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清晨,南望起了个大早,来到正殿里焚香。三柱清香点着后,她双手将香举到齐额,躬身行了礼,才把香一柱柱插入面前的香炉。
第一柱香才在香炉正中插稳,殿外就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南望没回头,而是仔细插着第二柱。
来人似乎是在殿前跪了下来,急急道:“参见靖宁公主。陛下派属下来迎公主回宫,说是北方战事吃紧,且大国师有反叛的嫌疑,有些事情还须得和公主商量。”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东西摔到地上的闷响。南望插第三柱香的手抖了抖,细小的香灰落到她的手上,烫得她眼眶微微泛红。
她深吸一口气,拂去香灰,行了叩拜礼,才转身走到殿外。
焰离正捡起他方才不慎摔下的罗盘,罗盘是阴沉木的质地,却被磕裂了一道口子,磁针也断成了两截。
南望有些呆了,“这不是师父前两天才做好的吗,你就给摔了?他不得拿把鸡毛掸子把你撵下山去?”
焰离却紧盯着还在殿门前跪着的侍卫,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刚才说,北顾怎么了?”
侍卫战战兢兢,“大国师他,他有……他或许,有……反叛的嫌疑……”
南望本想装作看不见这侍卫,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可现在又听了一遍这话,她差点站不稳,便不得不紧紧抓住焰离的手臂。
焰离被她掐疼了,低头看了她一眼,却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了,“你……要不先回房休息?”
南望咬着牙,像是强忍着什么一般,费力地摇摇头,“不必了,我们回宫去。”
焰离看南望这个反应,倒忘了自己刚才有多震惊,只顾着劝起她来,“你别等会气坏了身子。北顾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吗,你千万别信这些人的胡话……”
“我知道。”南望轻声打断,“可我也得马上回去看看叶萧懿又想搞些什么名堂。我军在北方连败,又是北顾领的兵,我只怕叛国这一传言对他不利。”
焰离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便好。”
不知怎的,南望突然想起了今年的正月十五,也是在她现在所站的地方,漫天风雪中,北顾单膝跪在她面前,对她说“册封使臣叶北顾,奉国君之命迎靖宁公主回宫”的样子。
时隔半年,叶萧懿又派人来清徽观接她回宫,却没想到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她的心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像是悬在了上清峰的山崖边,再多一丁点打击就要坠落。
而在叶萧懿将一沓书信摔到她面前时,这颗心又往下沉了沉,就像拴着它的线被一把刀划破了几根丝一般。
“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什么。”叶萧懿语气冰冷,却带着他拼命隐忍的怒意。
南望缓缓弯下腰,颤抖的手将散落一地的信一张张捡起。上面的字迹挺拔如松,又洒脱如竹,一眼便知是出自北顾之手。
“六月二十,天降流星,落地成火。七月初九,暴雨不绝,江水泛滥,有冲垮堤坝之势。七月十六,凶星陀罗归位,当速战速决。”
叶萧懿闭着眼睛道出信上的内容,“……六月二十那日火烧西渊粮仓失败且被反咬一口,七月初九那日我军自水上突袭,敌方却突然改变阵形包围我军。七月十六迂回战术失败……”
叶萧懿握紧了拳头,“这些信中的内容全都能对得上号,而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北溟将帅的主帐之中?”
南望听着叶萧懿的一字一句,已忍不住将信的边缘抓得发皱,却强撑道:“这些都是谁拿回来的?”
“叶桓冒死从北溟的军营中偷出的。”
“不可能……”南望喃喃道,“说不定是有人陷害他。能模仿字迹的人那么多,就像……就像你之前让攸宁仿我哥哥的字迹一样。”
叶萧懿被她气得直发抖,又来回走了几步,“如今事关东源的江山社稷,我怎会再拿这样的把戏骗你?”
南望却依然不敢相信,“北顾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们还不清楚?他就算做了这种事,以他的心思,又怎会让你的探子抓到这些把柄?”
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愣了。叶萧懿定定看着她,“那你可要亲自去找找他的把柄?”
南望垂眸看着桌上的砚台,默了许久,才道:“我是他的未婚妻,你肯信我?”
