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碧空如洗,阳光照在青黄色的草叶尖端几欲掉落的水珠上,反射出淡黄色的微光,那微光透露出了深秋初冬特有的爽朗。
鼻端呼吸着清新的泥草香,玛丽心神渐松。
超过一半的猛兽被杀死,剩下的虽然逃跑了,但或多或少都带着伤,军官们已经兵分两路,一路深入林中继续围剿,另一路到各个镇上通报情况。
现场除了小塞克斯不幸死亡以外,其他人都幸运地活了下来,伤得最重的还算是一开始就滚到地沟里去的嘉丁纳先生。
他的腹部被棕熊划了四条几乎平行的直线,好在线条虽然很长,但伤口并不深。而且因为他的腹部脂肪足够厚,所以总体来说这点小伤对他没有太大影响。
真正导致他后来一声不吭的是他掉落坑底时发生的一系列倒霉事件,他先是侧身着地时小腿撞上了掉落在地沟中的树枝,尖利的枝丫当场扎穿了他左侧的小腿肌肉。
紧接着不知哪只猛兽在跳跃间踢到了一块餐桌上牛奶壶那么大的石头,石头砸在他的额角上,导致他当场昏了过去。万幸的是那块石头本身无棱又无角,长得圆滚滚滑溜溜,地沟又略浅,因此所造成的伤害仅仅是把他砸晕,不至于让他就此去天堂聆听圣音。
这会儿留下的大部分人都围在地沟边缘给嘉丁纳先生施救,仅剩的一辆马匹没有趁乱跑掉的板车留给了据说同样伤的很重的玛丽躺着。就连浑身挂满细小伤口,至今也没有晃过神来的布鲁斯特和小波顿等人也只能挨挨挤挤地坐在潮湿的树根上发呆。
天地刹那间万籁俱寂,玛丽就这么平躺着,云翳的剪影落在她□□的皮肤上,使她心中一片安宁。
这会儿即使身上的衣服还有些湿润,她也想要美美的睡上一觉。
可惜天不从人愿,自愿贡献出膝盖给她做枕头的那个人不肯老老实实充当起他向她父亲允诺过的角色。
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玛丽额头上,她无奈地睁开眼睛小声道:“干嘛要哭?我还活着呢。”
有那么一会儿乔迪被吓到了,他抽搐了一下,但随即他反应了过来。
玛丽以为他要叫人,还将食指竖在了嘴唇上,没曾想乔迪根本没有唤人来的意思,他只是又一次地把手搭在玛丽的手腕上。
“你在数我的脉搏?”玛丽讶异地问。
“......”乔迪闭着眼睛没有回话。
“好吧,我说了我还活着呢。倒是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玛丽再次问。
乔迪镜片之下隐藏的长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眼泪又从他的眼角往下掉,他近乎破音地低声诘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指的是什么?”玛丽定定地看着他问。
“你差点儿就感受不到温暖的太阳了。”
乔迪说这话时声音抖得不像话,玛丽自认他俩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他会如此激动,大抵是透过她想起谁了——也许是他过世的母亲。
如果是这样,那么回话就要慎重一点。
她考虑了良久,觉得在这种状况下,无论是安慰还是辩解,都可能显得太过敷衍,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决定坦诚地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于是她直视着乔迪的眼睛诚恳道:“我们一生下来,父母亲人是谁就注定了,容不得我们挑三拣四。而所有由此延伸而出的感情,也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不管是爱还是恨,一旦死了,就全不由人了。我是求仁得仁,再者我心里也有分寸,你就别哭了。”
玛丽自认自己说得坦率,却不想她的每一句话都恰恰戳中了乔迪心中最深沉的隐痛,前所未有的悔愧之情将他淹没了。
他怨恨着生母的浪荡,午夜梦醒间也无法辨别她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他不是没有天赋的庸才,也不是没有强拉她离开地狱的勇气。可长到这么大,他却始终都在原地踏步。如今,连万分之一的努力都还未展开,一切就已经被烈火吞噬殆尽了。
他永远地失去了了解她的机会,失去了被她所爱的可能性。以后不管他长到几岁,直至他永久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都只能疑惑于她在将他推出火海的那一瞬间究竟是想让他幸福的活下去,还是诅咒他遭受永恒的厄运。
这不公平!而最叫他痛恨的是原本他是有机会让它变得公平的。就在一年前亨利舅舅单独来信邀请他赴约的时候,如果他欣然允诺,那么她就有可能不必在烈焰中苦苦哀鸣。
因为他会让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带走她。
而如今,他只能回忆起火舌舔砥她衣裙的每个细节,瞠目欲裂地使画面定格在她腹腔处堆积的火光耀眼的绫纱上,进而心如刀绞。
也许我并不恨她,乔迪想,至少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恨她。我曾在她身上最耀眼的地方以最舒适的姿态与她相互依偎了许久,起码在那一刻,她会是爱我的吧?
