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动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在多莉进门之前先行将衣服更换完毕,所幸最近她的脸上总是缺乏血色,所以在一出门就碰到简和伊丽莎白的情况下不至于因过度苍白的脸颊而受到怀疑。
她掩饰得很好,即使老远听到莉迪亚和吉蒂争抢水晶杯的声音就能让她感觉到天旋地转,即使西莉亚的牙牙学语声都能叫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但她始终未表现出异样,就好像今天和已逝去的无数天一样,并无丝毫不同。
甚至她在面对一桌子为了欢迎嘉丁纳太太的到来而准备得格外丰富的早餐时,依旧能翻阅着报纸安然等待家人齐聚,而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易就向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做出妥协。
在所有人都到位后,大家正常地相互问安,大家相互问了安,拿起刀叉享用早餐,紧接着开启一天学习工作玩乐的忙碌时光。
一切都很正常,是的,在贝内特先生边拆信边坐到客厅壁炉边他专属的位置前,玛丽还和西莉亚玩得挺尽兴。
小家伙儿一个早上都舒舒服服的窝在玛丽的大腿上,她的圆溜溜的杏眼随着那颗在玛丽指节间滚来滚去的蓝莓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2个小时过去了她也没觉出哪里腻歪儿。
贝内特太太正和她的弟媳一边替贝内特先生准备着咖啡一边聊着一天的家务安排,简因为要练习针线而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伊丽莎白坐在她正对面窗帘收拢的位置对着本琴谱琢磨着指法,两人只要一侧首就能看到外头在女仆的看护下追鹅撵狗的吉蒂和莉迪亚。
她们俩笑着跑进来的时候,贝内特先生恰巧读完了信。
显然信中的内容令他十分满意,趁着大伙儿都在,他不由面露狡黠地对大家宣布说嘉丁纳先生改变了预定的行程,他将于米迦勒节的前一星期回来和大家一起做些节日准备。
玛丽的眼睫毛当场就垂了下来,她指尖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蓝莓从她的指缝间掉落,滚进沙发底下消失不见了。
西莉亚看到她的玩具没了,忙焦急地探头去找。玛丽揽住她软软的胖肚子不让她乱动,小家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懵懂地抬头看她,可惜也就只能看到她那尖尖的下巴儿。
而与她们相反,其他孩子们听到这一消息无不给予了热烈的回应。
她们和贝内特太太一道高兴地问东问西,一会儿猜测到底是怎样好运让他能提前结束工作顺利回家,一会儿幻想他会带给她们的讨人喜欢的小礼物,一会儿讨论等他到家该准备怎样请客,怎样准备丰富而有营养的晚宴。当然最后这类讨论,向来是贝内特太太这类成年女性的专利。
总而言之,所有人都是热情快活的。
这样一来,也就显得一言不发、兴致缺缺的玛丽格外冷酷无情。
她沉默地从果篮里又拿起一颗蓝莓,再次玩杂耍似的使它完整地在指甲来回跳动。她的举动使西莉亚又舔着小肚子心满意足地靠了回去。
姐妹俩的表情此刻如出一辙,仿佛半点儿不受触动——伊丽莎白为此下意识看了她们一眼,但很快她又受到众人的鼓动,继续这场热闹去了。
贝内特先生洋洋得意地听任众人讨论,而玛丽冷漠地看着这一幕,静静地等待宣判。
她比谁都明白,她想知道的答案,即使她自己不开口,也总会有人叫她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贝内特先生那双隐藏在金丝镜框后的睿智眼眸就变得闪闪发亮起来。
他的眼中透出愉快的光芒,一家之主等到大家都将自己的兴奋推送到了最高峰,才以充满遗憾地语调加以调笑:“恐怕我不得不打断你们一下。”
贝内特太太此时正在兴头上,不论是什么事都无法打断她的好兴致,听到她丈夫开口,她便以更为欢快的语气强调说:“噢,我的好老爷,我得说,不管你要发表什么高见,现在都不可能破坏我的好心情。”
贝内特先生看到她这幅得意忘形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要作弄她。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嘲弄道:“那可说不定,爱德华提前回来仅仅是为了能在另一件事上及早做出安排。也就是说米迦勒节一过,他照样还是要离开。这样的话,你又要怎么办?”
