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现在不用管她心机如何,反正她心想事成的机会也十足渺茫。这样的迎头一击,完全足以击溃她的机关算尽。
这样大家也可以稍微心平气和一些,不必再为这样不名誉的姑娘竟也能实现愿望而愤恨不平了。
如果大家能够高兴一点,那么咱们就可以把时间往前推一推,这样就可以轻松地看到,老天爷是怎样以他那博人称赞的公道,给予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姑娘匹配她言行的报应,这可真是巧妙地维护了世间的正义。
而这场正义审判的开端,源于一场违背小姑娘意愿的偷听。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偷听本来就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既然它本身就不很光彩,那本人意愿如何,也就不太有所谓了。
虽然如此,但咱们也不妨完整地享受一下这个愉快的过程。
那是在复活节之后贝内特一家准备启程回家的前一天,贝内特太太和她的弟媳嘉丁纳太太约定离开之前要再进行一场疯狂的采购。
午间时光向来缺乏娱乐,女孩们为了避免无聊,自然很希望能一同前往。而玛丽一向对这种集体出行的外出活动不太感兴趣,像往常一样,她主动要求留在家给西莉亚朗读诗歌哄她睡觉。
午饭过后,在接受了舅妈满心感激的亲吻后,玛丽便心满意足地走开,留下其他人在客厅收拾外出的行头。
玛丽不太在意大家什么时候会出门,她只是怡然自得地跪在书桌后藏书架底部的地毯上,仔细挑选着等会需要读给西莉亚听的诗集。也因此,当嘉丁纳先生焦急地将贝内特先生推进书房的时候,两人谁也没能发现玛丽的存在。
门被急促的关上了,玛丽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嘉丁纳先生那明明很焦急却极力维持镇静的奇异嗓音,不知是什么缘故,玛丽觉得舅舅的话语听起来有点儿语无伦次。
“你一定要把实情告诉我,就是现在,就在这里,老天爷,这样说吧……不管情况多糟,请让我知道……明天大家就要回去了……前天你回来的时候……噢,不,不,请不要隐瞒我,我不像佩妮那样神经纤弱,况且……总之你该知道你是不可能瞒住我的。虽然大家当时都在兴头上没有发现,但那天你回来的时候,脸色真是太难看啦,我从未见过……”,说到这里,嘉丁纳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原谅我的冒昧,你必定得告诉我真相,以及如果可以,也请务必说一说乔斯福医生可曾给予什么有用的建议。”
嘉丁纳先生说完这番话,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而后玛丽听到了她父亲开口说:“冷静一点,爱德华,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不过是一点小麻烦……”
“那就让我知道!该死的……对不起,我的错,请继续。”
“好吧,没耐性的小子,你得相信,咱们的贝内特太太不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只不过是因为频繁生育惹出了点儿小麻烦。不过这点麻烦以后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以后她不大可能会有这种烦恼了。”
愣怔了一会儿,嘉丁纳先生才算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低声咆哮:“不,这不对,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不可能!事情这么会是这个样子的?这绝不是什么小麻烦,上帝啊,家里还没有一个男孩……”
他情绪激动地转悠着,最后竟被地毯边缘拌到,膝盖重重撞上了书桌,书桌为此发出一声闷响。
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因为在此之后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捂着嘴发出阵阵歇斯底里的惨叫,而不用被别人看做是个缺乏自制力的疯子了。
这样一来别说他在失控的喊叫,就算他要捂着嘴自言自语,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不是贝内特先生此刻就站在他的旁边,想来他也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这样很好......贝内特先生想,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瞒住所有人,最好谁都不知道。
他会这样想完全是因为他并未曾察觉书房里早就有了第三个人,嘉丁纳先生的话不管说得有多小声,只要他开口了就总会叫人听去的。
不久之后嘉丁纳先生看起来平静了许多,看来疼痛对于狂躁的情绪还是有抑制作用的,他抹了一把脸之后已经能够冷静地分析说:“咱们不能就这样放弃,一定有比乔斯福先生更有能力也更有人脉的医生,咱们可以再去找别的好医生,一定会有办法的……”可说到这里,他又突然想起乔斯福医生和家里的关系。所有人都该明白作为玛丽的教父只要是能为他的朋友们一家效力的事这位医生都不可能会不尽力,这样一想他又忍不住□□道:“老天爷,这可太残忍了!”
