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早上,菲利普夫妇再度造访了浪博恩的贝内特一家。
一进入大门,夫妻俩将衣帽手杖交给迎上来的仆人们后,相互瞟了对方一眼,便默契地在楼梯口分了手。
菲利普太太走过客厅的时候还能保持一定矜持的步调,可后来她听到她贝内特太太站在楼上对她说:“邦妮,真是太好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到,你等着,我马上就下来。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昨天终于有了点好消息,但我还是要说,我这两天过得糟糕透了。”
菲利普太太听到她的话,唯恐她真得走下来,赶忙加快了上楼的脚步。她现在一心想着那个不详的消息,见她妹妹还是这样大大咧咧的不知所谓,真要吓得魂飞魄散。
贝内特太太已经走下半截台阶,见她姐姐快步冲上来,吓得差点叫出来。
菲利普太太一上来就捂住了她的嘴,贝内特太太被她这样突然的动作所震慑,几乎没咬到自己的嘴唇。
菲利普太太极为严肃的要她妹妹保证,如果她放开了手,她一定要保持安静。
贝内特太太尽管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但出于好奇,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菲利普太太有些不放心的拿开了手,果然,等她一离开,贝内特便迫不及待地嚷嚷:“邦妮,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做什么弄出这幅怪样子......”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早有预料的菲利普太太推着往走道里赶,那动作大的简直可称得上粗鲁。
不过贝内特太太可不是个容易妥协的女人,即使被她姐姐推搡着前进,她依旧坚持继续说完她的话:“哎......轻点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可警告你,不许你做出这样鲁莽的举动.......玛丽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毛手毛脚,才碰到那么叫人糟心的事。我不许你这样,听到没有,至少在我把楼梯修好之前,绝不许你这样。噢......我非得叫人把楼梯靠外边的一侧再加高三英尺不可,我一定会......”
菲利普太太可没有耐心等她说完,一见两人安全地进了她妹妹的卧室,她便赶忙把门关上,吼道:“你就是把墙修到屋顶上去都不关我的事儿,闭嘴吧,傻丫头!”说着,她竟边哭,边拍打起她的妹妹来。
这招真比什么都管用,贝内特太太完全给惊呆了,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躲开,手臂和肩膀都给她姐姐打得又红又肿。更可气的是,等她姐姐总算哭完打完,竟像没事儿人似的,只想着问爱德华去哪了,半点儿不关心自己还坐在她面前。
贝内特太太本以为自己这几天已经倒霉到了极限,完全没料到,原来人一旦倒霉起来,根本就没有极限。这个认知真是叫她又愤怒又伤心,于是她那张利嘴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打定了主意,这次一定要把全世界对她的错待统统指责一遍,甚至包括原本处于统一战线的姐姐邦妮。她才不要管爱德华那个忘恩负义的臭小子现在在哪里,那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惜她今天貌似并没多少好运气,她刚想这样做,她姐姐便先她一步拉住她的胳膊逼问:“咱们的弟弟现在在哪里?哦,佩妮,你这个傻瓜,骗子,那天晚上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说得全是真话吗,还是你根本就神经错乱了。天呐,我这几天光听你抱怨卢卡斯太太,抱怨爱德华,抱怨我和你姐夫,抱怨你丈夫,甚至抱怨简和伊丽莎白,你连年幼的女儿们都开始抱怨。我早该料到,你绝对神经错乱了。”
贝内特太太听得一头雾水,这顿昏头昏脑的指控,简直叫她气恼非常,又疑惑非常。她不由追问她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太太气得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一个女人家嫁了人,又有了孩子,自以为有了保障,就不免会有些得意忘形,做事糊涂。她们姐妹天生脾气相近,她自己不那样出格,只不过是由于没有孩子,心中过意不去。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便不好指责妹妹佩妮。但她可绝没有想到,一个正常女人,能够将一个像她妹夫这样好脾气的绅士惹怒到这样的地步。她到底干了什么鬼?
菲利普太太想想真要气疯了,简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于是她对着她妹妹,便没好气起来。
“你问我?我倒很想知道哩。昨天傍晚奥里来家里给你姐夫送了张便条,看起来鬼鬼祟祟的,连半句话都没和我这个女主人说。你姐夫此后在书房里磨蹭到半夜,他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哼,我是什么人,早上我趁他还睡着,摸进他书房里,找到了碎纸片,算是彻底搞清楚了……离婚,上帝啊,爸妈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贝内特先生要和你离婚,他打算白送教会和国会的那些吸血鬼们至少3000英镑。被人指指点点,戳断脊梁骨他也不怕!你们俩现在恐怕也只有在不听人言和固执己见上能够让人相信你们是一对夫妻了,天,不明真相的人真是要笑出来了......”
