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次日,凌霄刚醒来,李衍也便醒觉。他揉了揉脸,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坐起身。经过一夜修习,他只觉精神倍增,全身舒畅无比,大非平日修习吐纳时情景。
凌霄走过来,问道:“李兄,昨夜如何,睡得还好么?”李衍道:“还好,还好,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凌霄笑道:“你一夜无声无息,一定是修习那《睡经》了,我猜得对不对?”李衍也不隐瞒,笑道:“看了几页书,按上边说的试了试。”凌霄问道:“感觉如何?”李衍笑道:“也没什么感觉,跟平日睡觉一般无二。”
他如此说,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觉得凌霄功夫不弱,自己只一夜之功,不过初入佳境,倘若如实说出来,难免凌霄笑话,这才将实情隐过了不说。
正说着,张惠茹和阿窈推门进来。听到他们谈论修习,张惠茹道:“你昨夜睡觉,一定不老实了!”李衍一怔,问道:“我怎么不老实了?”张惠茹道:“你梦到我了,是不是?”李衍急忙大摇其头,连声道:“没有,没有,我梦见你做什么。”张惠茹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一定梦见了,还嘴强!”
两个人争执不下,一个说梦到了,一个说没梦到。凌霄奇道:“惠师妹,你怎么知道他梦到你了?”张惠茹道:“我在梦里见到他了,他进了我梦里,他还能没梦到我。”二人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都道:“岂有此理。”凌霄笑着问道:“你梦到他,他在你梦里做什么呢?”张惠茹道:“我梦到那个黑衣人没有死,追得他无路可逃,夺走了书笥。”
二人闻听,心中不由得一惊,虽知她是在说梦,仍忍不住问道:“后来怎么样?”张惠茹道:“后来么……”口中说着,从床头拿起书笥,笑道:“后来么,我出手打败了那黑衣人,黑衣人将书笥交给我,托付我说‘你打开书笥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凌霄急忙问:“你……你打开了看了?”张惠茹嘻嘻一笑,道:“我正要打开看,忽然就醒了……”大家听了,都吁了一口气,顿觉索然无味。张惠茹手举书笥,笑向李衍道:“要不然,咱们打开来看看,看藏着什么玄机?”李衍吓了一大跳,忙抢身去夺,急道:“使不得!”张惠茹闪身避过,格格一笑,将书笥抛还给他,道:“不让看不看,稀罕看么!”
李衍这才松了口气,将书笥小心藏好,心想:“这丫头无法无天,什么事也做得出,倘若她打开看了,自己如何向师尊交代。”想着那黑衣人千里追踪,以至连性命都丢了,不觉心头一沉,只盼此后一路平安,别再生出事端才好。
吃过饭上路,仍是两人合骑一马。李衍在马上抱着张惠茹,有如荆棘在怀,心中说不出的窘迫难受,时不时还要挨几句抢白,却也只好忍耐。一连行了两三日,沿途并未经过大城镇,想买马也无从可买。
这一日,途经一个大镇,街上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看样子甚是繁华。
街北有一个鞋摊,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凌霄纵身下马,上前询问有无马市。那老汉道:“此去向东二三里,快要出城时,有个骡马市。”凌霄道过谢,笑向大家道:“这回好了,终于熬出来了。现在将近中午,咱们干脆先逛一逛,吃过饭再去买马。”
张惠茹无意间一转头,咦了一声,伸手指道:“你们快看,那儿有家命馆。”大家顺着她手指看去,果见不远处有个铺面,招子上写着“命馆”二字,下边两行小字,写道:“推命测运,铁口直断”。
