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再度回到客厅的时候,客厅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开的箱子和披散的衣物,倒是没见到外人,想必是被希尔太太引导到厨房招待去了。
她将整好的物品归到了角落里正堆放着预备送出的杂物里,其他东西都还好说,看起来灰扑扑的并不引人注目,但夹在其中的那只颜色鲜亮五官鲜明的娃娃实在显眼,谁只要往那儿瞥一眼,立马就会注意到它。
嘉丁纳太太来回看了它好几眼,最先按耐不住问玛丽说:“亲爱的,这个你不要了吗?”
她那声音充满惋惜,在场的人一听心里就有数了,她们都有些讶异嘉丁纳先生回家居然没提到这个搞事儿的娃娃。
是了,嘉丁纳太太一向感情细腻,要是让她知道自己送出的娃娃曾惹出多大的祸事儿来,她怕是要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呢。
简和伊丽莎白提心吊胆地看着玛丽,生怕她会把实情说出口。
玛丽又不是搅家精儿,她们都看出来的事,她当然不会刻意冒险一试。
她提都没提这话,转而说起道:“不能说是不要,舅妈,我只是觉得该把这东西送给更需要的人。上回我见到济贫院那位推事先生时看到他家的小女儿在和人争抢一个破旧的木偶娃娃,那时我就在想我们一年到头总是记挂着济贫院里的那些孤寡可怜,却往往忽略了辛勤照顾一切的管事们的合理需求——那是不是就像燃烧着的油灯总能照亮四周,却永远无法照到底座一样留有缺憾呢。出于这样的考量,我觉得今年完全有必要也将这些干事们考虑在内,首先一个,就得从掌柜济贫院的推事先生那儿算起。”
嘉丁纳太太听到玛丽这么说,即使心里再怎么觉得可惜,也只得释然了。
而她才表达出这么个意思,莉迪亚就突然跑上楼去急急忙忙把所有娃娃全都拿了下来,这就意味着除了她自己的那只以及从简那儿得到的那只以外,还包括了吉蒂和伊丽莎白的。
她把她们全都一起摆在了玛丽的娃娃旁边说:“既然玛丽捐了,那我也要把我的娃娃捐献出去!”
“你的娃娃?!那里头明明有我、简和丽萃的!”吉蒂尖叫着说。
虽然伊丽莎白其实不怎么在意这些小玩具,但由于莉迪亚如此独断专行,她也升起了些微恼怒。
不过她还是想听听她会怎么说,于是她阻止了吉蒂。
莉迪亚也知道娃娃并不全算自己的,哪怕算上简已经给了她的那个,另两个总不是她的。
想到这里,她皱起了那对漂亮的小眉毛,看起来十分困扰,但实际上她又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困扰,以至于连解释都解释不出来。
而她这样的表现不禁让大家感到更加费解,这时候简耐心十足地站出来解劝她说:“莉迪亚,想想看你当初是多么喜欢她们,我想你完全可以继续保留她们不是吗?瞧瞧她们是多么漂亮啊。”
“可她们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每次看到她们都恨不得把能她们狠狠塞进柜子深处以保证能永远都看不到。”莉迪亚恼火地尖叫着说,她的眉头皱得很厉害,两道眉毛简直能直接画出两道平行的竖线了。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那么一张肉嘟嘟的可爱小脸上,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作为熟知内情人员中的一个,贝内特太太头一个又心疼又怜爱地把她抱进怀里亲吻,还不住称呼她为‘我可怜的小宝贝儿!’
她这样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无意识展现出的真情流露,而正是由于如此,她才不曾认识到她的做法其实多少有些欠缺周详。
先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反正对嘉丁纳太太来说,她心里存留着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不舒坦算是被无限放大了。
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一全套共六只娃娃当初是她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她自己小时候就极想要这种娃娃,长大结婚后好不容易有了条件……虽然这玩意儿贵的要死(那是从东洋远渡重洋来的稀罕货儿),但她还是给她们姐妹六个一人来了一只,她会这样做纯粹是因为希望能给她们姐妹们留下一些共同的可见的美好回忆。
现在这算什么?除了放在伦敦家里属于西莉亚的那只,其他的说送人就全送人了。如此糟蹋东西,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稍加制止?!