贝内特太太活像只炸了毛的猫那样笃定地反驳说:“来回奔波,住上几个晚上就得离开?这是哪里来的浪子?根本没有这样多增劳累的必要,累了一整年的结果就是这样?那挣那么多钱到底来干什么用?真个儿胡扯?!”
“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伊丽莎白紧随她母亲之后发问。
贝内特先生闻言把脸转向了她,他倒不介意满足她的好奇心,只听他温柔地将实际情况脱口而出说:“亲爱的,今年的猎狐会会提前举办,而你的舅舅已经来信说愿意接受拉斯先生的邀请。这样一来,你觉得他及早赶回来为这场盛事做些准备的做法是否过分呢?”
伊丽莎白抿着嘴角笑得神色飞扬说:“我不敢说,爸爸,我的意见无关紧要,关键还是要看母亲怎么看。”
这个小狐狸,直接把这个危险的话题一推了事儿,而她父亲偏偏还就爱她这狡诈的模样。
父女俩默契十足地相视而笑,但那却苦了贝内特太太。
这位太太打从听到她丈夫的话就感到怒不可揭,做丈夫的在预备让家里的地产和地产上的佃户们参加地区聚会之前,竟一点儿也没想到该通知通知她这个也需在事前做好家务安排的主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在她发怒之前,她身边的弟媳向她询问了一声拉斯先生是谁?
这个问题提得相当巧妙,贝内特太太立马熄灭了怒火,转而变得精明强干起来。
她忙和嘉丁纳太太解释了一遍拉斯家族在本地的历史以及所具有的地位身份。据她说来,那家人的底细也就比贝内特家族晚上几年而已,并没有晚很多,但家产却丰厚了好几倍。
说到这里,她完全兴奋了起来,禁不住压低声音向贝内特先生确认道:“这么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这回要来许多大人物喽?”她这样说的时候,忍不住满目惋惜地看了看她的大女儿简,那眼神好似恨不得她一夜之间就能成为一个能领出去见人的名副其实的贝内特小姐似的。
贝内特先生不喜欢这个低俗的话题,他接过嘉丁纳太太刚刚泡好的咖啡喝了一口,冷笑道:“谁又知道。”
他的太太从不相信他怄气时说的任何话,哪怕他摆出轻视的模样,她也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自说自话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反正即使死乞白赖不择手段,只要能达成愿望,那也算得上是好手段。
旁人看来贝内特先生真是自食其果,他对妻子的愚弄只有短短几分钟,结果却换来了之后妻子不厌其烦的吵闹不休。至少在嘉丁纳太太看来,这是得不偿失的。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看得出来,这位兄长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重新收获了乐趣。现在,他正兴致勃勃地听凭妻女们胡乱猜疑,自己依旧安稳得享用咖啡,眼看着他的妻女们被高高吊起了胃口,急得坐立不宁,而他居然因此感到了欢乐。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玛丽冷不丁开口说破谜底时,嘉丁纳太太差点儿没为她鼓掌喝彩。
据玛丽说来左不过是些海陆军高级军官之流,身份最高的也就是那家的姻亲弗雷德男爵而已。但听在贝内特太太耳里,光是海陆军高级军官就足够她热血沸腾了,何况还多了个有身份的男爵阁下。
她挤到玛丽正坐着的单人沙发上,脸颊闪现出亢奋的红晕说:“真不愧是妈妈的好宝贝儿,亲爱的,这些消息你是打哪儿听来的?都确切吗?”
“不需要打听,但凡有人跟拉斯先生聊起这个,他都会说。”玛丽一面说话一面看着另一头单人沙发上自她开口就忍不住露出一脸无趣表情的贝内特先生。
这是当然的,一件如此有趣的事硬生生给玛丽搅和成了教科书式一板一眼的问答.说完拉倒,再往下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光剩下一众听者轮流上演一番对此事的羡慕惊叹——上帝保佑,他实在看不出来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既然话都给玛丽说尽了,他自然只得无可奈何地放下咖啡杯扯过小桌上还剩半本没看完的书继续阅读。
在他看来他大可由着她们围着玛丽颠三倒四地问东问西,反正最终她们会发现问来问去也就只能问到她一开始就亮明了的那些内容,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说实在的,贝内特先生的这种想法可不怎么敦厚,因此让他的想法就此落空倒也好,相信谁都不会感到太过失望。
会有如此结果完全是因为一个意外情况。
——就在贝内特太太揽着玛丽的肩膀和她紧紧挨在一起准备进行一场更加深入交流的时候,希尔太太走进了客厅来,她特意站到女主人旁边小声对她耳语说有人来拜访。
贝内特太太当即就被她这莫名其妙的小心谨慎转移了注意力,她搞不懂面前这个简直和这栋老房子一样固执古板的老太太又在犯什么毛病,家里又没外人,这般谨小慎微给谁看?
