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玛丽极为顽强地坚持了五天,而且看起来还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乔斯福医生带来的脑科专家康斯坦丁先生甚至高兴地宣布玛丽头上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这对贝内特一家来说无疑是个值得大肆庆祝的好消息。
虽然现实条件不能让他们真正放松下来,但这至少让嘉丁纳先生再度踏入贝内特先生书房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变得稍微不那么强烈,他说起话来也不再像心脏抵住了自己的喉咙管那样艰难。
为了方便照顾玛丽,休息室里的小床已经被移了出来,床前摆了三张铺设淡黄色雏菊样式软垫的扶手椅,嘉丁纳先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左边紧挨床头的贝内特先生。他依旧维持着自己离开之前的坐姿,上半身微微向小床的方向倾斜,两手交叠支持着下颚,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昏迷不醒的玛丽。
嘉丁纳先生深吸了口气,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看到你及时回来,我很高兴,这说明乔斯福他们成功搭上了镇上的马车回伦敦去了,谢谢你的帮助,爱德华。”
“.....!?”嘉丁纳先生没料到他会先开口,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他赶忙道:“不,您不用这样客气,您知道凡是我能帮上忙的事我都很乐意去做。”
贝内特先生向后靠了靠,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
“这是你理应接受的,我现在没有心思应酬这一切,更没空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在这个足以称之为灾难的时刻,也只有你愿意丢下了自己所有的活计,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照管我们。爱德华,光是你成功将康斯坦丁先生从伦敦请来所付出的代价,我就已经无法回报了。如果我和你姐姐的结合,真得到过什么好处的话,那无疑是你和蓓琳娜的深情厚意。
是的,我必须也对蓓琳娜表达我诚挚的谢意,为她独自一人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守在伦敦照管生意,为她无怨无悔地付出大笔金钱替她的乡下亲戚疏通关系,收罗良医。
你和蓓琳娜都是难得的好亲戚,这一点你不用推辞。
我从不乐意奉承别人,但我必须承认你确实是个有眼光有能力的好青年,你为自己选了个真正心意相通的好女人。我这话所指不虚,但凡了解你们的人,恐怕都会赞同。”说着,贝内特先生对嘉丁纳先生伸出了手,完全不容他反驳地紧紧一握。
嘉丁纳先生并不是那种浮夸的青年,有鉴于他有两位总喜欢夸赞自己,褒贬他人的姐姐。出于过去某些一旦他稍加相信沉溺其中,转头便会发现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血泪教训,他从小便对一切浮华溢美的奉承和虚无幻妙的恭维卓有抵抗。
说起来这大可算是嘉丁纳一家难寻的福祉,只要继承人本身神经足够坚韧,那么就不必再刻意去追求任何难以忍受的苦难挫折加以磨搓,光是两个大女儿的存在,就完全足以磨练男孩们的意志了。
不过这样的建议,倒是不太建议其他人轻易尝试。如果对方的神经恰巧不够强大,那搞不好就要演变成家族的恶梦啦。
对于嘉丁纳先生来说,今天换了任何其他人对他说出这样一番夸夸其谈,他都一定能够从容应对。哪怕对方是菲利普先生,他也一样能够像在生意场上惯常做的那样淡然地和他虚与伪蛇,那对他来说实在游刃有余。
不过现在说出这些话的人是他一直较为敬重的贝内特先生,他向来认为他的这个姐夫除了些微无伤大雅的懒惰之外,真是博闻强识,品格高尚,兴趣风雅,无可指摘。既然受到这样一个具备多种美好品质的人盛赞,还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当然要涨红面皮情绪激动了。
所幸现实的反差让他还保有些起码的神智和羞耻,没有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名不符实的夸奖。同时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嘉丁纳先生认为自己最好不要给予正面的回应,于是他回握着贝内特先生的手,希望能跳过这个话题。
“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和蓓琳娜说这种话,我一直坚信真正的家人之间就是应该要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遇到任何情况都毫不迟疑地守望相助。不管别人怎样,这便是我们家赖以生存下去的根本。我们现在是这样,家里的几个姑娘将来也会是这样。她们现在就已经做得很好了,丽萃和吉蒂一直不离不弃地守着她们反复发热的小妹妹,简跟个大姑娘似的,指挥家里家外,帮着父母照看家庭。你大可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除了康斯坦丁先生离开之前说的等待奇迹的预言听起来太过被动之外,我真心乐意相信一切定会变好,哪怕能够回到原来的样子,对我来说也够好啦。”
“......”嘉丁纳完全体会不到贝内特先生这番话的真意,不管从正面思考,还是从反面思考,好像都挺合适,这让他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恰当。
好在贝内特先生对他会有的反应早已了然于心,看到他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也只是捏了捏他的手,没有多作解释。
“你可以去楼上和你姐姐谈谈,如果愿意的话,倒也可以请她出来。不过你知道,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至少书房这里,还是别让她进来了。”
嘉丁纳先生还没有想明白他前头说的话,但这不妨碍他听懂后头这句话。为此他诧异地抬起了头,露出了惊喜的模样。
贝内特先生见此,脸上跟着带出了几分笑意。这可是得知玛丽昏迷到现在他唯一显露出的比较富有人情味的表情了。这也充分说明,对于爱德华这个妻弟,他确有几分偏爱。
“既然我已经给出了让你送教授们去镇上的建议,那么就没打算让你姐姐再在房间里磨蹭下去”,否则光是你在外头露面会带来的流言蜚语,以及你大姐菲利普太太会有的反应都有够叫人受的。
