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后半夜气温闷热得反常,玛丽对此尤有体会。
她躁动地躺在床上,如在沸水中翻身打滚的马鲛鱼。
迷迷糊糊间,她又一次来到了末日火山,因为炎热,汗珠从她的额角一路滑落至肩胛骨。当那点儿燥热的湿意也渐渐被不断升腾的炙热蒸发,她的意识才算回拢。
——不是她的错觉,她确实再度抵达了中土世界。而这一次她不再是旁观者,能够毫发无伤地悬于半空观望故事的进展,取而代之的,她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脚下热潮涌动的火山岩表面上粗粝道道棱角。
热……连吸入鼻端的空气都炸裂着狂暴的热量,即使是她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呼吸困难。
剧烈地喘息,也不过换回稀薄得可怜的空气,目力所及的一切无一不叫她为之叫她深深蹙眉。
玛丽试着离开,但失败了,这回与以往意识混沌的状态不同,所有的感知都清晰地如同身处现实。即使她本能地意识到必须尽快从这场荒诞的梦境中脱离出去,可她很快发现这种想法不过徒劳。
更荒谬的是,在她产生离开念头的同时,一道邪恶暴虐的视线竟然穿透她的肌骨突然从她的灵魂上梭巡而过。
魔眼?在追踪她?!为什么?
玛丽已经没功夫去找到答案了,在奔跑了大概十几秒后,她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幽灵般如影随形的悉索摩擦声。
虽然知道不应该,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见鬼的!那是什么?!
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不是她想象中还算能对付的半兽人,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长满触须和锋利口器的异型。这些浑身漆黑的丑陋巨型虫子在她身后遍地都是,正不畏炎热的在石缝间穿梭爬行,所过之处,连砂石都被它们的口中流淌下的液体腐蚀殆尽。
玛丽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一跃跳上火山岩闪躲腾挪,试图向山下逃去,但她还是慢了一步,灭顶之灾的到来只在一瞬,顷刻间火山爆发,天崩地裂,身后异型的尖利咆哮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被悍然天灾所定格的身躯,四肢骤然破灭的剧痛,还有那空白茫然的感知,成了玛丽脑中最后的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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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双手撑在床头上,猛得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
她惊魂不定地盯着床上的天蓝色碎花呢绒被和成套的枕头床罩,摸了一把额头和脖颈,满手满心都是汗渍津津,梦中躲避无门的炙热感觉还残留在她的四肢百骸。
黎明的微风从窗外带来初秋清晨应有的丝丝凉意,这让她打了个哆嗦,从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爬了上来,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子,带来光明与温暖,这份光亮渐渐增强,却奇特地没有滋润到正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的玛丽。
她的脸孔变得煞白,恍若冰窟中摇曳的幽灵。
这是她的房间没错,但又绝不会是她的房间。
不一样,太多的细节不一样……
她住在主宅左翼的中段,初秋的早上,只有一半窗子会照进阳光。
她的窗格只占墙高的四分之一还少一点,没有超过墙的一半这么夸张。
她的窗外视野开阔,但没有鲜嫩的草丛和甜美的花朵果实用以装饰。
她的房门是正正经经的方形木质铜质包边木门,而不是漆着淡绿色油漆的木质大圆盘。
玛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问:“起来了吗,孩子?”
这声音是……父亲?
门缓缓从外面被推开了,玛丽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站着一个身高比原来矮了一大截,脚掌也粗壮得跟鸭掌似的男人——除了这些差异,他看起来就跟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玛丽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嗯,也是双大脚板儿……嘿,如果能让妈妈也看到,那就太有意思了。
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拿她母亲开刷——这个不孝女!
可惜面前的贝内特先生不这么觉得,看到玛丽精神不错,他十分高兴地说:“噢,果然起来了,这太好了,我还怕吵到你!”