张惠茹笑道:“不如咱们进去算一算,看看运势如何。”凌霄道:“算什么算,这个你也信?常言说‘十个算命九个骗,剩下一个瞎扯乱’,他要算得准,他早飞黄腾达了,还在这里做这个!”张惠茹跳下马来,把马缰抛给他,说道:“我不管,我偏要算算。”
凌霄知她任性惯了,劝也无用,只得拉马随后跟上。李衍和阿窈下了马,无可无不可,随着他们而行。这家命馆有三间铺面,看上去颇有一番气象,凌霄心想:“见过一些占卜先生,大多是当街摆地摊,这家却堂而皇之的开铺面,想必有些能耐。”当下便不吭声,随着她进入命馆。
命馆之内,壁上挂着几幅画像,又有几轴字幅。正临堂门,摆着一张大长桌,一个人坐在桌后打瞌睡。张惠茹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说道:“喂,醒一醒,生意上门了,你还做不做?”桌后那人一惊而醒,睁开眼来,看见他们四人,懒洋洋点了点头。
此人儒士装束,约莫有六十岁年纪,相貌清癯,留着三绺花白长髯,一望而知颇有些学识,决非市井之辈可比。李衍见他相貌不俗,大有鸿儒风范,心中暗道:“有道是‘古之贤者,不在庙堂,必在医卜’,这位老先生当街卖卜,大约也是志向难遂,故操此业了。”
凌霄笑道:“老伯,有扰了,我们想问一问运程。”老儒士睃目看了看四人,也不答话,伸手向壁上一指。凌霄向壁上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铁板神数,卦金二两”,不禁吓了一大跳,刚要说话,张惠茹道:“喂,你这算命的,你是打劫还是推命,怎么这么贵?”老儒士翻眼看了看她,淡淡说道:“打什么劫?老朽这是‘铁板神数’,不是那些神棍骗钱的把戏,你算得起便算,算不起别算,老朽又没请你来算!”
李衍听到“铁板神数”四字,不由得心中一惊:“这名字好熟,似乎曾听师尊说过。是了,师尊说过‘铁板神数、邵子神数、皇极神数’,世称三大神数,据说这三大神数穷天地之理,夺造化之妙,神奇莫测,想不到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凌霄连连摇头,二两银子,那可是平常人做苦工两三个月的工钱,这位老者的卦金如此之高,实在匪夷所思,也难怪张惠茹说他打劫,如此漫天要价,实与打劫没什么分别了。想到此,拉了拉张惠茹,低声道:“惠师妹,卦金这么贵,还是别算了,别白花冤枉钱。”老儒士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冤枉钱?算得不准,那是花冤枉钱,算得准,怎么叫花冤枉钱!”
张惠茹轻轻一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算得很准了?”老儒士道:“那是自然,‘铁板神数,铁口直断’,不准不收钱,如何?”张惠茹道:“什么叫‘铁板神数’?”老儒士向桌上一指,淡然道:“我桌上这铁算盘,便是‘铁板神数’了。”
经他这一说,大家方才看清,在他桌上并排放着两具算盘,色泽乌黑,隐然锃亮,竟然是铁材打制的。更为奇特的,则是铁算盘的档格,一般算盘多是十三格,也有九格、十一格的,这两具铁算盘竟多出几格,粗略估摸,大约有十九格之多。
阿窈笑道:“老伯伯,你这算盘是算帐的?”老儒士道:“不是算帐的,是算命的。”阿窈大感好奇,问道:“算盘也能算命?”老儒士面露得色,点了点头。阿窈一听,大觉有趣,拍着手道:“好厉害,那快给我算算。”
老儒士神态淡然,向四人扫了一眼,问道:“你们几个,到底是谁要算?”张惠茹道:“只要你算得准,我们四个都算。”老儒士道:“要是都算,先算男,后算女。”张惠茹奇道:“这又是为何?”老儒士摇晃着头,咬文嚼字道:“易传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老朽这里的规矩,凡男女来推命,先算男,后算女。”张惠茹道:“什么乾坤贵贱的,我不懂这个,我只要你推命。”
