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众人都面临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到底要不要回家?
即使军官们已经排查过一边,但本地的居民们都成了惊弓之鸟,附近农舍中农民有先一步得到消息的,无不把原本关在农舍里的鸡鸭猪狗全锁进屋子里。人人关门闭户,在这种情况下,黑灯瞎火的,万一真有个漏网之鱼在,沿途又求助无门……那可真是想象不出的可怕。
而如果要留下……虽然拉斯先生已经告知大家晚上会尽量给大家安排房间,但大家都清楚,即使是白金汉宫也不可能在原本就住了许多军官的情况下,还同时将这么多人都舒舒服服的安排妥当。更别提这家的女主人晚饭前也突发急症倒下了,听说连菲利普先生都被找了去,看来是准备要立遗嘱了,呆在这儿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如若真要厚着脸皮住下,倒也不是不可以。作为本地的老牌乡绅,这么危险的夜晚让自己的同胞们有个落脚的地方聚着对付一夜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种事像布鲁克先生这样的孤家寡人还好说,他连让人顺便给家里的仆人们带个口讯都不需要。
可实际上大多数人并不同于布鲁克先生,这次是出来冬猎,大伙儿家里留守的基本上是些老弱妇孺。
典型的如同阿尔曼兄弟,父亲不在家,家里坐镇只有身体向来孱弱的母亲。没事儿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事,这边,他们放心不下她的安全,那边,她也必定会牵肠挂肚干瞪眼直到天亮。
这种情况下,即使风险再大,也不得不回去啊。
那么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就来了:他们要怎么回家?
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让军官们分做三队,分别顺着大路送他们回各自的村镇。不过今天所有人都累得够呛,虽然这些军官们此刻已经吃饱喝足,稍作休息,但众人还是不太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请求,尤其是在哈福德郡最能说得上话的治安官阿尔曼先生本人不在,而另外两个镇的治安官又都是应声虫的情况下。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在拉斯家的女管家对福尔摩斯将军耳语了几句后,这位场中军衔最高的军官突然就站起来下令命在场的军士们紧急集合。
这次的事故太过诡异,为防证据灭失,他准备让这些人连夜彻查事故成因,同时,这些可爱的军官们还将顺路送大伙儿回家。
这真是再好没有了,众人感激之余,都不免在心里替某位好心的太太祈祷。在大家看来,既然女管家出面了,那多半是拉斯夫人病中还挂念着要履行女主人职责,否则的话,还有谁能叫得动那位军衔最高的长官。
姑且不论事实的真相是怎样,反正这方便了原本担心嘉丁纳太太和西莉亚独自看家会出事的菲利普夫妇在和贝内特夫妇商量后,趁机吩咐仆人套好马车跟着一起回浪博恩。
午夜的钟声敲响,去了临近两个镇的军官们已经陆续返回,其中一队人回来是时还打死了一只落单的鬣狗。好在他们返程的路上有惊无险,没有人再受伤。
瑞秋对这种夜间的突然行动显然很有经验,军官们一出发,她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家里的仆人们开始准备起了毛巾、热水和食物,此时刚好全都排上用场。
这会儿拉斯先生已将贝内特一家在内所有愿意留下的客人们全都安排妥当,他再三确认福克斯和弗隆晚上愿意守着他们的表弟乔迪一起睡觉,而劳伦斯和瑞秋又配合默契地将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便自己端了些食物回房间。
他进门的时候,梳妆台前正亮着三根蜡烛,而他的夫人正端坐于前奋笔疾书。她的周围散放着许多皱巴巴的纸片,看得出来,她正在写些很费脑筋的东西。
看到这一幕,拉斯先生不由眉头紧皱。以前她每次和他继母恶战一场取得胜利之后,总会半靠在床头放空头脑,并不会像现在这样持续操劳。而今天这样的事,在他看来,明显已经告一段落了,根本没有必要继续空耗精力。