贝内特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实际上他已经不抱太大指望了,但是他也没打算把话说死,所以他说:“现在是告知节,我会选择这时候来,就是看中伦敦开春的社交会有无数大人物聚集而来,这样也会有数不清的专业人士赶往这里。我想你已经意识到了......乔斯福已经替我们引荐过妇科领域有名的专家——h.f.亨廷顿先生,他是咱们现今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了……当然,这位先生并没有把话说死。据他说如果你姐姐心情好一些,不要动不动就神经紧张,也不是不可能有好消息——说真的,我弄不懂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
贝内特先生看他还是那么沮丧,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再提了,爱德华,咱们得打起精神,这件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最坏的境地。即使情况坏到咱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步,至少老天爷还是仁慈的给了咱们准备时间。我现在就是有些后悔,当初和你姐姐结婚的时候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妙,在婚书上定死了只给她和孩子们留下5000英镑财产。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漏洞,只要劝说你姐姐稍微节俭一点,现在开始用心谋划,到了丽萃18岁的时候,我倒还有办法另外再挣上一笔钱……我现在只能指望咱们的菲利普先生能给我一个好的建议规避掉这个风险,叫我能多给她们留些钱。”
嘉丁纳先生听到他这么说完全没有得到安慰,他语调低沉地嘟囔说:“这不公平,难道只能指望这样?你知道黑纸白字的契约并不好违背。这是怎样不公的世界,咱们家的孩子,居然有一天要承担无法继承祖上遗泽的风险,这多叫人痛恨!你竟选择独自承受这样严酷的灾难,这真是太叫我难受了,我能做些什么来分担你的痛苦,如果可以,请务必告诉我。”
“好吧,爱德华,镇定,我现在得指望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希望还能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瞒住你姐姐,这一点我可以指望你吧?”
嘉丁纳先生还来不及作答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催促的敲门声,他们只好停下交谈,佯装无事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而留在书房的玛丽由于太过震惊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直到确认家里大门彻底关上,她才因为疼痛,趴伏在地毯上嚎啕大哭。
那个下午,玛丽是靠哽咽着朗诵诗歌熬过去的,等到伊丽莎白将属于玛丽的那个娃娃递给她的时候,她的嗓子已经沙哑的无法说出话来。好在她平时也就不太爱说话,而且大伙都玩得很愉快,也就无暇计较她的失误。
从听到真相开始玛丽的心情就变坏了,而她一旦情绪低落,持续的时间就不会太短。她又很喜欢钻牛角尖,这样坏情绪也就越发不太容易扭转。
就像此刻,经历一路颠簸之后,当看到浪博恩的土地上属于他们家的大房子以及整齐等候在门口的仆人们时,即使是最为克制的贝内特先生也不禁松了一口气,更别提贝内特太太母女那种欢欣雀跃的劲头。
全家人只有玛丽不这样,她依旧紧绷着精神,发酵着她的愤怒。
一家子在仆人们的伺候中进了屋子,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贝内特太太一边兴致高涨地指挥仆人们分派行李,一边催促姑娘们去洗漱更衣,准备半小时后下来用晚饭。
贝内特先生见他的太太这样兴致勃勃,为防她也摊派给他什么任务,便没在门厅多做逗留,趁她不注意就回了书房。
玛丽无可无不可地跟着丽萃一道上楼,简自认已经是个大姑娘,便自动自发地承担起长姐的责任,督促两个顽皮的小妹妹先去洗漱。
玛丽颇费了番心思收拾从舅舅那儿得到的新书新杂志,等到她换好衣服出来,大家都已经安稳坐在了餐桌旁。
吉蒂和莉迪亚亲密地依偎在一块,嘀嘀咕咕,说一阵笑一阵,不知乐呵什么。一抬头看到玛丽,不禁齐声欢呼:“太好了,爸爸,玛丽下来了,咱们赶紧开饭吧!”
不等贝内特先生发话,他的太太就先催促她坐下:“动作快点,玛丽,你的姐妹们都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了......”
“妈妈,还没到你规定的时间呢。”伊丽莎白听着母亲唠叨,为防她真得说个不停,赶紧提醒了一句,截断她的话头。
“哦,随便吧,好像你们都不饿一样。玛丽,别傻站着,快点坐到吉蒂对面去。”
玛丽对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她那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着莉迪亚手边的一双玩偶娃娃,她的声音因为气愤变得又尖又细,她生气地质问:“为什么我的娃娃会在莉迪亚那里?”
