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到宴客厅一路沿线的准备都已停当,女管家在餐厅里最后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她命令沿线的男女仆人原地待命,自己赶忙转过餐厅的角门从侧边不动声色地进入前厅到拉斯夫人身边将情况向她通报。
拉斯夫人听说微笑着点点头打开扇子遮住嘴问:“老爷到哪里去了?拖这么久还没到,这非同寻常。”
女管家听说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更凑近了些道:“还在弹子房里,我中途三次叫人去请,都被守在外头的皮尔挡下了。”
“见鬼!什么话非得在这时候说?你去跟着劳伦斯他们,我过去一趟。”
拉斯夫人才这么说,拉斯先生就带着剩下的那些绅士们进来了,贝内特先生他们几个都在这群人里面。
在这群高大的身影后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许多双细弱的腿脚,看来孩子们也都跟来了。
拉斯夫人见了微笑地迎上去挽着拉斯先生的胳膊说一切准备就绪,这家男主人那紧绷的脸色于是和缓了下来,他立即跟着她走前几步,扯开他那虎啸似的洪亮嗓音高声道:“晚宴即将开始,女士们先生们,劳驾移步进入餐厅。”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矫情的叫男管家皮尔代劳发言,更没有标榜身份的入场唱名,拉斯先生这一没规没矩的作风完全遵循了哈福德郡猎狐会的一贯传统。
据说在中世纪以前,像这种持续性的联合狩猎,从开宴到冬猎结束,都不会有太多的规则束缚。而等到闭幕晚会举办的时候,那更是跟所谓的“上流社会”规矩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所有人不论身份高低合力架起一个巨大的火焰,猎来的动物现场杀了拔毛上火烤。大伙儿围着火堆喝酒跳舞,简直可以说是乡里人家那种最最粗野的篝火晚会了。
这种狂野的作风可不是早前的祖先们疯了,或者仅仅是为了达成“多猎两只狐狸,保证那些毛绒绒的坏东西冬天少打家禽的主意”这么粗浅的目标。更深层次的,那是为了调和上中下矛盾,有意无意在佃户与雇主之间搭建一个可供沟通交流的平台。
不过时至今日,传统的猎狐会也渐渐失却了点儿风味。
一来,现在生活富裕,过去那种粗放的聚会方式已经不是那么全然受到欢迎了,聚会的时候,大伙儿习惯性会把聚会地点转移到狩猎地就近的某个人家的大宅,通常是拉斯先生家。二来,女性也不是完全被禁止参加到猎狐会中来,尤其是家境不太好,自身又比较自由奔放的女性。
正如此时,餐厅的门把手被两位男仆从餐厅内部缓缓拉开后,来客们即刻就呼朋引伴地鱼贯而入,完全省略了上流社会那套必须男女结伴按位次尊卑排好队依次入席的规则。这样只要哪个姑娘觉得自己生得风姿绰约,而恰好又有那位贵人同样也这样觉得,那他们就能毫无阻碍地坐在一起,乐呵呵地共享一顿有趣的晚餐。
这样的传统听说是历史上某位国王驾临后遗留下来的,既然创造这一历史的主人如此具有分量,这个历史传统本身又如此源远流长,那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眼前人潮流动,但玛丽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这会儿许多人入场,遮挡视线的人渐渐减少,她才发现原来那位福尔摩斯少爷就站在离她2英尺远的地方。
见玛丽面露诧异地看他,乔迪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
今夜拉斯夫人作为主人实在是太忙了,他不想去添乱。他从进来之后起就一直没找到他的三个表哥,这里又没有其他新认识的人。前厅里人一多,他下意识就想向她靠拢。
他完全没有故意偷听的意思,只是他本来就是绕着墙壁一路道着歉蹭过来的,中间突然隔了两位陌生的年轻姑娘,他实在不好意思越过她们过来打招呼,所以他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理由听起来实在太像狡辩,玛丽越是看着他,他就越发张口结舌,最后涨红了耳尖也没说出话来。
他正为难着,一位面相温润雅致的绅士站到了他们面前,确切地说是站在了玛丽小姐的面前。
她叫他爸爸,接着她手掌向上朝他伸出了手,看得出来她准备向那位绅士介绍他。
乔迪不由站得更端正了些,但她还没来得及介绍,那位绅士就先低下头小声跟说:“我听说你拿书砸伤了那边的几位小姐,还把小拉斯太太弄哭了,那是怎么回事儿?”
