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自称为“福音族”,他们却并非真正的一个“种族”。
在那遥不可及的乐园之中,生命们全部具备着母神的特质。万物被永恒而完整地同化为一。那里没有种族,形态只是纯粹的形式,而精神互相交融理解着,“异类”和“他者”皆是已逝之词。
因那永无困惑与冲突的完美,漂流在外的遗族们只能感到益发地痛苦和思乡。他们的拥抱只能传递思想却无法再制造更多同族,不得不以仅剩的生育方式来维持数量。这困境延续至今,直至不同血脉分支的福音族在外貌上变得天差地远。
人们常将雅莱丽伽与普通的魅魔混淆,而那甚至无法被判定为错误。她的祖先,次女梅伦德拉,正是初代福音族与一名雄性魅魔所生。不同于人躯的姐姐与鹿身的妹妹,梅伦德拉生来长着一对长长的犄角,近乎笔直地朝着天,像某种上天赋予的冠冕。当她蛊惑了大量法师之后,从盟约中堕落的求法者们竟也真的一度给她加冕。那圣冠用法师们献上的塔尖水晶制成,里头塞满了被杀害的殉道者灵魂。
这对法师之间那隐秘的盟约无疑是一种宣战。在他们的五大象征物——冠冕、织锦、权杖、苇笔、金杯之中,“智慧之冠”被认为是导师与圣贤的荣誉。它一度只被授予掌握权力的白塔法师,后来又在法术集会中指代地位最高者。而如今在联盟时代的语境中,“戴冠者”几乎成为了秘盟法师对盗火者的另一种指代。当梅伦德拉夺取法师们的冠冕时,等若是宣告她那继承自乐园的知识凌驾于白塔之上。
雅莱丽伽几乎相信那确是事实,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白塔的求法者同样追逐着乐园。就在梅伦德拉死后,她那些有着法师血统的后裔们全部遭到了搜捕和调查。银辉之杖亲自将他们押往银辉之塔,最终又把他们全员都予以释放。关于银辉之塔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断层,雅莱丽伽确信这种缺损是银辉之杖所为。那对世俗事务表现出异常关心的骷髅法师抽走了——或者说隐藏了——梅伦德拉一脉后裔中的某段记忆。在雅莱丽伽反复地搜寻后,她认定那正是梅伦德拉用来诱惑法师们叛节的巨大秘密。
她猜想,但也仅仅只能是猜想,那秘密是“真理的织锦”。
在秘盟法师们孜孜追寻着“秘艺”的过程中,诸多流派彼此影响着、冲突着,对一种流派的精研极有可能导致对另一条道路的极端无知与傲慢。然而最终众塔仍然达成了一个粗略的共识:他们坚信法术之道的真相在于物质与精神的统一,通过形式与智识予以协调,最终通往无穷至高的力量之源。在那被称为“天界”的无上法源中,回荡着十大原质奏响的和谐乐音,昭示着世界的终极真理。当位于中央的第十质点——生命的知性——被彻底填满时,以太之流从中涌出,盈满了他们身处的整个宇宙。
冠冕、智慧、理解、慈悲、严厉、美丽、胜利、荣耀、基盘、王国,以及作为本质的“知性”。法师们将之视为通往星辰的“蹈火之途”。他们渴望效仿曾经的织法者们,通过此路直达天界,目睹那无穷无尽的以太源泉,萌发万象的完美理式。他们将其描绘为“秘艺的原籍”、“世界之书”、“真理的织锦”。这些命名并非单纯的雅称与赞美,而是法师们冀图以此将那概念从以太中摘出,化为能够为尘世所理解的形式——正如他们将十大原质对应十月之名,希望以此形式将整个联盟与理式的天界连结,免遭以太浪潮的倾覆。
而,那种倾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正是底波维拉尔想要的东西。他没能继承到任何祖先的记忆,却痴迷于自己幻想中的“乐园”,不知疲倦地向雅莱丽伽讲述他癫狂的迷梦:世界终将毁于焚星之火,只有乐园能够幸免于难。在万事万象的灰烬中,乐园的眷族们继续着永恒的梦幻,将新时代的苗种埋入土中。那里将成为末日中最后的圣堂。
那迷梦中唯一吸引雅莱丽伽的只是“乐园”,但她从未期盼过旧世界的毁灭。然而维拉尔却偏执地相信旧秩序的末日才能引来真正的乐园。他把这种思想传播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雅莱丽伽有时会觉得这件事荒唐可笑。维拉尔坚信自己是“深红维拉”的直系后裔,她却能从种种迹象判断出相反的事实:维拉尔没有任何福音族的血统和能力,他和“深红维拉”的关联来自于后者的另一位母亲,死莲姐妹会的理莎法。他那微薄的诡客血统,以及眼睑处细微的鳞片,无一不是“蛛之母“后人的象征。
那即是说,尽管维拉尔体内确实流淌着部分和“深红维拉”相同的血,但绝不可能像梅伦德拉那样将危险的知识分享出去。所有拥有力量却选择服从于他的人,既非被知识所逼,也非被法术所惑,仅仅是陷入了他那絮絮不断的幻想与狂梦。他们情愿相信维拉尔的血统胜过现实,又或者只是情愿相信那关于永恒乐园的幻象。可每当雅莱丽伽想因此而嘲笑他们时,她想起自己其实也是一样。即便是意识到维拉尔是个疯子以后,她也并未真正地憎恨着他,直到那幻想狂从她身上夺走了一样东西。
她发誓要报仇。但首先第一步,她要让这个牢房产生一点改变。那变化的时机由不得她来决定,因此她唯有耐心地等待。
在新囚徒入住的第二天,她期盼的特殊迹象出现了。但那并非由新囚徒引起,而是从牢门外不期而来。
底波维拉尔过来看她。这种事大约十天里会有一次。有几次他来时雅莱丽伽还没从伤势中恢复,只能蜷躺在地上休息。维拉尔会像过去那样呼唤她的名字,目光悲伤而忧郁,那实在是叫她作呕。
