑笑,“走吧。”
“师姐,先吃饭去吧。”云羲又开口催南望。
南望却道:“你们先去。”
待这两人走了,南望又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北顾。他苍白的面容像一块易碎的玉,好像随时都会在她眼前消失。
南望记得北顾贱兮兮地为难她的模样,神情专注地烹茶弹琴的模样,将她拥在怀里温柔哄她的模样。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却又再也不想见到。
南望替北顾掩了掩被子,就见他眉头皱着,不知他昏迷中还在担心什么。南望叹了口气,想到北顾本就心向逍遥,可现在他肩上的担子却比从前的她还重,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清徽观爱说的天意弄人。
南望一夜没睡,守到中午便撑不住了,趴在床边就睡了过去,却睡得不踏实,连做了好几个梦,迷糊中就听见有个声音唤她“清隐”。
南望睁眼一看,北顾正侧躺着看她,面色好了些许,眼中却还带着倦意。南望赶紧坐起来,关切道:“可好些了?”
“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太累了。”他想想又道,“有些渴。”
南望也不提焰离告诉她的那些话,起身去找水,就发现桌上摆了两碗饭和一些清淡的菜,还冒着热气。她便把水和饭菜都端过来,盯着北顾吃完后又去把药热了热。
药是无念道长专门给北顾配的,还叮嘱焰离一定要看着他喝下。若是没有这个药来调养,身体会更加吃不消。
可这药的味道却不是一般的苦,北顾一闻就闻出来了,皱眉道:“我不喝这个。”
“必须喝。”南望态度强硬。
“太苦了。”北顾耍着赖,好像这个药比他面对过的敌军都要可怕。
“你堂堂东源大国师,喝个药居然怕苦?”南望像是有了个惊奇的发现,“我可要笑你了。”
“笑我我也不喝。”北顾面无表情。
南望又劝道:“喝吧,喝完我亲你一下就不苦了。”
北顾见她改变了策略,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但仍拒绝,“这药苦成这样,喝完才亲一下?不喝。”
“那两下?三下?”南望发现有希望,便继续坚持。
最终北顾心满意足地接过了药碗。
看着那深褐色的液体见了底,南望才松了一口气,又无奈,“你原先喝药的时候也叫焰离这么哄你不成?”
“我都是不喝的。”北顾道。
“当真?”南望瞪着北顾。
见她又要被惹毛,北顾赶紧说:“假的。”
其实他怕苦是真的,焰离懒得理他也是真的,顶多给他丢一把蜜饯也就完事了。他从前都是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这药灌了,像这样有人哄着倒还是第一回。
南望把碗盘都收拾干净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她正要点灯,就见北顾拍拍空出的床,对她道:“还点什么灯,上来。”
南望急了,“你把被子掀开干什么,别又着凉了。”
“那你还不快些?”北顾挑眉。
南望没辙,只得放下蜡烛,急急钻进被窝里,还催北顾赶紧把被子盖好。北顾仔细掖好她那边的被子,又把她揽入怀里,才满意道:“总算不冷了。”
“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给你灌个汤夫人。”南望说着又要起身。
北顾忙抱紧她,“都有你这个夫人了,我还要那罐子热水做什么。”
“你再取笑我,我可要留你自己在这冷着了。”
北顾自然知道她不过是说说,便也不慌,“你留我一个人在这,那你上哪睡去?”
“我找云羲去。”南望一副打算好了的样子。
北顾却笑,“焰离铁定会假装自己伤得不轻,把云羲留下来照顾他。你去找云羲,只怕会扑个空。”
南望也不急,“那我回家找皇后去。她一个人来将军府,定会束手束脚的。”
“你哥哥心思细,那皇后性子同你又像,你还担心这两人?”北顾瞧着她,“还去哪儿?接着编。上清峰去不去?你的住处可还留着呢。”
南望只得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