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曼·赫金斯先生是个有着高耸颧骨,长相一本正经,说话不苟言笑,看起来不近人情的秃顶老头。有鉴于他那古板地待人方式以及令人望而生畏的严肃面孔,孩子们看到他不是两股战战,便是拔腿就跑。
任何一个刚认识查理曼先生的人,不管从哪个方面去看他,都会坚定地相信,这样一位先生,必然不适合担任传播爱与福音的教区牧师一职。
不过天下诸事皆有例外,由于他的家族本身在教会有着一定的权威,再加上他本人具备某种严谨的令人信服的高尚品质,使得他在来到浪博恩之前,就已经成功掌管了临近此地的两个教区将近三十年。
虽然这样的成就不足以帮助他顺利踏上更高的平台(当然他本人也并没有这样的意愿),但却让他在浪博恩前任牧师不名誉的死去之后,得以第一时间被众人推举出来镇压场面。
查理曼先生20岁时就得到了他的第一个教职,他从幼年时代起就浸润于赫金斯家族世代研究的圣音典籍,后来的三十多年,他将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勤勤恳恳为当地居民分忧解劳上。这样一来,即使他在哈福德郡还称不上德高望重,却也说得上是经验丰富,受人尊敬。
无论是谁,都得承认,当时整个哈福德郡也只有他能担负起挽救此地教会声誉这一重担。
所以到了他五十一岁的这一年,这位先生掌管的教区就顺理成章地从最初的一个变成了如今的三个。
三个教区的工作每年给他带来了1000多英镑的收入,加上他自己名下那份位于伦敦的一处小小地产每年能产生1000英镑收益,老牧师一年挣得钱比麦里屯大多数体面人家都要多得多。
更妙的是,这样大的一笔钱只需供应牧师先生与他勤俭持家的太太两人花用,他们唯一的独子好几年前就受到他们兄长的资助外出游学去了,根本不再需要这二人操心。
这样一算,查理曼先生手中这笔钱真是花也花不完。
如此说来,恐怕任谁也无法怀疑这样一位富有的绅士会别有用心。
而考虑到在此基础上他所具有的良好风评,哪怕他实际上的确性情严苛,那也不能再算做什么了不得的缺点。
毕竟面对一位真正可敬的先生,又有谁会介意教堂礼拜的布道声到底是高是低,是悦耳亦或刺耳。
对于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吓的麦里屯居民来说,只要他品格正派,处事公允,无疑也就值得信赖,更值得深入交往下去。
而正是由于众人都有志一同地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对于花费时间和精力相互磨合都不加抵触,所以在深入接触过后渐渐察觉到这个老牧师的好处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不久之后众人就发现查理曼先生从不多讲话,除了布道,他甚至连日常应酬的礼节性话语也不爱讲。就算是在路上遇到熟人,他也不过寥寥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对方,但是要他再进一步发表一下对当天天气的看法这类彰显友好的废话那就不要想了。
这样看起来他实在有些冷漠,不过考虑到他身上其他众多优点,他这唯一的缺点在大家眼中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查理曼先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个处于苦修状态的圣人。他常年奔波在两个教区之间,自有一套严谨精细的工作安排。
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但却不喜欢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任何一个教区的居民都可以说,查理曼先生完全不具备一般牧师天性惯有的那种强人所难以及伪善的咄咄逼人。这点对一个普通牧师来说,就够叫人尊敬啦。更何况任何一个像查理曼先生这样个性严厉的人,在勉强自己的同时,向来都喜欢勉强别人。而他却能在确保自己能保持优良品质的基础上,并不迂腐地强求别人也一定要按部就班。这样一来,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不免要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啦,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咱们也可以说他是天性冷淡,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漠不关心。为了反驳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另一个优点了。
查理曼先生十分乐于助人,这一点,教区的居民,不论是上流人家,还是贫苦人家,都可以站出来替他作证。因为一旦有人家遭遇麻烦需要别人的帮助,他必定会尽快赶到为大家排忧解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若实在碰上他自己力有不逮的事情,他也会耐心倾听别人的烦恼,尽心开导人家,从来干不出背地数落人家的缺德事儿。
这可真是再妙也没有啦!