“真是,别管什么娃娃,这跟娃娃有什么关系,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玛丽根本不理她,她依旧盯着莉迪亚。
莉迪亚见她生气,反倒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妈妈答应给我啦,反正你也不太喜欢,给我倒是蛮合适哒。玛丽,你是姐姐,不能那样小气,刚刚简和丽萃都已经答应把她们的娃娃给我和吉蒂啦,你也应该……”
莉迪亚的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冲过来的玛丽一把惯到了地上。她的脑袋‘咚’得磕到冷硬的地砖上,疼得她放声大哭。
玛丽身为姐姐却半点也不知怜惜,吉蒂在一旁恐惧尖叫她也一点不放心上。
玛丽恶狠狠地骑到莉迪亚身上抓打她,简和伊丽莎白立马惊慌失措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贝内特太太看在眼里气得双眼通红,趁着贝内特先生分开两个女孩,她便跑过去照着玛丽的脸下死劲抡了一巴掌。
玛丽被她打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贝内特太太抓着她的头发对她吼:“你这个坏女孩,烂了心肝的臭东西,你怎么敢打她,谁给你的胆子,你竟用你那双脏手碰她那张可爱的脸蛋,竟敢打你的小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贝内特太太骂着伤心地抱起了莉迪亚,心疼地对着她红通通的脸蛋和被磕肿的后脑勺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心痛得满脸是泪。
简在一边哭得抽抽搭搭,总能化解危机的伊丽莎白也难得词穷。
贝内特先生忍无可忍,大叫了一声:“好了!都停下。”
贝内特太太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的丈夫,她看也不肯看玛丽一眼,哪怕她的嘴角也高高肿起捂住腹部凄惨地伏地痛哭。
她眼里只有莉迪亚那被抓挠过后红肿起来的脸蛋,小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耳边,贝内特太太为此坚决道:“我的老爷,停下?你让谁停下。到底是哪里好了?哪里能好了?玛丽必须向莉迪亚道歉,立刻,不然我绝不能原谅她,她的姐妹们也不会,是的,简和伊丽莎白也不原谅她。”
这句话说进了莉迪亚心坎里,听起来极具鼓吹效应,瞬间使她将自己的委屈放大到了极点,她立即配合着加大了哭声。
简不安地喊了一声妈妈,伊丽莎白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仆人们战战兢兢躲在外头,全家只有贝内特先生还能勉强保持镇静。
玛丽痛苦地对着她的母亲大喊:“我不要道歉!”
贝内特太太便也哭着对她丈夫强调:“看到了?这孩子完全不知悔改,这样下去,她将来真是要不成样子了,你一定得下定决心,好好惩罚她一次,最少今晚的晚饭她就别吃了……”
莉迪亚真是她母亲的贴心宝贝,她母亲每说一句,她就要跟着嚎哭一声,真是配合得无比默契,即使是同卵双胞胎,都不会有这对母女俩这样一番默契。
而吉蒂在一旁看莉迪亚哭,自然也不甘寂寞,不一会儿,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屋内真是魔音穿耳。
贝内特原本还很是坚持不能用这样的方式虐待他的任何一个女儿,但随着场面的逐渐失控,他也不得不承认,玛丽今天的行为确实极端错误。她可以不受到惩罚,但是必须向莉迪亚做出真诚的道歉。
而问题在于玛丽根本就不想道歉,她长这么大,从未像今天这样坚决过,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顾一切。今天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愿意像一个圣徒一个殉道者一样,为了她坚信的公理和正义抗争到底,哪怕经受饥饿也在所不惜。
玛丽原本还指望谁能站出来为她说一句公道话,但是看到她父亲那逐步动摇的态度,她又渐渐失去了信心。
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茫然四顾,大家都在沉默地等她道歉,好让今天一场闹剧尽快揭过去。但玛丽只是紧紧地闭着嘴流泪,什么也不肯说。
她看着对面莉迪亚和吉蒂窝在母亲怀里不断张合嚎哭的小嘴,觉得屋内所有的东西都在随着她们的声音旋转,壁画上的图案在蜡烛的照耀下渐渐扭曲,就连空气的流动也都慢慢凝滞。
玛丽艰难地抬脚向后跑,她使尽了全身力气向楼上自己的房间冲去。
在她的身后,是莉迪亚和吉蒂比赛似的干嚎,是贝内特太太歇斯底里的喊叫:“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个坏心眼的倔姑娘,我没有说错她。既然她不肯道歉,那今天谁都不准去看她。希尔,你听到了吗希尔,你们也不准去看她,今天我真是气坏了,希尔,你让佣人们都从后头的楼梯回房,谁都不许乱走。”
听到这样的吩咐,贝内特先生忍无可忍地去了书房,他的太太见了忙在后面提醒他:“该吃晚饭了!”
“省省吧,你心爱的女儿还饿着肚子呢,至于我,我现在需要来点酒清醒一下。”
贝内特先生这天晚上就这样睡在了书房,因为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楼,他失去了及时救助玛丽的机会。当然,即使他像往常一样回房,也极有可能像他粗心的太太和女儿们一样没有足够的心情去注意脚下,那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当天晚上没有人发现,当莉迪亚和吉蒂配合着她们的母亲放声嚎哭的时候,玛丽因为奔跑的惯性,整个人像个木偶似的从楼梯转角处那个作为缓冲的平台间隙骤然掉了下来摔在了楼梯阴影笼罩着的红棕色地毯上,光线能够隐约照射到的只有她那只脱落了白底碎花拖鞋的右脚。
夜深人静,当她的家人终于心平气和沉梦酣眠的时候,玛丽正躺在她自己血液凝结而成的黑褐色粘稠物中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