乔迪急切地听着,他话音刚落他就急忙要解释,但在他开口前,他不可思议地发现他新结识的朋友连对自己的父亲也是不落下风的,只见她一脸似笑非笑地拖长了语调反问道:“您信啊?”
乔迪觉得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睛都有点往下滑了,他赶忙用手扶稳。
他心里虽像吊了桶水一样七上八下的替她担忧,但又实在钦佩她的胆量,因此他的两颗眼珠便也无法转移,竟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这对父女猛瞧。
贝内特先生表情深沉地看着玛丽小姐,半响都没说话,他实在看不出这位先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良久,他听到他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玛丽小姐一听到这个问题就突然笑开了,她说:“在这件事上,您可真是锲而不舍,爸爸。”
“......?”乔迪不免更加一头雾水,他们难道不是在讨论小姐们和小拉斯太太的事吗。
他只顾看这对父女互动,完全没意识到在远处那群人中间,他父亲已经脱离了两位表哥的牵制,大踏步朝这边来了。
只听“啪”得一声脆响,口腔里一阵剧痛,有那么一瞬间,乔迪感觉自己完全是处在腾空状态的,大概是飞出去的时候离地有了一段距离的缘故。
“上帝啊!”
乔迪听到离得最近的贝内特先生愤怒的吼叫声,而后暗红色外套在他眼前闪过,那是拉斯先生扑过来挡在了他面前,他听到他大喊着冷静。
他的脑子里一下黑一下白的乱响,爬起来想说话,却忍不住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吐了一口。
眼前还是有些模模糊糊的,他根本不想掉眼泪,一掉眼泪就容易看不清楚,那让他挣扎半天也只能看到灰白羊毛地毯上那红红的一小块地方躺着一粒白牙。
远处传来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这让他抖了一下,隔得太远,他无法分辨那声音是因为他吐了,还是因为他这张肮脏的脸被人看见了。
“够了吗?天空降雷,西风化雨,统统都跟我有关系。哪怕树上掉颗苹果下来,那也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来?!问再多次答案都只有一个——因为我爱您,但要是您也像某些先生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表现出不把我逼死就活不下去的架势,我一定保证我会乖乖躲远看着,说不准还会顺便诅咒您到死!听到了吗?那边站着的家伙们,有事没事的不要杵在那碍眼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想踏入战火的就来,我搁这儿等着!”
在这一刻,远远看着拉住贝内特先生的手腕不放气势却宛若刀削一般射向这边的玛丽,嘉丁纳先生对于贝内特先生曾经形容的“玛丽是一头沉眠着的绝不能放出来的凶兽”是个什么概念,总算有了初步的领悟。
之所以说这种领悟是初步的,是因为在她说出那番话后,接下来竟有大半家长非但没有声讨这个讲话狂妄至极的孩子,还立即依言带着自己的孩子行动起来。
这样一来,4个被书本砸到的姑娘也要被带走了。
看着这一幕,嘉丁纳先生的领悟又更深了一层,他觉得脚下都有点不稳起来。
“别说气话,丫头。”布鲁克老先生突然发话道:“既然有人要公道,那就还给他们公道。不要迁怒你父亲,他从头到尾就没信那些鬼话。在弹子房里,他头一个给你辩护了。”
面对布鲁克先生,玛丽怎么都要给几分面子。她将他父亲朝下拉了拉,偏过头贴着他的耳朵道:“老虎都不吃自己的孩子,爸爸,暂且休战,我要朝那杂种脸上狠狠甩一巴掌,您同意不?”
贝内特先生捏了捏她的手,同时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玛丽立即转过脸来高声问:“瑞秋,刚才和琼斯太太聊得怎么样?”