李衍听他不经意间,竟随口引用周易系辞,果然有些学问,是个读过诗书的文人,迥异市井之徒。同时,心中不禁又暗笑:“这位老先生,你纵有学问,只是用错了地方,你跟这丫头讲什么天地乾坤,那不是对牛弹琴么,她才不理你这一套。”
张惠茹道:“喂,你说你算得准,怎么能证明?”老儒士觑了她一眼,说道:“我说算得准,就是算得准,还用证明么!”张惠茹哼了一声,不服气道:“这话好没道理,我还说我算得准呢,那又怎么说!”凌霄听她动了火气,忙暗暗拉了她一下。
老儒士笑道:“你们是外乡人罢,不知道我的名声。老朽的名声,这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出了名的‘铁算子’,这名号可是响当当的,绝无半分吹嘘!”张惠茹格格轻笑一声,说道:“吹嘘不吹嘘,要算过才知道,没算过,谁知道你是‘铁算子’还是‘木算子’,说不定还是个‘装蒜子’呢!”众人闻言,忍不住大笑。
阿窈伸手轻拨铁算盘,发出铮铮之韵,笑道:“老伯伯,你算算我,算得对了,那就是真的。”老儒士瞥了她一眼,问道:“算什么?”阿窈笑道:“你算算,我今天早上吃的什么饭。”老儒士一怔,随即哼了一声,说道:“不算这个!”阿窈道:“要不,你算算我刚才吃了几串糖葫芦?”老儒士鼻子差点没气歪,没好气道:“不算这个!”阿窈道:“这也不算,那算什么?”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老伯伯,你算算我今年多大了。”
老儒士长吁一口气,吹得胡子直竖,说道:“好,我算算看。”伸手在铁算盘上拨了几下,说道:“你今年十五岁有余,十六岁不到,对不对?”阿窈一听,拍手笑道:“对,对,老伯伯,你算得真准,我今年就快十六岁了。”老儒士冷哼一声,说道:“小娘鱼,我同倷讲,介勿系算格,介系猜格。”
张惠茹推开阿窈,笑道:“喂,我说一件事,你能算得准,我就服你。”老儒士瞥了她一眼,问道:“算什么?”张惠茹笑道:“你还是打算盘罢,这事全是数字,有些难算。”老儒士猜不透她要算什么,只得说道:“好,你说。”伸出手去,准备拨打算盘。
张惠茹轻嗽一声,清了清嗓音,说道:“我爹爹四十岁时,我出生的,我娘呢,比我爹爹小四岁,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大我十二岁,二哥大我八岁……”说到这里,看着他在算盘上一阵拨打,问道:“我说的,你记下了么?”老儒士不敢分心,头也不抬,说道:“记下了。”张惠茹续道:“今年算来,我爹爹五十八岁,我娘五十四岁,我大哥自然是三十岁,我二哥二十六岁,喂,对不对?”老儒士点了点头,道:“对,没错。”张惠茹道:“你算算看,我姓什么……”
老儒士听了,差点气个倒仰,待回过味来,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撑不住,也都笑弯了腰。老儒士止住笑,说道:“小鬼丫头,倷瞎七搭八一大堆,介系摆噱头,故意怄我!”阿窈凑上前去,伸手指着他,笑道:“老伯伯,你胡子都笑歪了,还是没能算出来。”老儒士轻捋长髯,说道:“小娘鱼,呒啥事体,勿要瞎翘哉!”
凌霄听老儒士说“小娘鱼”,不像本地口音,问道:“老伯,你不是本地人?”老儒士道:“老朽祖籍姑苏,移居此地多年了,偶尔才会露出乡音。”凌霄点头道:“怪不得。我去过姑苏,那里方言很好听的,尤其姑苏女子,说话好听之极。”(按:“小娘鱼”为姑苏方言,是小姑娘、小女孩之意,此处“鱼”不读“鱼yu”,读鼻音“e”“ng”,亦写作“小娘娪”“小娘圄”,如果规范点,应为“小娘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