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作者:明易      更新:2020-01-05 11:37      字数:10471

那天之后,就像传染病发作似的,紧接在简身后嘉丁纳太太和菲利普太太一起换上了深色衣服,然后是伊丽莎白,她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穿深色衣服是个什么感受,换上衣服的第一天,她脸白得像鬼一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到第二天恢复了些体力才得以正常下楼活动。

贝内特太太那时心里还惦念着要去参加开幕晚宴,看到她们一个个都倒下了,心里还暗暗嘀咕她们不中用。

可到了当天晚上,在她和嘉丁纳太太整理要给贝内特先生他们带去冬猎的衣服手套等物的时候,忽然就感到腹部一阵坠坠的搅痛,冷汗当即顺着她的鬓发流了下来,她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只手痉挛地捏住挨着她坐着的嘉丁纳太太的胳膊,把她的胳膊掐得又青又紫。

嘉丁纳太太吃痛得惊呼了一声,她原本正就着三只蜡烛的光芒抓紧在丈夫的猎裤膝盖处加补皮料,突然遭此横祸,针眼一下刺进拇指里,真是有苦说不出。

一回头贝内特太太已经疼昏过去了,客厅里一下就乱成了一团,她心里再委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忍痛先指挥仆人把这位长姐抬到楼上,又吩咐人去请医生。

这时玛丽突然发话打断她的安排说:“只是月事来了,妈妈每年不固定总有一两次会这样,不必叫医生。简、丽萃,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陪妈妈上去。”

在这乱哄哄的气氛中,她那种坚定的纯然命令式的严厉语气竟格外管用。大伙儿立马就行动起来,煮糖水的,灌热汤壶的,准备药油给太太按摩的,一下子都各就各位了。

嘉丁纳太太看没她什么事儿,就又坐回到沙发上。她抽着气看着手指上冒血珠的大拇指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比鱼钩细不了多少的半根针斜着扎进肉里,要她自己动手□□她可没勇气,看来还是得叫医生来。

这么想着,不知何时玛丽站到了她面前,她手里拿着一瓶从橱柜里取出的尚未开封的伏特加。

她不明白这孩子拿这个是想做什么,她不怎么喝酒的,就是非得喝,也不是现在,更何况她记得橱柜里还有前几天贝内特先生喝剩下一半的,现在为什么又要重新拿一瓶。

嘉丁纳太太胡思乱想着,就这么一闪而过的功夫,她感到手指一疼,口中不由自主就溢出一声尖叫。等最疼的那阵过去,她定睛一开,发现玛丽正盯着指尖捏着的那根半截都染了血的缝衣针猛瞧。

接下来她瞧见她拿起茶几上的那杯清水,她以为这是要给她喝的,没想到这孩子直接就拽过她的手把水往她伤口上倒,茶几上的桌布都被氤湿了,而且她一边倒还一边挤压着自己的伤口。

血水渐渐染红了白色的桌布,嘉丁纳太太拼命咬着牙忍耐,如果不是顾忌到自己长辈的身份,她铁定要揍她。

这还没完,在伤口挤不出更多的血之后,她又把伏特加的瓶口咬开,咕咚咕咚往倒空的杯子里倾倒。待到杯子被填满,她直接钳住她的手腕把受伤的手指摁进烈酒里。这回她就不只是□□了,当场就放声尖叫起来。

——她发誓,她那该死的铁钳子似的小爪子一旦放开,她一定要揍她!

“忍着,我不想一年之后换个舅妈。”

她在说这话时表情是那么无动于衷,一点儿温柔的神色也无,但她那专注的表情却使嘉丁纳太太不得不安静下来。

她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寄宿在叔叔家时见过的那个因为被铁钉刺到半年之后突然死去的老佣人,当时她叔叔还差点吃了官司。

一想到这件事,即使还是有一两声□□溢出嘴角,但大体她都硬忍了下来,只是她心里也止不住的想,这孩子可真不会说话。

除了那天的意外,接下来的日子都过得很平稳。贝内特太太疼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也有些缓过来了,嘉丁纳太太的手指上的伤口也慢慢结痂,没有要腐烂的架势,这让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周日晚上,嘉丁纳先生如约前来,那一晚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唯一让贝内特先生有点儿意外的是晚饭后聊天时嘉丁纳先生向大家解释他之所以推迟回乡时提到的理由,据他说那天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巧遇到刚从医院里出来的吉米一家和护送他们父女俩出行的刚刚晋升为准男爵的都宾爵士。