这世上多得是一群喜说不喜听的人,而查理曼先生却恰恰相反,这无疑成全了他的第三个优点。
他从不爱发表意见,私底下滴酒不沾,听说连梦话也不说,那也就意味着他比谁都更能保守秘密。要是有什么想说又没法说出口的话,告诉他,当然能叫人无比安心。(不过要是想要借他传播小道消息,那可就不太妙了!)
而正是出于他这一神奇的特质,长此以往,凡是查理曼先生所主持的教区,都出现了这样的奇观:一位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受人欢迎的牧师,却偏偏受到了所有住户的爱戴。
认真想一想,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些烦恼可言呢。于是,这样古怪的事情会发生,也就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不过查理曼先生实在太过严肃,虽然大人们习以为常,甚至能够毫无障碍地亲昵称呼他为老查理,但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依旧算得上是头号难缠的角色。
大家聚在一个教堂中祷告了三年,有些孩子甚至额外接受过老查理的唱诗训练,可孩子们对他的敬畏却一点也不曾减少。唯一的例外只有贝内特家的小姑娘——玛丽贝内特。
老查理相信他和玛丽的友谊,开始于三年前托马斯一家的告别礼上。
想起那一天,即使这样的情绪不合时宜,老查理还是得说他很高兴,因为玛丽这孩子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太怕他。
他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土地泥泞,甚至连浪博恩本地的村民都不太乐意出席仪式。最后到来的不过寥寥几位先生,唯一出席的女性,只有跟着父亲过来的小玛丽。
整个过程中,大家的表情始终复杂难言,称作哀痛,完全不足够,说是惋惜,当然也绝对够不上,如果一定要形容,或许只能称其为某种冷酷的物伤其类。
与大人们遮遮掩掩的混乱感受不同,作陪的小玛丽绷着脸,冷静而肃穆,看起来倒更像是来参加葬礼的。
那时老查理对浪博恩还称不上熟悉,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这唯一出场的小家伙自然也就格外关注。
仪式过后,大家都准备离开,老查理看到贝内特先生被小玛丽拖累走在了最后,作为神职人员,他自然也不反对和他们保持一致。
他当时特意选了个站在玛丽身边的位置,很奇怪的是,这孩子并没有像其他害羞的小姑娘那样,一看到他这个可怕的老家伙,就立刻跑到父亲的身后躲起来。
这让他十分意外,于是他便也高兴地陪同父女俩走了一段。
兴许是上了年纪,视力有些下降,老查理明明就陪在小姑娘身边,可直到她自己停下来伸手扯了扯自己的牧师袍他才发现小姑娘在默默掉眼泪。
老查理刚开始有些惊异自己的迟钝,不过用不了一会儿,他就想明白了。
他一看到这小姑娘的表现,便反应过来这是个心思非常沉重的孩子。一般而言,心机重的人待人接物容易显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然就是个性冷漠,孤高自赏,再不然就是这两种脾气的交叠。当然,不管是这其中的哪一种,都意味着这个人肯定极不讨人喜欢。
一个大人活成这个德性,他不敢说自己见得太多,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见得很少,但一个孩子如果这样......想到这里,老查理不自觉地抬头看了贝内特先生一眼。
不过他立即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所幸贝内特先生当时正在走神,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异样,老查理见此赶忙弯下腰借由与玛丽交谈转移自己的不自在。
他压低了上半身尽量使视线能够与小姑娘齐平,玛丽见他这样体贴,立即快速抹掉了眼泪,有些僵硬地请求说:“......您能把牧师公馆伞架上那把黄色的小雨伞送给我么。”
老查理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玛丽现在正举着的那把白色小雨伞,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刚刚想起了那类讨人嫌的家伙通常会具有的叫人怎么也无法轻松的人格特质,他自己也曾有过,现在也不敢保证完全没有,这个认知叫他相当不愉快。
他完全想起来了,一般这类人会跟正常人造成显著差异的根源就在于某些不切实际的贪婪。小孩子的话,倒是可以温和一点,称之为贪心。
一旦下了定论,老查理便不肯给予正面的回答,他选择委婉地恭维她:“你这把伞真漂亮!”
他相信,只要是个稍微有点虚荣心的孩子,此刻就会顺着自己的话忘记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不过相当可惜,玛丽并不能算普通怀抱虚荣心的孩子,她的虚荣心可比老查理估计的要高得多,而且很不幸,还更为复杂得多。
听到这样的夸奖,她倒是有了几分应承的兴致,她露出笑脸说:“这是我自己选的!”说完她又想起:“艾玛选了那把黄色的,黄色的也很漂亮,现在公馆属于您了,您可以把它给我吗?”