“非常开心!”小拉斯太太原本一脸忧郁,一听问这个,立马兴奋满满地回答。
“我听说你哭了。”
“没有这种事儿,我今晚太高兴了......不,我是说刚刚几位太太都对我极为友好,我高兴得都快哭了,我从来没在社交场合上表现这么好过,而且今天我还结交了.......”
“暂时先这样!”玛丽笑着按下了她接下来的话,与此同时她面朝福尔摩斯将军将四指握拳只把右手大拇指倒竖着朝下,这惹得包括小拉斯太太在内的一众女士暗中惊呼不已。
“姑娘们,砸伤了你们很抱歉,但你们心里大概也明白那是个意外对不对,能原谅我们吗?”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她们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偷偷看向布鲁斯特,心里实在为难。
“阿尔曼少爷,刚才是哪个家伙伸脚绊倒福尔摩斯害他摔跤跌了书的,让他自己站出来。”
“纯属意外啊。”布鲁斯特白着脸强硬道,他知道自己该后退的,人不能太没良心,太狠毒,但他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实在让他退无可退,于是他继续说:“小波顿也在场,他跟你这么要好,能作证吧?”
小波顿此刻简直恨不得能有个地洞叫他钻进去,他看上去比那些姑娘们加在一起还要为难,但他一眼瞄到地毯上那颗牙,最终还是说:“是小贝克。”
“好,你也不必说了,谁都知道你和我要好,你说的恐怕不作数。”
小波顿看着玛丽心里气得恨不能咬她,知道他说得不作数还逼他说,没看到布鲁斯特想活埋了他的眼神吗?
“福尔摩斯少爷,看来你得先做出表率了。布鲁斯特少爷表示小贝克是在无意间把你绊倒的,你能原谅他吗?”
乔迪听说虽然还晕着,但还是开口表示了原谅。只是他的语调变得有点儿古怪,这是当然的,任何人突然掉了牙说话都不可能立马就和平时一样。
这让在场的人更加不忍心了,玛丽见此,自然要乘胜追击道:“那么轮到你们了,姑娘们,福尔摩斯少爷也不是故意要拿书砸你们,可以接受他的道歉吗?”
这回她们就没有那么为难了,她们相互看了眼,强忍下想去看布鲁斯特的欲望,齐齐点了头。
“非常感谢!”玛丽说着,这回她两个大拇指都冲着福尔摩斯将军朝下了。
这位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天知道他得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忍下不当场把“别人家的孩子”一刀劈作两半的冲动。
“放开!”
福尔摩斯将军双肩一挣脱开拉斯先生反剪他双臂的粗大手掌,他略微整了整军装,冷笑了一声,朝他姐姐拉斯夫人略微颔首便径直朝餐厅而去。
临走前经过乔迪身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踩到了乔迪撑着地面的手掌,这让乔迪痛呼了一声。
前厅剩下的这些人脸上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他们看着福尔摩斯将军离开的背影脸上或多或少带出了点儿厌恶,这使拉斯夫人生来自带的那种凛然风度都了一瞬间的龟裂。
但拉斯夫人到底是拉斯夫人,绝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动摇她。即使顶着众人骤然转移的视线,她依旧夹风带雪地快步走到乔迪身边,巍然不动地掏出手帕来给地上的小孩擦了擦嘴角。
接着她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后便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嘱咐女管家先送他回房治伤。
她这高效的安排多少淡化了一些刺眼的视线,这时拉斯先生不无尴尬地招呼大伙儿赶紧去用餐,他格外卖力地提醒大伙儿说还得要为明天的狩猎储备一些精力。
在场的人听说还得和这样恶心的人物相处一个星期左右,都不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们一言不发强压下厌烦和沮丧进了客厅。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布鲁斯特也即将离开,这时玛丽放开了贝内特先生的手迎上他道:“满意了吗,布鲁斯特少爷?”