就连这一点,乔迪现在都不敢肯定了,他只敢说——在那一刻,我是爱她的。
一个人要是像乔迪.福尔摩斯此刻这样将自己放低到了尘埃里,别说是叫他不要哭了,心里的那种煎熬呀,就算是在心尖上给他开个口子放放血,那都是远远不够的。
对他的这种伤心玛丽是深有体会的,难过到了极致,旁人就算将话讲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安慰不了分毫,因此玛丽只是挪动了一下肩膀撞撞他说:“原谅我不能把肩膀借给你,朋友,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我才哭得这么伤心,但容我提醒一句,在那些不明情况的人看来十有八九都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当然了,我胸前确实有伤,不过那仅仅是睡上几天就能解决的小麻烦而已。你知道,我和我父亲的抗争已经要收尾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自找麻烦了。既然如此,我就只能先睡上一觉,真的很抱歉。”说着,她头一歪,果真就睡着了。
而在她睡着之后,恰如她所料的,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冲了过来。短短一段路,贝内特先生却走得步履蹒跚,几次差点儿摔倒在地。
菲利普先生壮着胆子上去试了试玛丽的鼻息,最后颤抖着说:“还活着!”
拉斯先生深受其妻子的影响,实在看不惯别人婆婆妈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此情此景,他一个箭步冲上前道:“让开,先生。”
说着,他挥开了碍事的菲利普先生,单膝跪在板车上小心翻检了一遍玛丽受伤的手,随后他转头对贝内特先生道:“手腕还好说,没伤到骨头,大约是筋错位了,如果你不反对,我现在就可以给她导正,但你们最好立即就回去让琼斯先生给她治疗,不能再等了。至于嘉丁纳先生,等我们把他从地沟里弄上来固定好腿再想办法拉回去。约翰,你别怪我多嘴,这回你得做好心里准备了,这孩子摔得很惨,情况一点儿也不容乐观。”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贝内特先生这种大部分情况下维持着过人风度的绅士,也禁不住全身发抖。
不过这会儿可没人会嘲笑他像个女人似的容易情绪激动,在这种情况下,为人父母的要是还能保持冷静自持,那就不是克制力超群,而是天生冷血了。
一番探讨后,众人决定也分作两拨,一拨人先护送孩子们和伤患回去,另一拨人留下了等嘉丁纳先生情况稳定后再走。
议定之后,大伙儿便忙七手八脚地将马收集起来进行重新分配。
眼见着大人们都各带了一个孩子翻身上马准备回去,拉斯先生悄悄拉住布鲁克先生说:“我得留在这儿看看情况,先生,原谅我的私心,回去的路上麻烦多帮我照管一下我的几个孩子,尤其是最小那个孩子。”
布鲁克先生闻言,会意地将手搭在帽毡上点点头应承下来。
不一会儿,这伙人就都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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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克斯家最后一位继承人惨死在了狩猎场上,他的尸体四分五裂到甚至难以凑齐,但他的同伴们以阿尔曼兄弟为首,全都沉着一张脸,丝毫不见悲痛。
既然这群原本最适合通报消息的人都变得沉默不言,那么其他人只要稍微了解部分内情自然也都不愿意去通知塞克斯先生。
连继承人的死讯都是最后一个得知,此次受损最大的无疑是塞克斯家族,说是遭受了灭顶之灾也不为过。
相比之下,同样受了棕熊的攻击,在猎犬的保护下,只受了轻伤的人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而唯二两个真正受到过攻击的孩子,比起矫正手腕后依旧“昏睡不醒”的玛丽,从头到尾不过受了一点擦伤的福尔摩斯少爷更可谓是受尽了天父的庇佑。