她这样一问,即使是老查理这样对待别人宽宏大量的圣人,也忍不住要生气了。
他直板板地抿起嘴唇,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实际上,他已经顺势站了起来,打算和孩子的父亲随便说点什么,把这个无聊的话题顺势岔过去。
可惜老查理终究低估了她的执着,玛丽一见老查理没答应她,她就急了,竟又假惺惺地哭起来。之所以说她是假惺惺,是因为老查理发现这次她居然急得哇哇乱叫,一点儿不复原本乖巧讨好人的模样,就像一个被人揭穿了恶行气急败坏的恶棍。
老查理听到她一边哭一边赌咒发誓:“艾玛很喜欢它,等她将来回来了,我会还给她的......”
这下老查理总算从她的话里品出了点儿不一样的味道,他诧异地甩头看向贝内特先生。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贝内特先生躲着玛丽不断向他重复着无声地口令:“我们告诉孩子们艾玛被她姨妈带走了......”
老查理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次他无言地再次蹲下身来,他听见玛丽说:“......我们是朋友……该由我来替她保管,我是这样认为的。”
听到这样的话,老查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心情非常复杂,说不上是感动,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的理智告诉他该要相信面前这个孩子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但在感情上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加以鄙视,不肯完全相信这么柔软可爱的想法会是她的本意。
他想不通这怪异的情况是如何产生的,他察觉到了异样,忍不住仔细观察她。她的情绪很激动,也许就是因为太激动了,配上她手舞足蹈的动作和语无伦次的表达,那看起来就像在演一部夸张的舞台剧。
是了,她的举动多么做作而虚伪,叫人怎能相信她是真得出于对友人的忠诚而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老查理对此摸不着头脑,他考虑起了自己是否该袖手旁观。
而就在这时候,玛丽做出了一件叫他无法应对的事——她将自己撑着的伞收了起来强硬地推向他。
“我的伞给您,您收起来吧,我跟您换,请把艾玛的伞给我!”
当天的雨越下越大,即使撑着伞能得到的保护也少得可怜,而她就这样挺着小身体站在雨中瑟瑟发抖。贝内特先生站着她身后挡着她,却被她推开了。看得出来,这位父亲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只是碍于还有他这个外人在才不曾发作。
这时候明亮的闪电从远处撕裂了天空,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玛丽几乎没因此跌进水坑里去,但她摇摆一会儿还是坚强的站立着,她又一次提出了她的请求,这一回老查理没法再敷衍她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灰蒙蒙的,一点儿也不起眼,可是就算豆大的雨水哗啦啦从天上砸下来也休想让她熄灭光芒。
老查理握着伞柄的手都在颤抖,他分辨不出这是由于风雨过大,还是因为被面前这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有这般骇人的韧性所震摄引起的连锁反应。
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老查理敢断定绝没有必要,她这种过激的行为要是换成别人来评价绝对要饱受嘲笑,可老查理却笑不出来。
托马斯一家的葬礼是由他来主持的,他很清楚玛丽口中的艾玛已经随着她的家人们一起死去了,甚至连尸体都无法完整拼凑起来。她自认为自己是她的朋友,但真相其实坏得无法挽回,只有她还在替她的朋友保留着一个美好的愿望......