布鲁斯特抖着嘴唇,最后还是恶狠狠道:“当然满意!”说完他也大踏步离开了。
他的身姿前所未有的挺拔,他不得不这样做,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快把他逼疯了。
他又何曾真心想这样欺负一个可怜人,早在看到小福尔摩斯被他父亲打得吐出血水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是个被恩爱的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的孩子,他不能相信要是他爸爸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给他一巴掌会是个什么感觉。
但刚才在弹子房里那种屈辱的感觉再三在他面前重演,一点点紧逼着他,又让他觉得自己一步也不能让。
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个世界真t/m是怎么了,在弹子房里他才提到玛丽的名字,原本义愤填膺的先生们就都冷了下来。贝内特先生才辩解了没两句,那些人就好像全都恨不得变成应声虫一样。
他哪里知道那些先生们对此之所以会如此不以为意,是因为他们一个个心里无不在想:“要是贝内特家那位有心要伤害她们,她们4个的小命老早就叫她玩掉了,还等得到你带她们回来告状哩。”
这些先生们相信,他老子阿尔曼先生要是知道这件事指不定得怎么揍他,一想到这个,他们就忍不住同情他,在贝内特先生开口后他们当然要帮着说话。
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在帮忙,谁知道布鲁斯特这个小子会这么不领情,在他们眼里,这小子才是一直在帮倒忙的那个咧。
虽然暂时休战是玛丽自己提出来的,但在之后的时间里,她没想到她的父亲似乎把“暂时”一词自行去掉了。
不光是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对她特别照顾,连第二天早上来叫她起床都是他自己来的,而不是这家佃户的某个女儿。
昨天晚上玛丽又做了噩梦,被唤醒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她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还死死搂着贝内特先生的脖颈来着。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亲吻父亲,只记得他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指责她差点儿就把他勒死了。
因为这个,听着隔壁卢卡斯先生粗暴地催促小波顿起床的声音,玛丽尴尬地抠了抠脸。
就着小波顿关于“天还没亮,明明说好七点才出发”的哼唧,玛丽一个打滚从木床上跳了起来,准备洗漱。
草草吃了点面包奶酪,启程的时候,贝内特先生特地领了匹温顺的小母马借给小波顿。那把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道谢时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玛丽靠在农舍去年才休整过的土黄色砖瓦墙上观赏了一会儿,等农妇们把要用的行李都装上板车,她才施施然往板车走去。
刚要爬上去,又被贝内特先生叫住了,玛丽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突然间他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腰,玛丽愣神的功夫就被他半抱着送上了马背。
她侧坐着条件反射抓住了缰绳,贝内特先生跨前一步紧跟着上来接过了缰绳,紧接着她听到自己背靠着的胸腔发出了嗡嗡的震动。
在她头顶上方响起了“向营地进发!”的命令。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了阵阵欢呼般的应和,连犬吠声听起来都比往常更兴奋些。
玛丽蜷缩着被困在贝内特先生的双臂之间,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逼仄。