凡是做生意起家的人如卢卡斯爵士一流旦凡有了地位名望总免不了要走这样一种程序,即置办一份足够供养家人同时也足以给先祖脸上贴金的地产,最好是一座收入可观的小庄园。

而以往那些不太体面,能让人联想到其起家行当的生意都务必要收拾收拾才好。

双方甫一碰面,既然有老吉米这层关系在,也就勉强算是朋友了。

嘉丁纳先生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伦敦做着零星的地产生意,海外也兼着棉花等原料的运转,既然当时都宾爵士已经看定了伦敦郊外的一处地产,心里有意把以往海外的生意卖出去好做周转,那嘉丁纳先生当然希望能接续这笔划算买卖,说不准将来时来运转自己也能搞个爵位回家。

他们两个一聊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有意脱手,一个有意接盘,站在路边商讨个几句,就初步议定了。后来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嘉丁纳先生就停了手边所有的工作,全力与新晋的都宾爵士交接去了。

要不是都宾爵士本人还是太俗气了点儿,不肯把市中心那家大商场一起转卖,还想派人继续经营,他甚至不介意拿自己手上压着的所有地产来换。

即使这个打算最终没能成行,但其他琐碎事也是千头万绪,他一刻也离不开的。加班加点熬夜不睡觉盘算了好几天,还只是交接个大概,因此他才没功夫回乡。

还好跟吉米父女是老相识,细节部分拖几天等到回去继续处理也没关系,否则嘉丁纳先生连冬猎当天都不敢回来呢。

这些话嘉丁纳先生也就能跟贝内特先生讲讲,菲利普先生一吃饱就容易打盹儿,女士们更是基本听不懂,她们只要知道丈夫兄弟的生意又扩大就可以了,高兴当然是高兴的,但也就一阵子就放过去了。

也就伊丽莎白听说家里又跟那对父女扯上关系不痛快地皱起了好看的眉峰,但她一转头看见玛丽正舀着她那份超大份布丁吃,看上去完全不为所动,心里也逐渐安定下来,没一会儿也把这事儿抛开了。

周一是约定好的冬猎开幕的日子,一大早贝内特家就行动了起来。

虽然大部分狩猎时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提前送到农舍去了,但担心还有所疏漏,贝内特先生和嘉丁纳先生又最后照着单子核对了一边,等到连礼服衣饰都确认完毕,他们才安下心来。

这天家里早饭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吃完饭男人们提前出了餐厅到客厅里坐着休息。等天完全亮了,他们就出发。

现在家里的女人们基本都没力气跟着了,就剩下三个小姑娘蓄势待发等着一块儿出发。

即使不想这么想,贝内特先生也忍不住希望再来个什么事儿,把她们三个也绊住就好,不然他真得不晓得该怎么跟爱德华解释这回他们还得带三个拖油瓶一起去。

是的,在今天早上在楼下碰到爱德华时发现他的脸上居然全无异色起,他就知道,嘉丁纳太太昨晚睡前必定没跟他提起他默认女人们可以一起参加冬猎这件事。

谢天谢地,这可真够丢脸的。他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能推迟一刻钟就推迟一刻钟好了。

说实在的,即使他不是爱德华那样的男性沙文主义份子,也绝不赞成让柔弱的女士们夹杂在血气爆棚的男人们中间,更别提其中还有几个脖子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捏断的小豆丁在。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即使他不担心她们会由于意外从马上栽下来跌断细弱的脖子,也非得提心吊胆地顾虑她们会一个不小心被不长眼的飞弹要了小命不可。

一想起来,他就觉得有够烦人。

好在上帝在他们出发之前充分倾听了他的烦恼,在即将出门之前,奇迹出现了——吉蒂和莉迪亚还在慢吞吞地吃着餐后甜点,突然就跳起来争先恐后往盥洗间跑,两个孩子竟齐齐闹了肚子。

一得知她俩的情况,贝内特先生就笑了。他颇为期待地看着总是吃不够的玛丽,寄希望于她也能闹闹肚子,哪曾想居然看到她那塞满了食物的嘴角处一抹似有似无的讥笑。

——闹心!