这天维拉尔走到牢门前。他照例提前遣开了所有的狱卒,带着他的四个黑骑士护卫,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访客,默默地跟在维拉尔身后。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感到吃惊。
她认得这个新来的访客。这浑身鳞片的丑陋雄性过去是她的狱卒,一只沉默又冷酷的蜥魔。雅莱丽伽曾想把他作为逃狱的突破口,半推半就地和他发生了关系。
直白地说,这位自称叫库玛奥的蜥魔尽管手段粗糙,毫无章法,但带给雅莱丽伽的体验还不算糟糕。在进行到最后时,库玛奥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从她的身体里离开,慌慌张张地洒在了别处。雅莱丽伽因此而功亏一篑,未能知道他何以会加入末日圣堂。当他把基本没伤的雅莱丽伽押回牢内,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其他狱卒们身边时,雅莱丽伽听到了那些人不可思议的怪叫。
她很清楚库玛奥为什么没像前几个那样崩溃——那些关于诡客之梦的记忆通常是被藏得很好的。只有当她极度痛苦、愤怒与疲乏时,紧锁在迷宫最深处的恐怖图景才会浮现到意识表层,原原本本地传递给那强迫她的人。那时她总会控制自己清空意识,不去思考和记忆任何看到的景象,而施暴者们却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在三十四个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狱卒中,只有库玛奥得以存活。但他的幸运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维拉尔调走了。雅莱丽伽没抱任何侥幸,很确信维拉尔知道他们间发生了关系,或许很想知道库玛奥从她这里获取了什么。遗憾的是,由于库玛奥在最后关头的夺路而逃,就连雅莱丽伽自己也无法弄清楚他得到了哪些。她觉得这迟钝古怪的蜥魔肯定被维拉尔干掉了,没想到对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看起来似乎还得到了提拔。
维拉尔站在牢门前,眼睑周围的鳞片微微发亮,映着金属的冷光。他身后站着那四个铁铸的护卫,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库玛奥。
“雅莱。”维拉尔柔声说,“你还好吗?”
雅莱丽伽早已度过了质疑此人精神状态的阶段。换在往常她会倒头睡觉,或者冲着对方的脸吐唾沫。但眼下她没这么做,不是为了红衣的疯子,而是想知道库玛奥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尽量隐秘地去偷看那只蜥魔,但对方只是直挺挺地瞪着前方的墙壁,像在逃避与她对视。
维拉尔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和轻蔑。他将手抵在牢外的横栏上,恰好在法咒的禁锢范围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他的那些梦幻。雅莱丽伽早已听厌了,知道这疯子眼中的爱慕与狂热不过是出于对乐园的幻想,把她当作一个寄托道具。
“我们应当在一起。”他还在不厌其烦地喃语,“你没有理由拒绝我们的梦想,你只是在生我的气。但那是必须的……那是必须的。”
他的声音开始激起雅莱丽伽的怒火。如果她现在能做任何事,那么她会砍掉这疯子的四肢,当着他的面骑到蜥魔身上去。但角上沉重的锁链提醒她暂且伏于形势,因此她只是继续用眼角余光打量蜥魔,琢磨着这个得到晋升的幸运儿是否能为她所用。她想得过于专注,不自觉间过滤了维拉尔的疯言疯语。
底波维拉尔看起来对她的反应并不气馁。他也有着精神病人的偏执和耐性,对着空气足足讲了半个多小时,还深情地提起他怎样为雅莱丽伽挑选了十个乖顺伶俐的村姑作为侍女,并且已割掉她们的舌头来进行训练。他还想说更多的细节,这时对面的牢房有了动静。
那新囚徒,把雅莱丽伽称作“妖魔”的红衣少年用手指扣响黑铁地板,像在敲打一首曲子。维拉尔本来无视了那种动静,可不知为何,红衣少年敲地的节奏总是比他的话声抢上一拍。那节拍赶乱了维拉尔的语气和呼吸,迫使他转过头,迈着迟缓危险的步子走到少年的牢门前。
红衣少年望着天花板,继续用右手敲地。当维拉尔走到他旁边时,他敲打的节奏慢了下来,而维拉尔刚要张口,拍子便立刻急如暴风骤雨。为了能让在场者都听清楚自己的话,维拉尔不得不拉高了音量,用稍显变形的尖锐声音说:“你想干什么?”
拍声暂停。红衣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
“聒噪。”他说。
维拉尔安静了几秒。雅莱丽伽猜想他在反应这个词的意思,而紧接着红衣少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牢前,跟维拉尔隔牢相对——事实上他要矮两个半头——然后像此处的主人般傲慢地一甩袖子。
他仰头对维拉尔说:“丑。吵。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