此刻天空只是蒙蒙亮,夜晚的繁星还未完全落下,数匹骏马风驰电掣地于野草丛生的旷野微风中撒欢奔向前方,拖着板车的老马在佃农们的吆喝下也快步向前奔跑着,它的周围此起彼落夹杂着跑得呼呼喘气的狗叫,连冬季本该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都带着那种自然特有的生气十足的活力,那让坐在领头马马背上的玛丽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遨游于天际的幻觉。
这种愉悦的感觉贯穿了玛丽的全身,直至越过草场进了山才稍微有所收敛。
踏上斜坡之后,众人的速度都有意放慢了下来,绕过最后那段树高参差不齐的矮树林,便又是一大片开阔平展的草地。
此时天又亮了些,很容易便能看清草色中夹杂着的大段大段枯黄,看上去颇显斑驳。
贝内特家来得已经算早,只是架不住拉斯家的仆人们尽职又尽职,就好像晚上压根不用睡觉一样。他们一行人下马之前,对方已经划定好了各家的区位,帐篷也已粗略地搭起了雏形。
眼见如此,贝内特家的仆人和一同跟来的佃户得到主人示下,也赶紧卸下东西,过去帮手起来。
营地里忙碌不绝,没过多久,其他人家也骑马赶到了。
拉斯一家最后压轴似的到来时玛丽刚好从搭好的帐篷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她看了一眼,不出她的预测,除了拉斯夫人和小拉斯太太,其他家族如琼斯家之流的太太小姐们基本没来,跟从的只有贝克和哈里斯等几家的女眷们。
她一探出脑袋就被小拉斯太太看到了,她兴奋地向她挥手,玛丽朝她笑了笑,这引来了拉斯夫人冰霜似的一瞥,于是玛丽耸耸肩又退了回去。
她这没礼貌的举动更是惹得拉斯夫人面带不快。
玛丽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的面部表情时还忍不住想:“我在她眼里八成还比不上一只噘着嘴的火鸡。”
既然提起了“噘嘴火鸡”这个奇特的形容词,那就不得不提起贝内特太太了,这个词拉斯夫人本来是专门为这位太太创设的。
两位太太自打相见之初就没看对方顺眼过,由此产生的各式各类匪夷所思的形容词,真是说上三天三夜都足够,玛丽随便挑一个出来都精准得简直不能更形象。
九点过后,参与狩猎的先生们就带着猎犬出发了。
因为是扎营的第一天,营地里有许多事情还需要有人拿主意,所以拉斯夫人自动留了下来。
这无疑方便了年纪还小不善骑射的小拉斯太太,她不用再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应对另外几家的太太小姐们了。
不过这里到底是营地,拉斯夫人除了在仆人需要的时候给出决断,在巡视了四周几圈之后,便无所事事起来。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考虑到拉斯夫人个性要强,要她在来到这样的野外后,自甘寂寞地守在原地不动实在有违她的天性。
毕竟她从懂事起,就不是那种喜欢乖乖留在后方,跟着一群女人唧唧歪歪无病呻吟的人。现在虽然有些上了年纪,但她也不可能光带着一群女性留在帐篷里大眼瞪小眼,什么也不干。
即使对方有一箩筐的闲话能跟她讲,数不清的阿谀奉承要让她听,如果不能合服她的本性,她怎么都不可能提起兴致,又如何能称得上愉快。
强撑了两个小时后,她渐渐感觉到疲惫不堪起来。
营地里的仆人们还有其他事要忙,但这位夫人已经等不及让人先把她的各色枪靶挂在了营地南边一块空地的大树小树上。
小拉斯太太从临时厨房里寻来的时候,拉斯夫人刚刚打完一匣子弹,弹片的隆隆声吓得她身边牛皮糖似的粘着她的女人们纷纷退避,抱头鼠窜。
而在这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刚刚才被子弹声吓得捂着耳朵浑身打颤的女人们,一旦确定拉斯夫人垂下手臂,又都精神抖擞地黏了上去,她们无一例外都指着枪靶上那几个因为密集的射击而参差不齐破开的大洞大呼小叫地夸赞起来。
如果说拉斯夫人真有何种值得别人投以最高敬意的品质,那么无疑是她那种天生不喜恭维的脾性了。哪怕换了任何一个人,假使是贝内特先生,受到这样的夸赞,即使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心里也不免要得意一番,而拉斯夫人呢,她还是冷着脸不为所动。不论怎么看,她好像都没有感觉到任何愉悦。