这回避无可避了,一旦走出大门,门口多出来的那辆小马车简直不能更刺眼。

嘉丁纳先生一出门看到外头停着的那辆马车就忍不住在脸上挂满问号。他只需要再带几件内衣去,一个包裹就能解决,怎么会多出一辆马车来?

很快,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释,这个过程可绝称不上愉快。

他眼看着他的外甥女玛丽拖着一口用粗麻绳系着把手的小箱子,在没有任何人给予帮助的情况下吭哧吭哧打他身边走过,她还跟他打了个招呼,而他记得刚刚出门的时候,两人已经相互祝福过了。

她这是要干嘛?

嘉丁纳先生看着她把箱子甩上马车,紧跟着自己也爬上马车,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贝内特先生听到小舅子这破音得堪比女人尖叫的诘问,只觉得腮帮子烦疼。好在他也不是吃草长大的,立马就恢复了一本正经地模样忽悠他道:“正如你所见,我决定带她去。”

“一个姑娘?!”这声调比刚才又更高了。

贝内特先生只能维持着满不在乎地态度继续胡说八道道:“有什么关系?没满11岁,还是个孩子呢。”

“您该不会是被吉米家那件事刺激过头了吧?”嘉丁纳先生这话几乎是从鼻腔里冷哼出来的。

贝内特先生不为所动地含糊说:“大概。”

这简直是明晃晃地承认了,嘉丁纳先生感到一阵眩晕,他压低声音咆哮说:“我还没死呢!”

“我也没死,先生,生气归生气,别太过头了。”贝内特先生严厉地瞥了他一眼说:“马上就11岁了,她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机会,你就当提前送她个生日礼物了。”

“我宁愿送她块十拿九稳的地产来换,老天,简直是把脸丢在地上让人去踩。”

贝内特先生一听就嗤笑起来:“得了,别说你现在手边资金已经很紧张,就是足够宽裕,再这么越过下头几个小的格外优待她,你倒不怕你姐姐和蓓琳娜生撕了你。”

嘉丁纳先生格外不满意他这种借由转移话题和稀泥的模样,但他毕竟又不是孩子的父亲,拗不过他,因此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大喘气。

贝内特先生不管他,要像淡化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于是他直接就翻身上了马宣布出发。

嘉丁纳先生只得暂且忽略这件事上马跟上去,身下的马哒哒起步,还没跑开,那辆马车就一起跟了上来,嘉丁纳先生只能尽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奇怪的幻觉。

贝内特先生一行人出门之后就拐到了国道上,准备和卢卡斯父子两人汇合,再往农场去。

大老远的,他们就听到卢卡斯家的小儿子又吼又叫地喊:“我也要去,哥哥12岁的时候都去了,我今年也12岁了,也带我去吧。”

距离近了一些,他们才看清小家伙正围着他父亲的马跳来跳去,一直在寻找机会想爬上去。

那滑稽的动作叫人忍俊不禁,贝内特先生看在眼里觉得实在有趣,于是他笑着道:“就带他去好了。”

贝内特先生同意了,卢卡斯先生却还有些动摇,但他们家只有四匹马,其中一匹还是老马,并不合适这么小的孩子骑乘。带他去晚宴倒是容易,可到时候要是他闹着要跟去山里,那就糟糕了。

想到这里,卢卡斯先生摇头道:“你才11岁半,先生,并不满12岁。”

小波顿急得跳将起来,差点没惊到他父亲的马。

“就差了半年,等半年后就没有猎狐会了。”

“噢,那再等半年不就又有了吗?”