他想劝说她休息一下,但拉斯夫人早已经由镜面的反射看到了他,她头也不回地道:“进来吧,我正要找你。”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拉斯先生听她这么说依言走到她身边,以双手环抱着她后背的姿势顺便将托盘置于梳妆台空白处。
饭菜的味道混杂着梳妆台原本经年不散的香水味儿,要是换了往常,拉斯夫人早就发话表示不满了,但她今天只是眉心微蹙,手上继续走笔游龙。
拉斯先生见此撇撇嘴伸长脖颈贴着她的脸颊朝下看,当他看清纸页抬头写着的收件人时,额头上的原本不明显的三道皱纹都凸显了又出来。
他极想把她手中的羽毛笔抽出来,但如果这样做了,他一定会挨骂,也许胳膊上还得留下一个青紫印记,因此他只能温温吞吞地道:“如果是寄给卡文迪许先生,我建议你等到明天早上,现在你不如闲下来吃点儿东西。”说着,他叉起一块苹果递过去。
拉斯夫人看上去颇为烦躁地扭身躲开了,为防拉斯先生捣乱,她特地将手掌置于已经写好的部分,以防未干的墨迹晕开。
“别闹!”拉斯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带着点儿火星,“再过不久我们就出国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得为搬家忙得脚不沾地,谁有空来考虑这事儿。更别提如果那个女人得到消息,必然会劝说尼古拉斯反悔,到时候事情就难办了。”
拉斯先生听说耸了耸肩,他背对着梳妆台和她坐在了同一张玳瑁梳妆长凳上,道:“你想清楚了,米勒娃?”
“想清楚什么?”拉斯夫人提起吸饱了墨水的羽毛笔准备写下最后一段。
“虽然尼古拉斯真的很混账,我一点儿也不想站在他那边,但是如果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考虑,我多少也能理解他。过去的记忆我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但我记得当初事情捅出来的时候被抓到不忠的可不止是尼古拉斯,还有莎拉。不然你后来也不会不肯去看她,还把她写的信都丢进了垃圾桶。”
“见鬼的!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儿?!”拉斯夫人闻言笔尖一顿,原本书写顺畅的动作出现了偏差,一道笔画极重的斜线破坏了纸面整体的美感,她气愤地把羽毛笔丢回到了墨水瓶里。
拉斯先生见此条件反射放下本来架在床沿的双脚,同时迅速正襟危坐。
拉斯夫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同时,恶狠狠地扯过一张新的信纸准备重新滕抄。
一时间屋里安静地只能听到羽毛笔在纸面上书写时产生的沙沙声,过了许久,兴许是拉斯夫人心绪平静了些,她才缓缓开口道:“我始终忘不了当年莎拉得知自己怀了尼古拉斯孩子时兴奋地抱着肚子在凉棚下装圈圈的模样,那么要面子的姑娘,心高气傲的比俄罗斯公主也不遑多让。当时路过的仆人们看到都在一旁窃笑,可她却恍若一无所觉,依旧笑得像个傻瓜。那一刻想必生活对她而言是纯粹而欣悦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厌烦地瞥了一眼拉斯先生道:“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怎么会懂?”
莫名其妙遭受迁怒,拉斯先生颇为不甘地争辩说:“别把我算在里头,我不过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换了你你也不会知道男人们的反应。”
“我不需要知道。”拉斯夫人嘴唇微翘,看起来像在笑,但熟悉她的人就会知道她根本是在嘲笑,她不无讽刺地道:“既然你如此自信,那你倒是回忆看看当初诊断出莎拉怀孕时,同样站在凉棚里的那个私人医生是个什么表情,我很想听听看你的理解。”
“......”,拉斯先生别说解释了,他甚至忘记了私人医生曾经也站在凉棚里那件事儿。
“噢!”拉斯夫人语调中充满了意味不明的味道,对方只要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想必都能听得出来。
拉斯先生当即不满地嘟囔说:“噢什么噢?这个‘噢’又是个什么意思?”