他一边说,一边在门口卸下了他的网兜。
“巴金斯老太太告诉我你已经退烧了,我回来的时候,她正要出门回去重新配药,我当场就把夜光草直接交给了她。真是一家好邻居,昨晚小巴金斯也陪了我一个晚上,我们守着草药开花的时候顺便去湖里抓了几条你最喜欢的扁金斑。玛丽?宝贝你这么了,这脸色可不太妙,是饿了吗?等一会,我马上把它收拾好弄给你吃。”说着,他走进来,和玛丽碰了碰额头,确认没有异样,又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才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哦,好吧,她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宝贝,至少可以肯定这男人绝不是她父亲。
玛丽挑了挑眉跟着他朝外走了一段距离,越看她的表情就越淡定。
门外连走廊都是一段又一段用木板拼接起来的圆滚滚的干燥隧道,每条板块都散发着被长年小心使用的木质家具那种特有的温润光芒,隧道里零散摆放着的家具和鲜花植物全都规整得让人在视觉上感觉协调舒适——总之,这个家整体格调干净温暖得简直不真实。
隔着几道门,走廊的尽头传来餐具碰撞发出的叮咚声。玛丽走近了些,其中一扇门大开着,那是这家通往花园的大门。
玛丽侧身看了一眼,了然地嘟囔说:“夏尔——好极了,至少这是个我永远不必担心会意外死去的地方。”
贝内特先生似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他在厨房大声喊说:“再回去睡一会,等好了我再叫你。”
他话音未落玛丽已经进了厨房,贝内特先生都没发现她是何时进来的,不由“喔喔”叫着好一番吃惊,他差点儿没把手里的盘子也砸了。
好在玛丽即使接住了它,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查看着厨房到饭厅的种种家具摆设,这里的一切在她看来既熟悉又陌生。
贝内特先生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转过身捣鼓他的鱼去了。
在这一过程中,他突然想起来对她说:“桌上有你喜欢的蜂蜜柚蛋糕......哦,也许有点儿油腻......虽然刚退烧,但是想吃的话,只吃一点,应该也不要紧。”他说完,见她不动,又回头问了一句,“不是已经饿了么?”
“不……”玛丽才想这么说,中途又迅速改口说:“有那么一点儿。”
贝内特先生朝着餐桌努了努嘴,示意她坐过去。
玛丽遵照了他的指示,等她开动,贝内特先生又继续起了之前的活计。
这感觉让玛丽觉得颇为新鲜,她不讨厌这样......屋子里阳光正好,照得她整个人懒洋洋的,活像块松松软软的起司蛋糕。
这会儿就是贝内特先生对她讲话再严厉,也无法再使她感到半分不快,何况他只是有点儿控制不住的小唠叨而已。
她听见他说:“玛丽……爸爸希望这么说没有叫你生气……夏尔是个不流行冒险的地方,不仅不流行,哪怕是有人提起,也能叫镇上一半以上的居民发癫发狂。你知道,你母亲尤其不赞同这个,她会头一个精神失常的……嗯,哈比特人的血统里就没有‘冒险’这两个字。”说到这里,他谨慎地回头看了玛丽一眼,见她依旧神色如常地喝着柠檬水,吃着糕点,他稍微安心了些,继续说:“哪怕巴金斯老太太有那么点儿不一样,哦,你知道,我们一向这么说——‘不一样’。你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么幸运,那么有勇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玛丽老老实实听着,并未发表意见,不知怎的,这样反而让他感觉有点儿紧张,他搅拌汤锅的声音也因此加大了。
贝内特刻意把声音抬高以便能盖过汤锅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他说:“小巴金斯也有一点点特别,严格来说,这当然不算是什么难以原谅的坏事儿。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当然……如果不太远的话,我也不是太反对你们偶尔去看看热闹。”
从他刚才说的话中,玛丽已经大致了解了贝内特先生为什么会对“玛丽”说出这样一番话,任何一位面对不听话女儿的父亲大约都能说出这类话来,这没什么好奇怪。
让她惊讶地是“这位父亲”居然不反对“玛丽”的离经叛道,他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平衡社会规则和孩子想要的自由间的优先顺序的?
玛丽不由好奇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位父亲”。
她的眼光让贝内特先生感到了十足的窘迫,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个限定条件说:“......但你要知道自己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朝前冲是不行的,这样太过草率,也很不礼貌,在合理的范围内征得大家的同意这是最起码该做到的事儿。”
玛丽忍不住想笑,她快速吞下了口中的食物,刚想开口,眼前便是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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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黑暗从眼前褪去的时候,玛丽发现自己躺在了青黄不接的草地上。透过枝叶间不规则的空隙,她死死瞪着头顶上湛蓝澄澈的天空。
她已经醒来好半天了,但不管是头上红彤彤的苹果,还是鼻端嗅到的露珠的清香,亦或身下落叶厚实的触感,都不能平息她莫名冒出的愠怒。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努力将心底那点儿不值一提的翻腾彻底压下去。
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太阳渐渐爬上枝头,透过干疏的枝叶照满她的全身,她才因为不太舒适的阳光直射,不情不愿地开始挪动身躯。