真个儿,这话说出来可能都没人信,她要不是看在这老家伙是伺候她丈夫长大的老人的份上,她别说像现在这样友善的对待她,恐怕早就将她开除出门,赶得远远的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声质问她来人是谁?
虽然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和这个老古董较劲了很多次了,但她依旧没有学乖,这回她又一次冒起了非得纠正她那种怪异行止不可的念头。
而希尔太太呢,即使女主人摆明了态度,她也只是强忍下了把眼珠子朝上翻转的冲动,依旧不知收敛地又一次在她耳边小声补充说济贫院的两位女干事来了——在她看来一切都很简单明了,来人的身份不够体面,来访的目的也不怎么尊重。
名义上说是来募捐,但实际上也可以说是讨饭来了。
她赞成富人确实有富人应尽的社会义务,这当然是一项古老的优良传统,但富人行使责任的过程以及具体行使了多少责任却没有对外宣言的必要。
她可不能忍受她尊贵的主人和小主人们对着一些旧物挑挑拣拣的模样被人看做是这个家庭的常态,更不能忍受别人知晓贝内特家今年具体捐了多少个子儿(鉴于她比谁都清楚贝内特家这几年确实在每况愈下)。
上帝作证,既然她对这些都心知肚明,又怎能容许在她心里最体面不过的贝内特家族在嘉丁纳太太这种身份地位都不太体面的客人面前失却体统(毕竟她可是个商人的妻子)。
谈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再谈谈家里这位女主人,而如果真要谈起这位不懂礼节始终坚持要把所有事情都大声嚷嚷开的女主人,希尔太太也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
幸好这次上帝还算是站在希尔太太这边的,在她说出来人是谁之后,贝内特太太也就只低声抱怨说怎么来的这么早,并没有多说其他,今天真正拆她台的是总让她觉得惋惜的玛丽小姐。
这位小姐在她母亲话音刚落便提醒她说那是因为今天大家都起迟了,早餐时间往后推迟,一切事务都往后推延。而人家约定上门的时间就是今天,甚至还比现在更早一些。
“哦,那这些人也太没时间观念了。”贝内特太太立马端正了态度反口说。
玛丽知道她一贯的作风,便也不急不缓地说:“如果确实如此,妈妈,我想我能指望今年你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能贡献出来的东西,比如我们穿旧褪下的衣服、多余的土豆番薯或者富余的木料砖石之类的。”
贝内特太太听她这样说有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她很会抓重点,立即便挑出一个漏洞说:“其他的都好说,要木料砖石来干什么?”
玛丽也没有立即回答,她将西莉亚交还给了听到她们母女俩剑拔弩张的对话而显得紧张兮兮的嘉丁纳太太后说:“前几天的暴雨冲垮了济贫院的半边门楼和一扇围墙,爸爸提过这事儿。不然您以为为什么今年的募捐不肯照常定在月底的结算日米迦勒节,而要选在这么个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一眼看去就叫人恼火的月初?”
“嘿,这我当然知道!顺便一提,玛丽.贝内特,我想你是正在和你的母亲说话!”贝内特太太被她放肆的态度所刺,突然就拔高了声音。
玛丽拍拍腿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说:“是的,妈妈,我想我是在与您说话......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回屋去再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看看有什么是我不需要而又被我遗漏没挑出来交给您的。只是这样就得让正在门厅外站着的干事们进来多等一会儿了,我想她们大概不介意用点儿贝丝刚烤出炉的曲奇点心。您觉得呢,这样可以吗?”
贝内特太太当然不会说不可以,事实上她还觉得挺满意,玛丽这话实在圆了她的面子。
虽然她前头因为与丈夫赌气确实把这项本该月底才进行的工作忘了个精光,但这会儿玛丽这样一说,就好像她早已完成了这项工作,只是因为想要保障来者的利益需要再谨慎一些才不得不进行些许拖延一样。
明了了这一点,她简直都想抱着玛丽的脑袋好好亲她一下了——这孩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懂事到知道体贴她的母亲了,真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