菲利普太太本打算好好发泄一番,不料她这番惊天霹雳来得太过凶猛,竟把她妹妹惊得直接昏厥了过去。她即使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还是被她的反应弄出了一声冷汗,她赶忙住了嘴,用力抱着她软倒的身体撑住她,手慢脚乱地掏出嗅盐搁到了她的鼻下。
过了好一会儿,贝内特太太方慢慢恢复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她便急剧嘶泣起来。
“真丢脸,真丢脸啊,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产生这样骇人听闻的念头,哦,我的脑袋都要炸裂了,邦妮......上帝啊,他老人家绝不会原谅他的,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怎么敢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连产生这样的念头都不可饶恕......贝内特先生,好老爷,你真是叫我伤透了心。”
贝内特太太一面哭,一面激烈地喘息。只要她需要,她就是个再虔诚不过的基督徒,哪怕她这辈子连福音书都不乐于翻阅。她如今凭借着基督的意志,自认为掌握着克敌制胜的真理,她相信所有人都必定会站在她的身边,狠狠地讨伐她罪恶的丈夫。
对此,她有着充分的自信,不想她姐姐在听到她这样表态之后,竟做出了一副不太赞同的模样,这真是让她伤心欲绝。
“邦妮,你预料不到,我敢打赌,你一定预料不到。我真是太难过啦,你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到底是怎样对待我的。那天晚上,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他就叫人把我关进了房间。你能想象吗?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啊,你绝想不到他会干出这样过分的事情。她不让我见我的女儿们,任何一个都不让。简送饭来的时候,他甚至都不让她进门。
我的女儿生病啦,莉迪亚当天晚上就发烧啦,可怜的小东西,我听到她在叫妈妈,我多么想去照顾她,亲吻她,可是我出不去,邦妮,我出不去。我的丈夫把我和女仆们锁在一起,说什么都不让我出去。哦......你都不敢想象我受到的折磨。邦妮,如果你也是一位母亲.......我的心简直要碎啦。我的玛丽躺在什么都没有的书房,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换,也醒不过来。她那傻瓜父亲,根本不懂得怎样照顾她。我的莉迪亚小宝贝,那些愚蠢的仆人们,看她们的母亲不在,谁都不肯好好对待她们,她都发烧啦。我的天,我一味地为我的孩子们担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谁能想到,我的丈夫,他竟敢打着这样肮脏恶毒的主意.....”说着,她抓着自己的胸口,哽咽地喘不过气来。
菲利普太太听她这样说,也跟着惊呼不断,她终于心软了,当即同情地抱着她的妹妹一起哭泣。
为她听到的这个让人万难相信的坏消息,为她妹妹遭受的痛苦与委屈,她这下恨不得自己能再温柔体贴一些,怎么样都不为过。
贝内特太太简直什么体面也顾不得啦,她紧紧地抓住她的姐姐,如同溺水的人抓住离她最近的浮木。
“邦妮,你一定不能相信我都经历了什么。我不想这么说,但如果当时不是我及时从房间里出来,莉迪亚现在一定因为发烧已经死掉啦,那么她是多么可怜呐。你能想象吗,我那冷心冷肺的丈夫竟一点都不关心他的小女儿,听到她的好消息,他居然那样的无动于衷,还是守着他的书房不肯出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啦,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人。他的妻子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需要半夜三更偷偷去趴一楼书房的窗户,可是即使这样,他也要把书房的窗帘拉上,不叫她看上一眼。他自己不管自己的孩子,甚至不让他的妻子管自己的孩子......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啦,上帝呀,要怎么做他才能正常点儿。”
菲利普太太爱怜地亲吻着她,她看到她的妹妹这样伤心,心里也跟着无比难过,可她也同时想起了侄女们的解释,于是多嘴说了一句:“我不敢肯定他的过错到底有多严重,兴许咱们都误会了。佩妮,咱们都需要冷静一点,如果这是误会呢?就像大家误会你不太喜欢玛丽一样。”
贝内特太太听到这番狂言,震惊地几乎跳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姐姐,叫喊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没道理的事,那是我的女儿,我不爱她,还有谁来爱她。上帝啊......”
贝内特太太扶住太阳穴,看起来又要昏倒了:“......竟有人以为我不爱我自己的女儿......哪怕她长得笨里笨气,头发枯黄,皮肤灰败,五官粗粝,脾气古怪,动不动就生气,和谁都说不上话,还总是和漂亮的莉迪亚宝贝过不去......可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的!我是她的妈妈,我只是怕她把自己的姐妹们全都得罪个干净,所有亲戚都不肯接纳她,搞得她从今往后没有半个人可以依靠。我只是害怕......我为她操碎了心,难免显得对她严厉了一点。我唯一动过替女儿筹备嫁妆的念头就是为了她。要知道,她本来就不招人喜欢,如果到时候用尽了办法,她还是没有一个归宿,而我和她父亲都不在了,她的姐妹们可要担负着接济她的重任啊,她哪里能一直这样任性下去呢。
只要她乖巧一点,稍微把聪明用在正途上。我对她一向没有什么要求,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要一直保持安静,装出乖顺听话的样子就足够啦。她最近已经听话了许多,我能感觉到,她马上就能变成一个乖巧的孩子,她不像有恃无恐的丽萃鬼滑头,她是一定会有所改变的,我敢跟你打赌。谁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哦,我真要受不了啦,你明明知道的,怎么也会相信这样胡说八道的话。”
贝内特太太说到这里,不禁歇斯底里地朝着她姐姐大喊,好似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贝内特先生,这样喊一喊,申述申述,就能胜利了似的。
考虑到贝内特先生现在对她的怨恨,她的这个愿望无疑是痴心妄想,好在此刻她面对的是菲利普太太——她的姐姐。这位女士完全能感觉到她妹妹那种浑身颤抖的真心实意,只有她看到她的妹妹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跪倒在地上掩面哭泣,才会认输,才会觉得心疼。
她动情地听到她表白说,“这世界上不会有哪个人比我更爱她了,不会了.....这群傻瓜,有谁知道我看到她躺着地上的时候,心痛得简直都要魂魄出窍啦,我可怜的女儿啊,谁来可怜可怜我们......”
要是原本菲利普太太还对她妹妹口无遮拦地提起她没有孩子的事情心怀芥蒂,现在看到她这个样子,也只剩下满心的怜爱疼惜,此刻她的心里真是充满了慈母般的酸楚。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碰到这样闻所未闻的情况,再精明强干的女性也会变得毫无办法。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真切地希望能尽快找到她们的兄弟,让他出面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可惜事与愿违,她的妹妹现在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而她又不能走开,这真是叫她更加的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