小波顿被他父亲的胡搅蛮缠弄得痛疼欲裂,小男子汉气得简直要嚎哭起来。

贝内特先生看他可怜,正好玛丽的马车跟在后头,他便也帮着向卢卡斯先生求情。

“让他去吧,这次我们玛丽也要去,正好叫他照顾一下。”

卢卡斯先生见真有一辆马车从后面赶过来,虽有些奇怪贝内特先生怎么会带女儿出来,但想到这是别人家的事,再加上也知道他们家至今没有儿子,便也不再坚持,只对小波顿喊说:“不准哭,哭了就别去。”

小波顿忙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卢卡斯先生看他这副邋遢样儿,深觉面上无光。

自从他在市镇长的职位上立了功,请封了爵位,怕有失身份,他连生意都了断了。一家子搬到乡下,不过为了想进一步发扬家族的荣耀和体面。

可下头几个小孩子对此荣誉的概念一时半会儿还是扭转不过来,即使花大价钱请人老师来狠狠纠正过,但某些粗俗庸鄙的举动还是时不时显露出来。甚而因为误解了此种荣耀,最小这个儿子言行举止还偶尔有些骄狂妄,像个真正的暴发户似的,实在叫他下不来台。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对着小波顿大吼道:“还不快滚过去!”

他的需求是那么急切,以至于都忘了遵循常理,先当着贝内特先生的面,向小波顿强调一声,要照顾好玛丽。

其实倒是卢卡斯先生误解了小波顿,他这个小儿子可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懂得为人处世多了。

早在他父亲察觉之前,他就已经发现玛丽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了。他如今怕她比怕自己的老子还甚,哪里需要卢卡斯先生特地交代。

他兴冲冲地爬上马车,一看到玛丽坐在里头,当即就兴高采烈地跟她打了招呼,玛丽没发话叫他坐,他连坐都不敢坐的。

他们这群人本来能早点儿到的,但因为贝内特先生前头执意等待奇迹花费了不少时间,所以他们出门到底迟了,到达农舍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

几位先生才准备下马,波顿的身体也还半挂在马车上,众人就听到后头传来马匹剧烈奔跑之后马蹄撞击地面产生的奔腾巨响,那其中夹杂着无数声此起彼伏的犬吠,阵仗之大,甚至影响到了他们这边,所有沿途的马匹,连原本拖马车用的温顺矮脚马,都因此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车夫站在马的后侧,看到马儿不停地踏蹄子,顾不上去搀扶已经准备下车的波顿小少爷,赶忙就跑到前面去,牵起马的笼头,将马安抚下来。

可怜的小波顿,就因为马匹的骤然移动,差点儿直接摔下马车,还好玛丽从旁拉了他一把,他才得以安稳坐回车里。

波顿愤怒地打开车窗,探出头想要看看是哪个混蛋这么招摇,可惜人还在远处,他在马车上看不清楚来人是谁。

这一点,贝内特先生一行就比较占便宜,他们还骑在高大的马匹上,视线比较开阔,轻易便看清楚了,来的是哈福德郡名门世家的几位时髦青年。

贝内特先生看到这如孔雀开屏般声势浩大的炫耀,忍不住笑对一旁的嘉丁纳先生道:“早知道就别把家里的猎犬都提前赶到农场里来,这样你骑马在后头赶着,倒也热闹。”

嘉丁纳先生知道他是在嘲笑他过去与这如出一辙的轻狂行为,此时他的心气已经平顺了许多,听到调侃忍不住红了脸,虽然脸上的胡子遮挡了些,但到底泄露了一点儿他过去那种狂放不羁的端倪。

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还算大度地回应道:“一把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们一样,那就惹人笑话啦。”

这时来人已到了近前,阿尔曼家的大少爷也注意到了他们,于是他率先拉住缰绳停下,按下帽檐向这边淡淡点头问了个好。

于是贝内特先生一行人也向他们行了礼。

年轻先生们的到来,明显让气氛热闹了不少。

玛丽和波顿正巧下马车,骑着一匹枣红色小母马的金发少年一眼就看到了她们,他戏谑地笑道:“嗨!波顿,你怎么也来了?”