“噢就是噢,亲爱的。”拉斯夫人用力沾了沾墨水避重就轻道:“我当初答应你求婚之前就应先跟其他小伙子们多跳两支舞,该要让你哭出来才对。”
“我才不会哭呢。”拉斯先生在心里默默道。
他自认是个胸怀大度的人,即使他的妻子比起别的女人来说格外强势,但他这么多年来却对她也始终包容。这样危险的对话要是发生在其他夫妻身上,十有八九是要大吵一架的,但在他们之间早已是习以为常的小情趣了,他甚至能面不改色地抱怨说:“你这样对我实在是不公平,我自认绝没干过什么需要受到惩罚的事儿。”
他这样适时的示弱使拉斯夫人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异常,她讶异地搁下笔,沉思默想了一会儿。
拉斯先生还以为她是突然遭遇瓶颈,写不下去了,不想拉斯夫人又重新拿起笔道:“抱歉,亲爱的,是我反应过激了。你说的没错,有问题的人不是你,是尼古拉斯。我对他期望太高了,一旦用你的标准去衡量他,再以他的失败反过来对照你的安然自若,心里总不免产生一种失落。”
“我好冤枉。”拉斯先生木着脸道。
“别急,让我理一理。这样说吧,在我看来,尼古拉斯理应过得很幸福。他的人生除了一出生就没有母亲这一点比较遗憾,一直以来都十分幸运。
你有继母时时刻刻对你虎视眈眈,他也有,但因为有我,这点儿烦恼在他成年之前基本上不能算作是烦恼,成年之后父亲也过世了,就更不用提了。
别人或多或少会有个叔伯兄弟来争财产抢东西,给他填堵,就连我们家也不例外,但他却一概没有,有也给我解决了。
等到了适婚年龄,又是天上掉馅饼一样,掉了个有钱有势、有才有貌、个性又有趣还父母双亡,全身心都依赖着他的小娇妻。就是如今把让我们骄傲的瑞秋拿去比一比,都要黯然失色的,怎么他一步步就能走到今天这么尴尬的地步呢?”
拉斯先生看她说话时低垂着头,刚想安慰她,拉斯夫人却先一步靠到他肩上道:“先别打断我,亲爱的。我知道你要提醒我莎拉也有错,这才是最让我愤怒的部分。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怎么这件事会走到最无可挽回的地步。
是,一开始是尼古拉斯不对,他那时候太年轻,不知检点,弄出了孩子,但在认识了莎拉并火速结婚之后,他也是有所转变的。从莎拉怀孕到把乔迪生下来,他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库房里蜂蜜没有了,大半夜裹着个纱布跑去树林里弄蜂蜜给莎拉吃的事情他都干过。莎拉人生所有的不完美似乎都由尼古拉斯补足了,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给尼古拉斯弄个野种出来。
私人医生强迫她吗?不是我故意要轻视他,莎拉发起火来也是很可怕的,那个在流言喧嚣尘上的档口失踪的孬种真没这个胆子。
现在想起来,我心里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我们为了劳伦斯能得到好的教育资源回了南边,紧接着那个女人带着孩子上门,莎拉那个目下无尘的个性真是叫我又爱又恨。站在姐姐的立场,我真想叫她退一步,给尼古拉斯一个机会,但要是她真的退了,那又不是我所欣赏的那个莎拉了。
她把尼古拉斯越推越远,自己也不再洁身自好。等到我得到消息北上的时候,两个人早已水火不容了。
我不知道在这其中该责备谁更多些,那个女人吗?这是当然的,但既然我们家的大门永远都不会为她敞开,那么虽然我早已把对她的警惕等级无限提高,但她还不值得被我放在心上。
莎拉吗?人都死了,活着的时候还备受煎熬,一天中脑袋清醒的时候都没有多久,就像尼古拉斯说的,她都自我毁灭了,我又拿什么来怪她。
仅剩下一个尼古拉斯了,我的家族人口一直很少,唯一的胞弟无疑是我心里的一块肉,人总不能拿刀子挖自己的肉啊。”
拉斯先生闷闷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郁闷道:“亲爱的,你把我说得完全站到乔迪那边去了。当然,我本来就是站在他那边,现在只是站得更彻底些。
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我该是最懂他的。就连我父亲那样还算明理的人,不讲道理起来我都会偷偷往他喝的葡萄酒里吐口水哩。而他父母一个比一个叫人看了心烦,但他却比我做的更好。一直不骄不躁,不怨不恨,也懂得体谅人。
实话说吧,有几次看到他挨打,我都想替他打回去了。可你每次都偏心尼古拉斯,我就不敢多事。看得我心里都在冒火,有点儿埋怨你,但他却依旧很尊敬你。我有时候都在心里嘀咕他是不是真像尼古拉斯说的,干脆就是个傻瓜。若要不是......