“那又如何?你的性子我明白得很,在你心里,任何事情都不能与东源相提并论。你只说,这次去边境你要以什么身份去,要多少人跟着你。”
南望又沉默半晌,“叫定远军暗中跟着我就是了,这个我会回将军府去和我哥哥商量。你只要不把我去边境的事情传出去,身份这东西倒不重要。”
她刚拉开玄极殿内室的帘子,叶萧懿就在她身后突然道:“若是你去了以后发现他……”
他欲言又止。
但南望听明白了,笑道:“这次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你守卫东源了,你好歹想想该怎么治国吧,别成日沉迷于酒色了。我先前还怕你会成为一个亡国之君,你自己却不担心吗。”
这是南望头一次用这样熟稔又关切的语气同叶萧懿说话,可叶萧懿却听出了比以往更坚定的拒绝。他只能无奈道:“你路上小心些,若情况对你不利你就立刻回来。我也准备派人去一趟南沧,请援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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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望此次去北境的事并未透露给更多的人,像之前那样声势浩大的祭旗也不会有,只在将军府里意思意思喝了杯酒就从侧门出了城。
叶舟将随身带着的白玉虎交给南望,“定远军那边我已经交代清楚了,他们都愿意跟随你,你大可放心,像从前那样调遣他们就是了。”
南望点点头,跨上了马,英姿飒爽的模样倒是从来没变。
叶舟看着她,一脸欣慰。叶如初在旁边却像个操心的老妈子,“这种时候北境应该转冷了,你要记得多穿衣服,不然手冻僵了还怎么拿得起剑。我给你带的桂圆红枣有空就拿出来泡茶喝,驱寒的。你万事小心,不要逞强,早些回来我给你做炖羊肉……”南望一一应着。
云羲默默将一张折好的符纸装进红纱布袋里,又塞到南望手里,道:“师姐,这道保平安的符你也随身带着吧。”
叶如初看到那张符,再环顾四周,才疑惑:“怎么二国师没来?”
“他……似乎正闹脾气呢,说让我来就行了。”云羲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南望也明白了些许,“他可能不满我要带定远军去调查吧。”
“师姐,你别管他,他那人就是幼稚,我们都知道你比谁都关心北顾师兄,你就放心去吧。”云羲宽慰道。
“云羲说的是,回头我再去劝劝他。你不必太介怀,顾好你自己。”叶舟又再嘱咐。
第一次从凌苍城去塞北,已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南望却还清楚地记得路。途经的城镇在这些时日里又繁华了不少,有些地方的热闹甚至都赶得上凌苍城。或许东源军队连败的消息还没在这里传开,人们都以为日子平静和乐。
从南望出生起东源便是盛世,她守护的也是东源的盛世。若是敌军的铁蹄踏入了东源,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不敢去想。
商队必经的一些道路被修好了,走起来也更快些。越往北天气就越冷,过了松雪岭后,风就更是凛冽。南望一路策马飞奔,定远军本与她保持着一些距离,后来却渐渐跟不上了。
所幸离边境已不远,南望休整了半日,才凭着记忆寻到了白羽林边的军营。
进去一问,士兵们却说大国师不在这里,许是去了江边。南望又四下看了看军营里的士兵,见他们有的在生火做饭,有的还在练刀枪,似乎并没有因为连败而气馁,她才稍稍放心。
却有人注意到,靖宁公主这认真巡视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像从前的镇国大将军叶南望。可他们也只敢私下说说,不敢在人多时提起。
南望在河边找到她那匹正在吃草的马,打算顺着河去江边看看。刚牵着马走了几步,就看见君迁蹲在前边不远处洗着一个药罐子。
听见这阵动静,君迁转头看了看,药罐子却“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君迁也不去捞,而是快步跑到南望面前,道:“大将军?”
不等南望回答,他就继续说他自己的,“他们都说你在山谷里被人暗杀了,我一直不信,你身手这么好怎么会……现在你果然回来了。我这些日子常常在想你身上的伤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说着竟有些哽咽,“可你……你怎么长得跟个小姑娘一样了?你易容了?”
南望一直静静瞧着他,好不容易得了个说话的机会,她又清了清嗓子,才道:“是不是风沙太大,迷了军医的眼睛,军医才将本宫错认成大将军?”
“本……宫?”君迁目瞪口呆,“你……你是……”
南望笑笑,“本宫是靖宁公主,先前一直在清徽观修道,不久前才回宫。方才在军营里有不少人认不得本宫,也不怪你。”
“可是……”可是这说话的语气和这抹笑,分明就是叶南望,只不过声音完全不同罢了。南望的五官带着英气,但如今长发飘飘,又略施粉黛,自然能骗过军营里的大汉们,君迁却仍有些怀疑。
“可是什么?”南望轻飘飘地问。
“没……没什么。”君迁低头看着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枯草,“听闻靖宁公主与大国师缔结了婚约,此番想必是来寻他的吧。”
“嗯。”南望淡淡应着,“听他们说他去了江边的军营?”
“或许是。您就顺着这条河往下走,到有座山突出来拦着的地方,穿过那一线天再右拐……”君迁顿了顿,似乎记不太清了,“要不我去给您画个地图?”
南望被他逗笑了,“不必了,他和我去过,我都记着呢。”
君迁方才失手摔下的药罐子被河边的碎石卡住了,并没有漂多远,他却没去捡,而是在南望身后定定站着,看她骑着马远去,直到风沙真的迷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