老查理这辈子都没像此刻一样觉得自己如此卑鄙,她是出自真心,为此叫她自己受苦也在所不惜,而自己却在这里假装高尚地怀疑她对朋友的忠诚。
老查理为此心里一揪,他很想告诉她自己很愿意实现她的愿望,但实际的情况却不容许他这样做。
他比谁都清楚心思重的人相伴而来的是比旁人更加敏锐得多的直觉敏感。任何的希望,都可能引发更多无谓地揣测和探究。更何况,事实上,牧师公馆里确实已经不可能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哪怕他愿意去寻找一把一模一样的替代品,鉴于她固执得认为她们是朋友,那么她必然对朋友所喜爱的一切都已经观察入微。这样拥有大把时间而又喜欢钻牛角尖的孩子,简直是在随时准备着戳穿一个老笨蛋的谎言。
鉴于这样的考虑,老查理最后只能怀抱着痛苦满是歉意地告诉她说艾玛走得时候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他不敢去看孩子的反应,说完这些话,他便站直了身体。
他不知道玛丽有没有相信,他只知道那孩子听了他的话后突然满脸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查理心中有愧,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她。好在贝内特先生对此没有异议,这位绅士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便护着玛丽走了。
这让老查理很不自在,他止不住要为她难过,虽然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胸口就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难以透气。
随后事情的发展又让老查理高兴了起来,这真是出乎意料。
原来打那之后,玛丽便会时常在弥撒过后留下来等他。
出于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老查理每次在她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时,都很宽容地耐心倾听。可能是因为这个,玛丽竟然就此自动自发将他划入了好朋友的范围,变得非常喜欢起他来。
只要他呆在浪博恩,即使不是星期日,一旦叫她知道,她就很乐意来找他玩耍。
这可真是毕生难见的奇景,查理曼·赫金斯所在的地方有一天竟会成为一个孩子的理想停留地。
上帝知道,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太愿意接近他。
他喜欢和小孩们呆在一起,这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从他热衷于召集唱诗班开始,除了被他喜爱着的孩子们本人,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察觉到了他这个温柔的小爱好。
他们乐于有这样一个稳重博学的老人陪孩子们学习玩耍,替他们关注他们因为缺乏时间缺乏耐心不愿去关注的孩子们贴近自然的天性流露,只是孩子们自己出于对这个严肃老人的生理性恐惧而坚决反对受他照顾,一见到他能逃跑就逃跑。
这真是个叫人伤心的事实——好在现在有了玛丽。
不了解玛丽的人,很容易便会将她看做是个肤浅傲慢自私自利的孩子。因为不可否认,她经常过度要求自己与他人,这让她变得患得患失,十分情绪化。
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她经常会不可避免的干些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蠢事,更会说些傻兮兮词不达意的话,那些话缺乏基本的逻辑,听起来蠢得甚至超过她年龄的底线。
她快乐起来的时候,那轻飘飘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的得意模样,真让旁观者都替她臊得慌。而她自己却要到很久之后,才能反应过来。
她的智商不能算低,记忆力也还算好,对不理解的东西接受度甚至出奇的高。
如果不是看到玛丽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一般人真是很难想象,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小孩,竟会像玛丽这样状若疯癫。
好在她毕竟还算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虽然她的关注点常常跑错区间,但也不能说她一丁点儿好处都不具备(如果别人也都愿意多给她点信心和耐心的话)。尤其需要提到的是,她年纪尚小,就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帮别人保守秘密了。
发现这一点,还真是巧合。那是有一次老查理带着她一起整理教堂的日常记录薄时,有人闯进了隔壁的告解间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当时老查理根本来不及制止对方,只好任由玛丽听了个彻底。
后来对方走了,老查理本来应该交代玛丽注意保密,不曾想却被玛丽先行警告了。当时那孩子绷着一张稚嫩的小脸,十分严肃地告诫他,关于对方所说的话,哪些是绝对不可以漏出去的,哪怕是其中的一个单词都不行。
打那时候起,老查理才真正意识到,玛丽这孩子,绝不能叫人轻易小瞧。她完全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情感淡薄,自私愚蠢。
虽然她自己常常忘乎所以,但一旦涉及到别人的事,她是真得可以敏锐感知到关于哪个部分必定会给别人带来麻烦造成烦恼,而那是一定得保持沉默是金的。
这样看来,她还真是个天生的倾听者呢。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叫老查理尤为器重她啦。
而一个人一旦开始器重另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希望她诸事顺利,生活愉快,老查理自然也不能够免俗。
为此他私下了还教导了玛丽许多与人相处的实用小技巧,不过从最终的效果来看,他倒是恨不得从没教过她那些。
老查理不止一次地发现,所有良好的开端,经由玛丽自己来操作,最后都不免沦落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
观察了几次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也许玛丽就是那种天生不适合与旁人深入交流的人。
若是对方恰好不够聪明,还可以被她的泛泛而谈与故作高深轻易蒙骗。但若是个稍微有点理智的人,就必然要从她那毫无逻辑的遣词用句和吞吞吐吐的表达方式上感受到满满的虚假和恶意了。哪怕这不是她的本来用意,但她就是有本事把事情搞成这样。
对她来说,大概唯独在借用经典的时候,才能完美地保持住她自己的聪明和骄傲。
而这样做,难道不是叫一些不肯动脑筋的人更加厌恶她了吗?