贝内特先生留着后半句没有说,但嘉丁纳先生是个极为聪敏的年轻人,他依旧领会到了他话里的深意。虽然他是以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方式去理解的。
“这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孩子们需要她们的母亲,也许其他不敢说,至少在照顾孩子们的健康这一条上,不管是谁都会认可佩妮别有一套。请原谅我这样说......莉迪亚,她真是离不了她的母亲,这下可好了,她一定会很快就恢复活力。接下来就轮到玛丽了,我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了查理先生,我告诉了他家里没有传染病,只是孩子们普遍会有的发烧感冒。好心的查理先生,他还问我需不需要过来给家里做一次祈福。这真是......要是早知道,我就应承下来啦。”
贝内特先生只是颔首倾听,并不反对,也不附和,直到嘉丁纳先生这波兴头过去,他才开口道:“幸好你没答应他,否则看在玛丽的份上,他恐怕一刻不停就跑来。大家都知道,老查理有多稀罕玛丽。再奇怪的人,哪怕是咱们玛丽,也总得有一两个知己好友。哦,等等,我好像扯远了,咱们还有自己的事需要处理,看来比起查理先生,咱们更需要给菲利普夫妇去个消息。”
嘉丁纳先生听说忙交口同意,他兴冲冲地便要往外走,贝内特先生并没有阻止他,他遵循着医生的建议,再度拿起了圆桌上的书本念起了玛丽最爱的大英百科全书。
只是等到嘉丁纳先生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爱德华,我建议你小心一点儿。我敢打赌,你姐姐打从你第一天进屋子时就已经从窗户看见你了,而你直到今天才去和她说话,她的神经必定已经抓狂了。”
嘉丁纳先生被提醒才想起来这事,一旦想起来,便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强笑着回头,而贝内特先生已经低下头开始朗读,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规规矩矩带上门出去。
第二天下午,贝内特先生看见伊丽莎白满面愁容地走进来忙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不能说是麻烦,只是我刚刚遭遇了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爸爸,您听到楼上的笑声了吧。”
“听到了,我猜是莉迪亚清醒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哦,是的,烧已经完全退了,琼斯先生向我们保证,只要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她现在看起来好极了,除了因为这几天吃得太少,看起来憔悴了一点,精神真是再好没有了。”
“既然是这样,那是什么在困扰你呢?”
伊丽莎白踌躇了一会儿,见他父亲关切地看着她,便下定了决心,她斟酌着说:“我恐怕还有一个坏消息,妈妈她们大概太高兴了,都在忙着拥抱哭泣。我离莉迪亚比较近,嗯,爸爸,我不知道这算怎样的情况,我发现莉迪亚好像有点糊涂,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在床上躺得时间太久,导致脑袋不够清醒。
我听到她跟我嘀咕昨晚上的木偶戏很有趣,问我想不想再去一次。但是,爸爸,木偶戏是我们到舅舅家的第二天晚上去看的,这番话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过了,但莉迪亚自己却好像完全忘记啦。
而且爸爸,我真有些被吓住了,趁着妈妈不注意,我提醒她我们已经回家了,莉迪亚听后那种迷迷糊糊的表情,若不是亲眼看到,真是叫人想也想不到。
后来妈妈提到了玛丽……嗯,您知道她有点太过兴奋了。莉迪亚居然抱怨说为什么玛丽不在这儿,她说玛丽答应了她,等回家后要给她讲兔子日记,可那是在第三天晚上您和妈妈去拜访朋友,不能带我们去看戏的时候发生的事。莉迪亚怎么看起来像把咱们回来之后的事完全忘记了……”
“这不能算是什么坏消息吧,要我来看,这简直就是今年最好的消息了。”
伊丽莎白见她父亲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简直有些恼火。
“哦,爸爸,我不是在开玩笑的,您怎么和妈妈一样,都这么不当一回事儿。这种情形太古怪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莉迪亚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如果不好问查理先生,那至少咱们得再去问问琼斯先生啊。”
“特地问问他我女儿的记忆是不是被魔鬼偷走了?噢,丽萃,别傻了,相信我,这是个正常情况,你该学着更多的相信你的父亲。莉迪亚现在身体很好,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你愿意再扩大一下自己的阅读范围,比如思辨性哲学,心因性心理之类的。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在遭受她无法接受的重创时,会选择性的忘掉一些东西,尤其是小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依旧会哭会笑,会叫会闹,会使用刀叉,会和你争抢马桶,不会更聪明,也不会更愚蠢。一切都很正常,你大可放心。这点你得学学你的母亲,马虎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伊丽莎白实在无言以对。
贝内特先生继续说:“提到你母亲,听说你舅舅现在每天都要被她骂个狗血喷头?噢,这话我可不好说,如果你还有精力,我得请求你尽量帮我安慰安慰你那可怜的舅舅。你知道,你的老父亲如今可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可巴不得能像他的小女儿这样厉害呢,其他的真是管不了啦。如果这个说法不能让你满意的话,你倒是可以先上楼去,或者去餐厅里吃点什么,转换一下心情。至于我嘛,等到稍迟一些,你们都睡了,我会上去看看莉迪亚。现在呢,我得给玛丽读点东西,这套《浮士德》看起来还算不错。”
伊丽莎白听到贝内特这样说,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她沉默地坐到了她父亲身边,默默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她翻开《浮士德》轻声的朗读着。
贝内特先生喊了她一声,她停顿了一下,坚持说这也是她该做的事,而后便继续诵念。
贝内特等她念完了一节大大的段落,见她似乎没有要停下来意愿,他叹息了一声,接受了女儿的好意闭上眼睛稍作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