嘉丁纳太太觉得很不舒服,女仆再来向她请示某样东西是否该送走的时候,她就不那么殷勤了。
她只随便敷衍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说话的声气儿也低了,神态也疲软了。
简、伊丽莎白或者是这家里的随便哪一个有心人原本都该注意到她的这点异样并及时做出反应,可惜一提起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说起家里已经揭过去的另一个禁忌。如此一来,就算让简或伊丽莎白去解释,她们的底气也不见得会有多么充足,那么也就谈不上能多么有效去添补她们舅妈的那种不快。
玛丽倒是有那个立场去扭转她的苦闷,但目前比起顾及嘉丁纳太太这种无关痛痒的小情绪,她明显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计较,因此在对待这个问题上,她有意无意地采取了现在这样一种漠然待之的态度。
当然这不表示她就是个六亲不认、自视甚高的残酷角色,恰恰与此相反,她会如此行事,完全是由于她在察觉到一切的瞬间就权衡出利弊慎而重之做出了决断。
一来,娃娃她是铁定要送出去的,并且从可能的结果上看,送出去的娃娃更多也许还更有利于她达到目的,因此对于把娃娃送走这首要的一点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叫它实现的。如此一来,她说得越多,反倒越显得她像是在狡辩了。
二来,她和她的家人们一样,也接收到了莉迪亚内心悔愧的感情。虽然莉迪亚自己都未必有意识到,但她的意识深处确实潜藏着上次意外所留存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已经不知不觉映射到她的现实生活中来造成干扰了。既然娃娃的存在会如此严重的影响她的判断,为了防止她那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子出现更大的岔子,玛丽当然不会阻止她通过逃避的方式释放这种另类的补偿。
三来,她比谁都明了若要认真去分辨的话,恐怕连嘉丁纳太太自己也闹不清楚究竟是她送的娃娃惹祸更让她不快,还是送出去的礼物受到轻视更让她不快。既然两者都能造成损失,又无法衡量哪种损失会更大些,在形势紧迫的情况下,也就没必要为此大伤脑筋了。
当然啦,她也不是不知道解开嘉丁纳太太心里疙瘩的责任最终还是要落在她的头上。别人谁开口都不合适,只有作为事件的当事人,虽说一旦发话就存在责怪这位长辈的嫌疑,可只要她的态度坦率些,再多表示几次那并不是她的过错,想来她是能够逐渐释怀的。
只可惜现在大伙儿都在场,明显不是能重提这一话题的好时机。与其贸然劝解使得在场人人尴尬,还不如等这件事过去,嘉丁纳太太的情绪有了缓冲,再来慢慢开解。
在这件事上,玛丽觉得不妨套用一下古老东方民族的处事智慧:事缓则圆。
出于这些考量,玛丽自然维持了她一贯的沉默寡言。
而与她们这些人相反,贝内特先生声气儿却突然拔高了起来。他敢打赌,一定是前几天他对玛丽的那番训导对她起了作用,她才能把事情考虑得如此周全。
对此,贝内特先生自觉教导有方,不禁面露红光。
他在志得意满的情绪驱使下,自告奋勇说要亲自驾车帮几位身材单薄的济贫院干事把东西运回去。
为防太太们觉得他热心过头,他还有理有据地补充说:“你们知道这些人住在镇子那一头三镇交界的溪谷那儿,我平时如果朝那儿方向散步就算抄近路横穿镇子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何况来人中有两位女士,要她们抱这么多东西回去实在为难。好在我恰好准备出门到拉斯先生那儿去一趟,顺便驾上马车送她们一程想必也花不了多少工夫。您看呢,太太,既然是做好事儿,咱们就不妨把这好事儿做到底吧?”
贝内特太太对于一切能彰显她贤良主妇风范的行为都不会不同意,何况她还想着得安慰安慰莉迪亚,叫她能够高兴些,所以她很爽快地摇铃叫了仆人来吩咐他们去套车,并且亲自走出去告知了济贫院那些人这一好消息。
在顺当地安排完出门事宜后,她自觉完美履行了女主人的职责,便小声地对贝内特先生耳语说在他出门的时候务必要把莉迪亚也带上,好让她四处逛逛散散心情。
贝内特先生又不是出门闲逛去的,他还准备和拉斯先生他们谈妥关于几个村子联名举办猎狐会的相关事宜呢,带着个孩子,还是个小姑娘算是怎么回事儿。
他条件反射就想拒绝,可他瞧了眼莉迪亚,小家伙眼眶红红的,还不时发出一声间歇性的抽噎,禁不住就心软了。
他妥协道:“好吧,不过我得把伊丽莎白也带上。”
他可没法子随时随地看护莉迪亚这个小淘气包儿,要是没有最受拉斯夫人欢迎的伊丽莎白跟着,所幸全都别去好了,省得他离开时还要看拉斯夫人脸色,听她那些个刺耳的话。
贝内特太太对此并无意见,她只想着马车坐得下就没问题。而刚刚从伦敦驾驶回来的宽敞的四轮马车当然不会坐不下,于是没一会儿莉迪亚就跟着她的父亲和姐姐兴高采烈的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