你看,我原本就不替尼古拉斯心疼那价值十万英镑的珠宝。我只是担心你用这么激进的手段逼迫尼古拉斯,从此两人闹翻了你自己接受不了。按我的本意,反正家里又不缺钱,就假设乔迪是个野种好了,咱们将所有法律条文全都抛开不管,出于人道主义考量,既然尼古拉斯和他心爱的女人已经越过社会公序良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就该将乔迪母亲留下的仅剩的纪念物交还给他,有良心的人都该这么干。但现在既然你这么肯定乔迪的血统如假包换,那我就更有底气了。
我觉得你都不该把乔迪交给卡文迪许先生,不然让他和我们一起出国好了。如果你是希望他从卡文迪许先生那里得到更好的知识教育,那我也可以另外出钱给他请专门的家庭教师,甚至我们可以把他的语言教育提上课程。那等他到了年龄,要去欧洲留学还是回英国也都很方便。”
拉斯先生提出建议的时候信心满满,但拉斯夫人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她重新拾羽毛笔给信件做了个收尾,而后便拉过餐盘,将吹干墨水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就完了?!
拉斯先生一头雾水,趁着拉斯夫人用餐的时候,他快速扫了一眼信件的内容,但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
“亲爱的,劳烦你抽空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如果可以,请尽量不要让他离开剑桥’。当初劳伦斯念书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中学教育至关重要吗?你还说集体生活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个阶段。”
“乔迪和劳伦斯他们的情况不一样,如果要留在国内,首先要考虑到他的人身安全。”
“.......”拉斯先生深吸一口气,沉着脸道:“如果情况严重到这种地步,恕我看不出来为什么我们不能把他带走?反倒要把他交给卡文迪许先生?”
“并没有那么严重”,拉斯夫人低垂着眼眸继续用餐,“只是我想事情习惯把最坏的结果先预想清楚,现阶段来看,将乔迪交给卡文迪许先生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我得说那位先生只是有点儿腼腆罢了。”
“是古怪,谢谢!我从没见过一个人会如此惧于见到生人,别人朝他呼口气都能让他惊恐地拔腿就跑,迄今为止,我每一次向他打招呼都失败了。乔迪如果跟着他长大,我真无法想象他会长成什么样?”拉斯先生扯扯嘴角,不堪其扰地补充道。
拉斯夫人无奈地将餐盘推远些道:“原本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先生,但刚刚跟你的谈话让我更坚定地意识到我们根本没得选择。”
“胡扯!”
拉斯先生才做出反驳,拉斯夫人便打断他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让我说的更明白些——他根本没选择我们,懂吗?”
“......???”