他的运气在某些人看来,简直好得有点儿不像话。
也因此,当他不知检点地一路从狩猎场哭回营地,又从营地哭回拉斯家宅邸,直哭到回了自己的卧室还不知道停,在旁人眼中才那么难以忍受。
而最无法忍受的,自然是他的生父——尼古拉斯.福尔摩斯先生。
在围剿了剩下的猛兽后,军官们将猎物绑在马背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回到拉斯家大宅进行休整。
而原本志得意满地在狩猎场上所向披靡的福尔摩斯将军猛一回来,冷不丁就见到这个总是变着花样叫他颜面尽失的儿子,那无名火蹭得一下就上来了。
他当即按耐不住习惯性地朝着他那张漂亮脸蛋甩了几巴掌,而乔迪呢,也不知他哪来的一股癫狂不逊的脾气,仅一反常态地死死瞪着他父亲,半点儿不知道退让。
这会儿他父亲还在气头上,他受了这顿教育,不说像只聪明的小狗一样温驯地窝到角落里去,减轻自己的存在感,竟还不知死活地朝他腹部直通通撞去。
这样一来,可把他父亲气坏了。
福尔摩斯将军捏起他的脖子将他提溜起来,光是这样他还不顺气,直到抬起腿一脚将他儿子踹倒在地上,他才稍稍平息了一点怒火。
只听他以一种还算冷静地语调冷笑道:“你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一脉相承的任性,亘古不改的下贱,源自于血统的无可磨灭的疯癫,光是在一旁看着就足以令人作呕......”
他还未说完,原本已经气若游丝的乔迪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嚎叫着顶着那张肿涨得面目全非的脸,拼进全身力气往他父亲的小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虽然这一脚其实并没有多少力道,任何人也想象不出以敏捷灵活著称的福尔摩斯将军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被踢到,但只这一脚之后,他的怒火和当年怒吼着吞噬了庞贝古城的维苏威火山也就差不多了。
做父亲的发起真怒来,几乎不曾要了儿子的小命。可怜的乔迪,他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攻击与其说实在发泄报复,不如说是在自寻死路。
拉斯家的仆人们在帮他换好衣服,清理好伤口后,就都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每个人心里都像揣了只发/情的猫一样躁动。比起在这里花费精力安慰一个莫名其妙哭个不停的小鬼,女仆们更乐意到楼下去探听最新的消息。
此刻走廊里空空荡荡,这对父子独处的后果是乔迪单方面被殴打得近乎奄奄一息。
这结果可不能怪布鲁克先生违背承诺,他已经安全护送小乔迪回了拉斯大宅,在这之后也不辞辛劳地拄着拐杖跟着他爬上三楼直至目送他回房。
做到这种程度说是将约定履行到了极致也不为过,假使拉斯先生本人跟着回来也不能做得更好了。何况他不仅是将孩子送回房间,还等在外头等了许久,直到女仆向他保证说他没有大碍,他才转身离开。
而在他下楼时与福尔摩斯将军擦肩而过后,看到这位将军连走路的姿势看上去都那么怒气勃发,他更是留了个心眼儿交代路过的女管家知会拉斯夫人这一情况。
万幸他心血来潮这么做了,否则紧接在小塞克斯之后,众人就该给乔迪.福尔摩斯举行葬礼了。
不过现在明显还没到那种时候,所以咱们不妨先跳过这幕人间惨剧,将时间再往前提一提。虽然即使把时间往前提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如果另一幕惨剧的发生能增加这个可怜的漂亮宝贝存活下去的几率,那么咱们还是不妨看看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