“布鲁斯特?!我跟着我父亲来的。”波顿看到他,看起来有些不情愿说话,但最后还是老实回答了。

听了他的话,漂亮的阿尔曼家小少爷脸上露出了一抹了然于心的坏笑,那看得小波顿很是生气,忍不住想好好回敬他一番。可他是个惯于趋利避害的人,一想到对方是镇上孩子们的头领,手下能人众多,本人又聪明,要是自己的小手段被他发现,可能会招致他的报复,因此小波顿嘟了嘟嘴,到底将怒火强忍了下来。

布鲁斯特还想逗逗他,看他不接招,也觉得乏味无趣。百无聊赖之下,他注意起了站在小波顿旁边的玛丽。

“老天爷,这是谁?你怎么把这个丑八怪也带来了。”

他的小马鞭直直指着玛丽的脑袋,这让贝内特先生看在眼里,当场怒火中烧,脸色极为难看。

丑八怪?!这个没教养的小崽子在说谁?

这位先生动了真怒,他那锐利的眼神越过了不懂事的孩子,谴责地瞪向了他对面的兄长。

那位阿尔曼先生原本听到布鲁斯特说出这样粗鲁的词汇,心里也有些恼怒,但他本人其实也很不赞同对面这伙人带这么个女娃娃来这种地方,更别提他也知道父亲对布鲁斯特的要求。

看到父亲口中想给布鲁斯特预定的婚约者是这么个丑陋放肆的丫头,连他都心疼这个唯一的胞弟了。

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甚至没有要求布鲁斯特向对面的小姑娘道歉,只点了点头,就径自带着众人走了。

布鲁斯特看见他哥哥离开,赶忙拍马跟上,边追还边回头喊:“波顿,我们晚宴上再见。”

他走得潇洒,留下小波顿站在原地战战兢兢不住打量玛丽的脸色,生怕自己受到无端的波及。结果他看了半天,玛丽也没理他,他为此小心地吐了吐舌头。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儿,以前他见到我从来不理睬,最近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到仇人似的。”玛丽颇感费解地转头问小波顿。

波顿刚听她这么说,也傻住了,但他脑筋一向转得快,稍微想想,他就有些不确定地道:“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但好像是从爸爸让我好好和你做朋友开始,他一提起你就咬牙切齿的。”

“是吗,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他那个顶级的圈子一般人进不去,但连做个点头之交都这么刺他的眼,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小波顿耸了耸肩道:“谁知道,要是我也有个十几英镑财产等着继承,搞不好也这样呢。”他话音刚落,就被他父亲在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

吃痛之下,他忍不住朝玛丽龇牙咧嘴起来。

玛丽不甘示弱地嗤笑道:“嘿,那我才是话都懒得很你说,更别提明天开春时刻你还有件丢失的东西指望我帮着取回来。”

她这么一说,小波顿脸都黄了,他惊慌地赶忙去堵她的嘴,玛丽跳着躲开了。

贝内特先生看着他们打闹,原本他看到玛丽受到了无端的折辱已经忍不住心软要原谅她了,但还没一会儿,她又故态复萌,一边说着意有所指的话,一边威胁上了小波顿,这当然叫他倍感刺心。

在玛丽向这边躲避时,他也不由自主避开了。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这么做了之后贝内特先生自己也为自己会有这么不宽容的举动而暗暗心惊。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刻意抬高音调建议大家先进农舍休整,下午集合去拉斯家的参加晚宴,同时他还提醒大家说预估明早七点会出发去营地,说完他就率先进了农舍。

玛丽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小波顿推她,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布鲁斯特正不怀好意地牵着一只比他自己还高大的圣伯纳犬站在拉斯家的大门口,他正好整以暇地等待玛丽等人到来,但等了半天,正主也没来。不过即使如此,他也玩得挺开心。

英国本土并不是没有大型犬种,只是这种来自芬兰的大型救护犬,就是在芬兰本国数量也还比较稀少,大部分集中在雪山上的寺庙中,连本国人知道的都还不见得有多少,也就他们阿尔曼家人脉广阔,引进了一只回来当做猎犬使用。

在有人认出它来之前,仗着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种长得有点凶的犬种来历,他已经吓退了不少小孩,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胆小的大人。说起来并不是所以受惊吓的人都足够大度,但即使他们心里有些怨怒,可又没有几个人愿意当众和一个少年斤斤计较,让自己更为丢脸。