接下了厨娘的任务,正挎着篮子准备跟小拉斯太太去不远处的松树林里绕一圈的玛丽看到拉斯夫人那种又冷又硬,完全不受感动的脸,都忍不住要为企图讨好她的人们掬一把同情泪了。
此时玛丽完全忘记了,拉斯夫人不太高兴的原因里,她自己也占了不小一部分。
直到拉斯夫人招呼小拉斯太太过去,小拉斯太太又再三要求她一起过去,她才得以想起点来。
她们一站到拉斯夫人面前,刚刚找到些感觉的拉斯夫人就拉起了小拉斯太太那双洁白纤细的小手,同时还把一柄式样小巧只有巴掌大的左轮手/枪放到了她的手心。
“亲爱的,试试看这个。”
拉斯夫人只有在面对小拉斯太太的时候才是笑意盈盈的,不知道的大概都会以为小拉斯太太才是她生下的孩子。
小拉斯太太对此也不是没有察觉,如果换了一个人,她肯定不敢如此老实地贴着她的脸老老实实交代说:“我不怎么会这个。”
即使她再单纯,也知道身为海军上将的独女,如果被人知道她连连枪都握不稳,会是件多么出格的事儿。
听说过的人十有八九都要以为她是为了装淑女而故意装腔作势,而实际上只要她自己才知道,她的手指太短,别说弹钢琴了,恐怕连一般小姐能做到的她都及不上。
眼见小拉斯太太满面通红地垂下了脑袋,拉斯夫人立马就心软了,她抚摸着小拉斯太太的脑袋就好像在安抚一直受了惊的兔子。
随后她将小拉斯太太牵到了身前,半抱着她帮她摆出了姿势。
小拉斯太太一点儿也不想让她跟着丢脸,她略显惊恐地收起手臂,但拉斯夫人用自己的两只大手包住了她的两只小手帮她稳住了手势。
“相信我,孩子,你可以做到。”
伴随着她说出的这句话,一颗子弹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射穿了最顶上那个靶子的靶心。
小拉斯太太的眼睛随着这一结果发光发亮,她一回头,两只杏眼弯了线条圆融的新月。周围不时传来掌声,她微笑着向想四周点头致谢,但出乎意料地是拉斯夫人突然遮住了她的眼睛。
“妈妈?”拉斯太太疑惑地呢喃。
拉斯夫人让她稍等一下,在此期间她的一双眼睛鹰凖似的扫视了周围一圈。
在她身侧,被她的视线着重环视的太太小姐们无不深深低下了头。
她们无法不这么做,拉斯夫人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被她划拉到肚皮下藏着的东西,谁要是敢动一动,她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然她护着的这个女孩在她们看来又蠢又笨,但架不住她有个有钱又有势的父亲,所以她天然便有资格即征服年轻的雄狮劳伦斯,又得到这头常年盘踞冰川人类轻易难以讨好的母恶龙的恩宠。
想到这里,嫉妒之火便如地狱烈焰般侵蚀着在场的女士们。
如果玛丽愿意透过这排如成熟的麦穗般垂下的脑袋直看到她们的内心深处,那么她大概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们:“你们想太多。”
在这群人里,玛丽是唯一一个抬头看天的人。她不得不这么做,拉斯夫人一直盯着她不放。她会这样巡视当然是有警告的意思在,但现下看来这警告主要还是针对她。
这位夫人手中还握着枪,看上去似乎随时都能抬起手臂给她一枪。她都这样威胁她了,她当然得转移自己的注意以防一个控制不住先把手中的篮子扔到她脸上去。
想到这里,玛丽无辜地伸手扯了扯自己脸颊边垂落的发丝。
拉斯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收回视线,她放下捂着小拉斯太太双眼的左手,重新弯腰贴在她身后帮助她摆好姿势。
“刚刚让你清空一下干扰,现在集中注意力,宝贝,你自己开一枪试试。”
这么说着,拉斯夫人放开了扶着小拉斯太太腰肢的手,向旁边退了一步。
听了她的吩咐,小拉斯太太凝神集气连开了几枪。虽然她未射中靶心,但也不曾轮过空枪,这个成绩她并不指望能像拉斯夫人一样得到众人夸奖,反正她自己已经高兴得够呛了。
新娘子双眼冒光的回过头看着拉斯夫人,眼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玛丽微笑地看着她,心里想着要是她不反对她下次就不叫她瑞秋了,该叫她小太阳。
拉斯夫人见了她那明媚的脸孔,情绪也变得轻快起来。不过她的愉快注定不会持久,因为她寄托厚望的少女转眼间就重新装满了弹夹,并将它递给了站在一旁的那个阴沉沉永远看不到她眼中情绪的小姑娘。