其实老查理在几十年前,也担当过玛丽现在所承担的角色。毕竟,但凡人类组建了一个族群,想要维护它,就总得遵循一定的阶级排序。这样的话,当然就得有一个人要站出来充当一下最底层的弱势人物或是所在团体的矛盾排泄口,不然可就要严重违背大自然的既定规律啦。
而正是由于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老查理可以担保自己一定已经抓住了玛丽之所以面临难题的确凿症结。可惜经过了一系列失败的尝试,即使是已经被生活打磨得彻底失去棱角的老查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他知道了问题出在哪里,他也无力去做出任何改变。
没错,又有谁能轻易转变别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呢?尤其是在她本人依旧执着于勇攀高峰的时候。
如果固执和爱炫耀这类特性真能够轻易更改,那么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也就不用考虑人性的多样性啦。而往小了说,他自己现在一定在随波逐流,跟随世俗的希望在名利场上汲汲营营,也就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一把年纪了每天奔波在乡间地头还依旧高高兴兴,完全不觉得浪费生命啦。
一旦如此做想,查理也就彻底平心静气啦。他甚至会禁不住去想,还好玛丽是个姑娘家,到了合适地年龄,只要保持少说话,多微笑,那么对她自身,也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害。不像男孩子,长大了就得拉出去叫大家评头论足。若是像他本人这样,受了大半辈子的挫折,才稍微有所得,那才真叫糟糕。
如此想来,还真是叫人佩服上帝的宽宏大量,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叫我们更坚定的相信~生活本身即是美好。
至少老查理就渐渐相信,既然一切已经自有定论,那就无需勉强。往后的日子里,他每次来浪博恩的时候,都会额外花费一些时间陪伴玛丽。那不是什么很难的活计,只要偶尔在她发表高论的时候,适时点头表示同意,不再讲究所谓的良药口苦,以至进一步伤害到她那脆弱的心灵,也就足够了。
一旦下定决心,老查理就能够坚决地付诸行动。直到今年的复活节之前,他一直相信自己做得不错。
说实在的,他可完全没想到,只是短短的半个月没见面,贝内特家不过是去伦敦会亲访友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全家染上了急性传染病,到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让老查理不由有些担心他的小朋友,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关心贝内特一家的其他人,毕竟事关重大,作为教区里所有公民的友人,于公于私,他都不免要忧心忡忡一番。
可他考虑到玛丽对他的深厚感情,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得承认,她会尤其博得他的关注。
为此老查理特地咨询了镇上拜访过贝内特一家的琼斯先生,老大夫对此给了他一个语焉不详的答案。这让他极为不满意,老查理很有理由相信,正是因为他这样含含糊糊的态度,所以麦里屯附近的住户们才会越来越不安心,以致于根本没人敢去探望贝内特一家,得到确切的消息。
查理本人倒是很想上门看望他们,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可他却在不经意间被琼斯医生巧妙地阻止了。
等他反应过来,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出于主人家特别的交代。如果确实如此,那他当然不好强行上门打扰,这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而正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反复考量,老查理才不得不在最后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不过虽然他强自忍耐了好几天,说服自己不必上门探视,但说实在的,那可一点儿不能打消他的忧虑之情。尤其是在他那种忧虑逐渐加重之时,竟又收到了贝内特先生的邀请,这叫他不禁更加坐卧难安。
在去往贝内特家的路上,老查理就忍不住不停在心里祈祷:万能的主啊,希望没有什么坏消息。
兴许是他的祈祷起到了预订的效果,在他进门的时候,十分好运地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声气,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待他穿过门厅,被引进书房,刚好看到琼斯医生举着他的听诊器站在玛丽身边满脸喜色地啧啧惊叹,这更加让他心下稍安。
他看到老大夫放下了他的听诊器,空出双手来,不时地小心翻检着玛丽的小脑袋。除此之外,也间或捏一捏她的胳膊,查看一下她的瞳孔,最后又细数了一回她的脉搏,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口中不断发出“不可思议”、“绝对是奇迹”,诸如此类的感慨。
老查理看得诧异极了,他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才为着玛丽头上多出来的绷带暗自打鼓,不想却听到琼斯医生忽然侧首问站在他身边的贝内特太太说:“你说她刚刚吃了多少?”