于是乎情况就演变成了这样,一波人被吓倒,胆子稍大的亦或不甘心独自受惊的,便都守在了门厅外,三三两两做交头接耳状。

其实这些人都是有意留下,想跟着阿尔曼家的小儿子看热闹的。

而主人家考虑到,冬猎本身就是一向极为考验胆量和应变能力的运动,自然不会对此行为多加阻拦。

在许多错综复杂的因素影响之下,最终导致了布鲁斯特少爷身后的队伍愈发庞大,而这无形中又加剧了他那不断膨胀的自信。

不明真相的人站在大宅外面,窥不见里头底里,倒也看不出多少异常。哪怕下意识的觉得人太多了些,也只会以为众人是准备要出来迎接某位身份高贵的客人。

而实际上,几位尊贵的客人,包括拉斯夫人娘家的准男爵,也就是那位高居现役将军之职的兄弟福尔摩斯将军,其实早早就已经到了。

他们一群人现在正站在二楼挂着丝幔的露天阳台上视线最好的地方,一边闲聊,一边等着看后来者的笑话。

这不,玛丽一伙人刚到,才准备要上前和主人家问好,布鲁斯特就松开了手中的牵引绳。

那只圣伯纳大概也从众人那不可言说的微妙气氛中领悟到了什么,竟一反往常的温和稳重,激动地快步冲向队伍中唯二的两个孩子。

波顿眼睁睁看着这么个身材庞大的畜生跑过来,凑近他不停地嗅来嗅去,腿都软了。

他赶忙拉住了身边的玛丽,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后退。这让他看上去像在施于保护一般。他后边站在的先生们原本也受了些惊吓,但目睹了小波顿的反应之后,他们都不禁朝他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只有另一个当事人玛丽才能从他发抖的身躯中感受到,他大概……快要吓尿了。会这样揪住她的手臂不放,压根不是要保护她,纯粹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可以轻松将自己推出去而已。

玛丽当然可以就这么撇下他不管,让他好好摔个大跟头,结结实实丟一回人,但相比之下,布鲁斯特那张洋洋得意的漂亮脸蛋更加让人觉得可恶。

她猛得甩开波顿紧紧扒住她的手,一离开她的支持,波顿就瘫在了草地上。好在他摔倒的姿势很妙,看起来就好像他正在配合小姑娘撒娇玩笑似的倒下去的,也不算太丢人。

这头玛丽平稳地将左手握拳,伸到了狗狗的鼻子底下。感受着对方鼻端呼出的热气,她慢慢摊开了手掌心在它面前晃了晃。

这个动作吸引了圣伯纳犬的注意力,它饶有兴致地嗅了嗅她的手心,最后还很感兴趣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几口。

这个举动引起了在场一些女士的惊呼,玛丽倒没受到影响。她被舔得手心痒痒,轻声低笑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她便试探着伸出右手,往它的左侧抚摸了一番。

那种圣伯纳犬明显被摸得很舒服,后来竟然摇头晃脑地往玛丽的身上蹭了蹭,进而侧卧到了地上朝她抬起爪子跟她握手。

玛丽高兴地握住了它肥厚的爪子,同时摸了摸它下颚上的皮毛,夸奖它道:“好孩子……”。

卢卡斯先生忍不住对着他的邻居夸赞道:“真不错!玛丽表现的真不错!”

贝内特先生扯着嘴角笑笑,没有作声。好几个月以前,他家的这个小姑娘还在家庭聚会的时候,被家里的贝林顿梗犬追得满场跑呢。如今站在这么个大怪物面前,都不知道害怕了。

如果不是她的个性中一直都潜藏着某种固执的不可更改的东西,以至于他想错认都错认不了,他都要以为面前这个人压根不是他的女儿了。

这一点是他不能告诉别人的,他能做的,只是上前扶起先前跌倒在地的小波顿,然后带他们去和不远处的主人家打招呼,顺便将亦步亦趋跟着他女儿的那只巨型犬还给它的主人。

布鲁斯特收回自己宠物时,脸色的表情青红交错,实在称不上好看。如果现在对面站着的是个可爱的姑娘,他倒是能违心的认个错,顺便还能借机搭个话,以博得她的好感。

可站在他面前的,偏偏这么个冤家,哪怕换个人来,都能叫他少些愤怒。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要说是装腔作势的道歉,他甚至不想扭头就走,就想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再狠狠地羞辱她一番,让这个丑陋的东西认清楚什么才是天高地厚。

不过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旁边的一群大人在相互问候完毕,还是要听一听他对后来者例行的道歉的。

哪怕他犟着嘴不说话,也只是徒增尴尬。而且,看他一直不开口,他身后站着的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找对方搭话了,这让他更为怒不可抑。

他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你不怕它?”