拉斯夫人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不悦地皱起眉头摇头道:“她太小,承受不住枪支的后座力。”
小拉斯太太听说,有些讶异地回头道:“可是这把枪的后座力格外轻呢。”
“那也是枪,傻姑娘,只是因为它是特别定制的才略微小一些轻一些,不妨告诉你,连子弹都需要额外定制,全英国现在也只有一个地方能买到,我平时都不用。”
小拉斯太太听她说得这样珍贵,心里也知道不能强求了,但她不免觉得有些遗憾,再看向玛丽时,眼光便也带上了点歉意。
其实她完全不用这样,对于玛丽来说,枪支这种东西,特制不特制,都不会有任何的差别。真正让她在意的,是拉斯夫人这样争锋相对到底的厌恶。
她还是太过年轻了些,不太能忍受别人这种毫无来由,居高临下的蔑视。
她脸上一直挂着的淡笑消失不见了,嘴唇一度抿着,最终归于面无表情。
小拉斯太太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这时候拉斯夫人突然发话说自己想喝茶,需要有人去把成套的野炊器具取来大家铺上餐桌布现场煮茶赏景。
这就需要一个身份合适的人去居中调停了,首屈一指的人选当然是小拉斯太太,她想玛丽和她一起去,但玛丽悄悄向她摆了摆手,于是小拉斯太太只能不甘不愿地跟其他人走了。
大伙儿呼啦啦一下簇拥着小拉斯太太去准备,空地上只剩下拉斯夫人和玛丽两人。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拉斯夫人,她重新打开匣子取出一把长枪装弹上膛击出了一枪,又是正中靶心。
“不用过于觉得委屈。”她说,“如果你有一天有幸做了母亲就会理解,做母亲的人天生就不能容许别人给自己的孩子施加坏影响,尤其在那个孩子太过天真,本来就很容易受人影响的前提下。”
“我能问问是什么事让您下了这样的判断吗?”这会儿没人了,玛丽懒洋洋地半靠在了长桌边缘,在她的位上侧首恰好就能看见拉斯夫人的右下巴。
而相对的,拉斯夫人如果向右转也能很轻易地借着身高优势看到她的整个脸庞。
可惜她并不想看,她集中注意力又开了一枪后面色冷淡地道:“我看人自有一套眼光,不需要倚靠任何具体的事件来做出判断。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很不喜欢你,你的情况,伊丽莎白住在我这儿时也跟我说过一点儿,但说实在的,我对你并不能产生同情。但凡你能更关注身边人的情绪,都落不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你真的太自私了。你大概没意思到,你昨天的表现对我那可怜的侄儿造成了多大的威胁。他原本的处境就很糟糕了,你不该再站出来将他衬得更糟糕。要我说,你似乎总是容易在不恰当的时机做下不恰当的事儿。”
玛丽讶然地听着这番令人意外的指责,拉斯夫人一说完,她立马嗤笑着道:“如果您没有提到小福尔摩斯先生,我应该能毫无障碍地承认我很讨厌您,啊,既然有了这么个障碍,我想我就只能委婉地说我也不喜欢您了。说真的,我最终是否会众叛亲离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决定权在我手上,正如您的家庭会演变成什么个模样决定权再您手上一样。”
拉斯夫人打算一言不发地完成这轮射击,但玛丽的话明显让她很不痛快,她中途停下来又加了几枚子弹轻蔑地冷哼道:“无论怎样演变都不会成你们那个德性。”
玛丽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她的成果,每一击都固定在中心的圆环,她笑着道:“那可说不准,看在瑞秋的份上,今天我就搞次优惠大酬宾吧。我家最小那个傻瓜宝贝蛋儿虽然有千万种让人不满意的缺点,但她独有的一个优点是我所钟爱的。这个优点也许得归功于我的母亲,她曾像训狗一样训练她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走出了贝内特家大门,我吃饱了,我的姐姐们也不能饿着。因此如果您只给她一份点心她是不会知足的,必然要向您要第二份,第三份。
回归正题,这一在我看来十分良好的品质您的那对双胞胎身上似乎一丝半点儿也没有呢。几个月前您长子的婚讯是我与父亲在街上无意间碰上拉斯先生才知道的,猎狐会兼新婚夫妇的见面会这个消息也不是从原本该送出消息的双胞胎口中得知,而是拉斯先生顺便提起的,您的两个小儿子在全家最重要的这件大事儿里到底起了个什么作用?真个儿笑话!”