“一大盆的鸡蓉麦片粥,好姑娘,她把莉迪亚的那份也给吃了,还好……”
琼斯医生看她有说个不停的架势,忙打了个手势制止她接下来的滔滔不绝。他转过头,又以一种看上去饱受困扰却又极亲切的口吻询问玛丽:“孩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饿。”玛丽瘫在床上有气无力道。
医生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答案,沉思了片刻,突然又伸手摸向她的头顶。
玛丽下意识想躲开,好在还是忍住了。片刻之后,她还配合的侧了侧脑袋,等医生又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才指了指头顶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问:“什么情况?”
琼斯医生在检查完之后整个人就陷入了沉思,听到玛丽的询问,他就好似突然被惊醒的人一样说起话来又惊诧又飘忽,只听他道:“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与我的诊断完全相符。这没什么,没什么,是的,没什么大不了。喔,对了,这个......孩子,你就当它不存在好了……上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儿!”
“先生……?”
“哦,哦,不要紧,不要紧,玛丽,你当然很好,这不是你的错。我可能看起来有点儿奇怪,那是我......嗯,那只是因为我昨晚没休息好,你知道,这些天都在下雨,病人有点多。啊,你确实没什么问题,头上那个你就当多了个装饰好了,不过咱们还是得记得换药,毕竟你确实曾经摔了一跤。”也不知医生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在提到摔跤这件事的时候他居然特地在‘曾经’这个词上加重了音调,幸亏贝内特家的人本来就心虚,也没人特地为此去问他,就任由他疯疯癫癫继续胡说八道:“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问题了,只是别吃得太多,孩子,这会撑坏你的小肚皮,咱们得慢慢的,一点一点吃……老天爷,我都在说些什么?查理先生,您得跟我来一下。”说着,他对玛丽安抚地笑了笑,便将查理先生拖走了。
玛丽看他这样慌张,便将目光转向了她的父亲。
贝内特先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他心里有许多忧虑,其中最为忧虑的事都是关于玛丽的。
一方面,原本他自己就已经察觉到玛丽有些古怪,结果琼斯医生又表现得如此异常,简直就是从侧面证实了有一件很不妙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他是因为当着玛丽的面不好多说才匆匆躲开的,这让做父亲更加难以安宁。
另一方面,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确实不知道一个失职的父亲该怎样才能给他刚刚苏醒的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此,他只是走上前吻了吻玛丽裹满绷带和纱布的额头,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贝内特太太见了,讪笑着说要再去给她弄点吃的,也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大家都各自找到借口走掉了。
在门关上之前,玛丽听到门外传来大人们关于她目前情况七嘴八舌的讨论,期间夹杂着老查理的询问,以及大家的解释。
“神明庇佑,玛丽可真是个顽强地好孩子……”
“情况到底怎么样?!”
“……您肯定不能相信,这简直不可能,原谅我这么说,您知道,有名的医学教授都劝咱们放弃啦。可现在......伤口已经完全成熟,我敢保证伤痕结痂后不久就会脱落,那地方一定会和没受过伤一样长出头发来。所有的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恢复原状,这可真是神迹——上帝,我必然是出现了幻觉。”
贝内特见他一副几乎要立即跪下了祈祷的架势实在觉得可笑,他开始调侃他说:“玛丽醒来之后也确实说过她睡着时觐见过上帝,顺带一提,我真切地希望这次您的保证能美梦成真……”
“嘿,约翰!”琼斯医生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挪揄,他不满地叫了他一声作为警告。
这时所有的担忧都已烟消云散,菲利普太太吐了口气笑说:“谢天谢天,孩子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一直呆呆地盯着她妈妈瞧,真把我吓坏了......”
“那是因为她知道只有她妈妈才最能疼爱她,她需要我……哦,不管怎么说,玛丽醒了,还能好好地吃东西,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咱们就别管多余的了。不过谁能告诉我,她吃了那么多东西,会不会有问题?”
一旦确定没有意外贝内特太太也回复了活力,说起话来也格外兴高采烈,只有刚刚到来不久的老查理依旧一头雾水,他头疼地打断大家问:“谁能先给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哦,抱歉,老查理,我一直瞒着你,大家都不让我说……”菲利普先生欢快地朝他挤眼睛。
贝内特太太才不关心男人们说话间透露出的小秘密,她只关心一件天底下的妈妈都爱关心的事:“其他事等会儿再说,你们得先叫我知道,到底能不能再给她拿点蛋糕饼干之类的,玛丽说她吃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