“老天,它让你摸了……”

同龄的孩子们好奇地越靠越近,眼看着贝内特先生眉头又有隆起的架势,玛丽也颇感烦躁。

为了能尽快消磨众人的兴趣,走出包围圈,她给出了一个十分枯燥的答案。

“游记里有配插画,这是巡逻在阿尔卑斯山脉,专门救助被雪山围困者的救助犬。”

“咦?!不是猎犬吗?”一个不识相地小子惊呼着打断了她。

“书上说也可以作为猎犬,但看它这体型恐怕有点儿勉强,它通常用于雪山搜救。只不过这一只......它的毛太长了,被毛万一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了,很容易结冰,大约不能很好的适应雪山生活。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改变这是种友好犬只的事实,听说它们尤其喜欢小孩子,应该也会是很好的伴侣犬。”说到这里,她拍了拍狗狗的背部,将它往它主人的方向推了推,看到它慢吞吞地挨蹭过去,她笑着对它那脸色铁青的主人道:“皮毛相当顺滑光亮,养得很不错,先生。”

这句话让布鲁斯特无言以对,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做不来有失礼仪的事。这样一来,他只得点了点头,矜娇地接受了她的恭维。随后他就让人将安德鲁森牵走了,也不管他身边的小伙伴是多么渴望上前摸上一把。

阳台上,福尔摩斯将军收回了所有的注意力,冷冷地对着他抱着书本的儿子嗤笑:“收起你的铁皮本子过来瞧瞧,儿子,你也就只剩下读书这个本事了,到头来却连一南边小姑娘都赢不了。”

福尔摩斯少爷苍白赢弱的面孔因他父亲恶意的羞辱而涨得通红,唯一能帮他抵挡他父亲的姑妈拉斯太太现在正站在门口和拉斯先生一起迎接宾客,在场的都是以勇武称著的军官一流,没有人有兴趣帮他说话。

眼泪开始在他眼中打转,但到底没掉下来,他不肯放下挡着脸的书本,而是尽量一本正经地躲在书本后头解释说:“她说的我当然也知道,但我曾经被犬只咬伤过,碰到突然靠近的犬只会有点畏惧是人之常情。而这世界上的犬只大体又都有一种劣根性,人一旦表现出一点点畏惧,它就会变本加厉的凶恶......”

他的这番辩解还未说完就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可怜的福尔摩斯少爷简直是在自掘坟墓。即使撇开在场诸人那隐含轻蔑的目光,也还有他父亲那骤然拔高的嘲笑声,足以剔除他的骨肉,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真是能给自己找借口啊,高贵的先生。我可跟你不一样,明显的不一样,那是一种本质的区别,明白吗?肮脏的小鬼。我可……哎,我呀,可宁愿我的儿子是个勇敢的丑八怪,也不打算接受他跟他的母亲一个样,当一个娇蛮任性,无理取闹的臭娘们儿,自个儿还沾沾自喜。我做不来这样呢,这可真是抱歉呀。”

做父亲的十分遗憾地把一双明媚狭长到显得风流多情的俊眼眯成了一坨蔑视的坚冰,里头满盛着尖锐而自信的傲气。那是一种于野蛮的强权之下,孤注一掷地维护了公道彰显了正义之后,人们理所应当要具备的骄傲。

可惜如此纯粹而理智的公道没有充分传达到福尔摩斯少爷那阴暗而贫瘠的内心,他大约还没受够教训,大滴大滴的眼泪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那本厚得跟砖头似的书本后掉了下来。

幸亏他老子已从他那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里,品味到了足够的快乐,喜滋滋地站起来带头离开了,不然,这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怕是还要一番苦头可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