她扶着身旁修长高大的毛山榉站了起来,四下打量之后,她有几分讶异地发现这又是个让她觉得眼熟的地方。
再往前走一段路,绕过那排歪歪扭扭,高矮不定的松树林,恐怕就是家里的农场了。
会到这个地方来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是偶然,玛丽举步朝松树林那头走去,准备搞明白今天这一场接一场的古怪梦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正走着,突然一声野兽的咆哮从山的另一头传来。
她犹疑着想回头,就是这么一犹豫,紧接着就是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那叫声是如此清晰而鲜明,简直就像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一样。
玛丽几乎没为此双膝跪地,这种情况发生在她身上是极为可怖的。
哪怕是在末日火山喷发之时,她对于自我的控制力都还有着绝对的自信,否则她不可能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还能成功逃离噩梦,去到夏尔那种由她自己的内心渴望映射构造出的安全小世界。
而现在,就在这里,她却连站立都要站立不住了。
对此,她还未得出结论,就被随后借由风势刮来的惊呼怒吼所惊醒。在捕捉到其中传达出的消息的那刻,她如同月圆之夜觉醒的野兽般,向着妖女发出的召唤之律狂奔而去。
她的速度飞快,但由于此刻的她浑身充盈着力量,沿途的矮树枝丫、荆棘尖叉竟再也无法妨碍到她——它们在被她撞上之前,就已经像鸡蛋碰上了高速运动的石头,统统化作粉齑。
可这一切都没有用,来不及了,在她跳上阻碍在她面前的一株三十多米高的老黑杨树之前,被拉斯先生等人包围着的贝内特先生左胸膛处已开了一个黑黝黝的,似乎能择人而噬的大洞。
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原本一尘不染的雪白衬衫溅满了湿漉漉的黑红色的鲜血。
玛丽恍惚听见谁发出了一声尖利的狂笑,但她又觉得这似乎是她的错觉。
所幸她没有放任这种错觉一闪而过,在它彻底消失之前,她折断了身旁最尖利的一截树枝狠狠掷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与此同时,树林间昏暗的光线突然变为刺眼的白光,猝不及防就在她眼前炸裂开来。
白光中突然闪过的那只邪恶的魔眼使她强撑着没有闭上眼,在不断坠落中她见到了自己以母亲为关键设计阻碍父亲参加狩猎,结果当天傍晚飞驰而来的马车意外脱轨闯进了她们家的小院子,将她那正志得意满指挥女仆收被单的母亲拦腰压成了两半。
接下来阻拦的方式更加隐晦而多样,而遇难的主角也从简往下一路轮换,她甚至看到了莉迪亚在她赶回家前从楼顶上掉下来摔得如同两片熟透的葫芦,而天知道她没事儿跑到楼顶上是要做什么?!
最后一次她确认是她亲自上阵,但她只来得及说出“别去”,她的父亲就在她面前突然融化成了一捧黄沙。
她绝望得发出了嘶吼那愤怒的吼声顷刻间震碎了整个世界。无数想法掠过她的眼前,而她只想再试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但她的意识却反而彻底回归了现实。
这段时间不断出现的梦境让玛丽总结出了一个规律——梦境一旦结束,想要再继续就绝不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即使今天看到的中土世界,也与她上一次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朝醒来,她就再也没有了继续的机会,而最糟糕的是昨晚那个极有可能是一种预兆。
而以她的经验来看,那十有八九会成真。
玛丽面无表情躺在床上修复刚刚睡着时被她自己掷出的树枝震裂的血管,修复的过程中喉咙里不可抑制地带出的喘息引起阵阵干哑的恶心感,但这些都比不得眼眶里大滴大滴掉出的泪珠叫她惊讶。
她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脸,将被沾湿的手指举起来对着床尾壁炉架上那盏被固定得稳稳当当的小夜灯看了看——晶莹透亮——她看得都有些入了迷。
身体的修复接近尾声,但心脏还是隐隐抽痛。
玛丽把手覆盖在胸口上,不太确定那是不是在梦里进行攻击照成的后遗症。如果事实确实如此,说实在的,她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上回她这样干时头疼得一整天都没爬起来,大家都以为她是旧病复发,结果那天家里安静得连院子里的狗叫都听不到。
窗外天光早已大亮,隔壁传来简和伊丽莎白低声笑闹的密语。
玛丽听着她们清脆欢快的嬉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窗边打开窗户干呕起来。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那是当然的,昨晚吃下的食物早已被她消化得一干二净。而就算她昨晚再多吃上两倍多的食物,经过高强度的消耗也不可能再吐出什么来,毕竟她现在饿得能生吃下一头牛呢。
玛丽从窗边滑下来时几近虚脱,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而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就已经让她眼前金星直冒。
她脸上那种疲惫到麻木的脸色,跟刚刚绕着伦敦城跑完三圈也差不离了。
不过即使如此,她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宁静。她很清楚,如果结局是注定的,那反倒是件好事儿,反正不可能更糟。
她需要做的可不是慢吞吞坐在这里等待,还有很多能利用起来的素材可以利用,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机会可以进行尝试,进行验证,而结果总归会有些借鉴性。
她天性中固有的那种可怕的倔强又一次显露出了巨大的威力,她的脑袋里无疑只剩下一种想法:最后一刻没有来临之前,连哭也算是一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