拉斯夫人愤怒地猛然转过头,玛丽已经不在她身边,她原本站立的位置只剩下了被她随意仍在长桌上的花篮。
“这里。”
拉斯夫人不可置信地顺着声音回头,她瞳孔一阵急剧收缩——玛丽正双手持枪指着她。
收藏着枪支和子弹的匣子此刻正一左一右稳稳落在她身旁两侧凸起的茂密矮灌木上,四周横生的枝杈维持了匣子的稳定。
那一刹那拉斯夫人的脑中一片空白,就在她愣怔的功夫,枪击的巨响开始不断在她耳边响起。
每响一下,她就感觉自己离天堂更近了一步。
玛丽双手同时开枪,六响结束,立换新弹。不知道是由于她速度过快,还是由于自己的精神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在拉斯夫人眼里,那些子弹都像自动跳进弹夹一样连残影都看不到。
枪响无从间断,枪柄稍热,玛丽便单手抹过匣子换下新枪。
拉斯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她眼前一片模糊,眼角膜上却还烙印着排上倒海般袭来的枪林弹雨,那种无处可逃的紧迫感使她的身形不由自主晃动了一下。
“坚持住,夫人。”玛丽喊着话,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突然扬起一个全然恶质的笑容。
感应到她的笑,泪水突然无知无觉地顺着拉斯夫人的脸颊往下掉。
最后一颗子弹打完,玛丽意犹未尽地垂下了手臂。
在她对面,因为枪声突然停止,拉斯夫人颤抖着小腿跪倒地上。
玛丽一步一步朝拉斯夫人迈进,随着她的靠近,拉斯夫人全身无法抑制地战栗。
最终她在她面前站定,重新举起举起两把枪,枪口直指拉斯夫人脑袋。
冷汗淋漓间,拉斯夫人咬牙闭上了眼睛。
她等待了许久,枪声并没有落下,头顶“咔哒”一声空响——没子弹?!
拉斯夫人恼羞成怒地睁开眼,在她眼前玛丽将两柄枪在左右手手掌心随意一转,而后枪体下滑,啪得砸在地上,那响声就如同砸在了她的心上一样,她条件反射一个激灵。
这时玛丽越过她的肩膀提起了桌上的花篮,在她俯身时她听到了她如恶魔低语般的呢喃响起:“勇气可嘉,夫人。自己既不是天使,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甚至没有一两样我看得上的优点,您是哪来的自信我会给您同样的特别优待,我看上去真就那么蠢?!”
在她起身时,镜片一闪,拉斯夫人终于看清了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毫无波动,眼神中更是没有半分悲悯,仿佛一个人在她面前是生还是死根本没有区别,就如同异教堂中高高在上的神袛一样。
这样一想,拉斯夫人又是一个激灵。
等她回过神时玛丽早已不见了,小拉斯太太满心忐忑地带着搬东西的人赶回来,看到她跌坐在地上,忙撇下众人冲上前来。
而等她走到近前,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拉斯夫人正等她扶自己起来,不想这孩子竟握着脸牙疼般发出“嘶”的一声。再看时,她已经面朝空地处发起呆来。
“那是您的新作吗?妈妈。”
“什么……?”
拉斯夫人心头一动,她头疼欲裂地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而后她也倒吸了口冷气。
每一个靶子上都有着一张由枪孔排列而成的鬼脸,而最中心的枪靶上枪孔赫然组成了一个词组:“去死!”
拉斯夫人哑口无言地看着,半响她才缓过神来。
“真是疯了!”
拉斯夫人低声轻嘲,她踉跄着攀着长桌边沿试图站起来,中途小拉斯太太要扶她,但被她抬手制止了。
站稳之后,拉斯夫人在原地定了定心神,才吩咐仆人们把枪靶统统收回她的帐篷,而后她便带头匆匆走了,留下其他原本打算照她所言喝茶聊天的女士们守着器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