有好一会儿拉斯夫人都没说话,这种沉默地气氛使她一口气喝光了整杯牛奶。
她用右手捏了捏神经紧绷的左肩,道:“我想你很清楚我在他母亲那件事上没尽全力,在他的事上也不够尽力,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你知道,那孩子实际上挺聪明,他是少数几个能与我正常交流,而不犯傻的家伙。和他一比,我们家的双胞胎表现得简直像是白痴。”
“嘿!”这话不是一个母亲该说的,拉斯先生赶紧出声制止她。
“我只是陈述事实,这话我不会在孩子们面前说,你不用大惊小怪。”
但拉斯先生还是忍不住站起来东张西望,为防止又出现他无法掌控的意外,他甚至疑神疑鬼地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埋怨地回头说:“饶了我吧,上回就是这样,结果劳伦斯和瑞秋就站在外头,我们说的话差点儿就伤了他们俩的心,我都要留下后遗症了。”说着,他朝外看了一眼,“老天!”拉斯先生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
拉斯夫人正问着,原本还站在走廊外犹豫不决来回踱步的尼古拉斯立即绕过拉斯先生走了进来。
“那家人是怎么回事儿?”尼古拉斯脸色苍白地问。
他问得冒冒失失,但拉斯夫人立马听懂了,她避开他急切地视线低头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里头的契约取了出来。
尼古拉斯受不了她这慢吞吞地冷漠态度,他忍无可忍上前几步道:“我猜那家的长子肯定没死。”
拉斯夫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响面无表情地将文件夹递给他道:“先签了它。”
福尔摩斯先生探究地看着她,他没有做太多反抗,就接过了契约。
不过他并没有签,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把它翻开,只是执拗地问:“难道就像他们说得那样,那是上帝的旨意吗?”
“我不知道”,拉斯夫人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冰冷的幅度,她摇了摇头道:“当年是我第一个发现了塞克斯先生的尸体,劳伦斯跟他父亲一起去了葬礼,回来时跟我说他往棺材里放了白玉兰。”
这种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表述让福尔摩斯将军遍体生寒,他抖着手翻开了契约。虽然他的精力有些无法集中,但条约里列的关于具体利益转让的那几条他还是能够看清楚的,当他看清条款里名列着要他将福尔摩斯家收藏的古玩和名画转赠给拉斯夫人时,他一把将契约合上摔倒了梳妆台上。
他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还多了古玩和名画?你出嫁时明明连一半都不肯带走?”
“此一时彼一时,刚才让人去叫你的时候你不来,赌气要出去。你知道我的脾气,什么事等人确定了再回头,那就不是原来的价码了。我当初不要主要是怕好东西落到这家伙的继母手上”,说着她指了指拉斯先生,“而现在,既然你翅膀硬了,自认为不再需要我。那很好,从现在开始,你请我出手帮忙,都必须要付出代价。”
福尔摩斯闻言又急又气,他青筋直冒地道:“我并没有请你帮我的忙。”
他这话说的十分理直气壮,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他遭遇困惑时,他下意识就跑到拉斯夫人门口寻求解答,但人在气头上讲起话来总免不了要越描越黑。而这时如果对方也一门心思顺着话题胡搅蛮缠下去,那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对话双方一拍两散。
不过好在拉斯夫人足够理智,她越过了感情用事这个阶段,不动如山地直接指出了问题的关键:“也许你没有求我帮忙,但你无疑需要我帮忙。”拉斯夫人说着,及时竖起手掌阻止他接下来无意义的软磨硬泡。
“收起你的小脾气,尼古拉斯。你是福尔摩斯家的掌舵人,不仅如此,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这么多年,你手上直接或间接沾染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些天在狩猎场上,如果你能悄悄杀死乔迪,那么我想我们现在早就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觉了。但既然你狠不下这个心,那我们必然得就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好好商量商量,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所谓的商量就是枉顾我的利益,全方位站到那个野种的阵营帮他对付我。看看这第三条,在他成年以前,我每年还要提供给他他所需的住宿费、衣帽费、学费等等等等若干费用!”
“别犯傻,抛开一切不论,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长子,因此你也必须做好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事物。你已经当着众人的面让他知道了自己不堪的身世,在这种情况下,你把他母亲留下的珠宝还给他,还肯继续提供给他一个相对体面的生活,保留他清清白白的出身。别说对方是向来明事理的乔迪,哪怕换一个人,只要对方稍微还知道廉耻,都不得不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
而如果他选择继续纠缠不休,在你把预防措施都做足的情况下,假使他稍有异动,那你也有立场叫他身败名裂。花点儿钱,杜绝后患,在你有什么资格说做不到?
真正做不到的人该是乔迪才是,这种情况既然我已经想到了,难道聪明如他会想不到?你觉得我偏心他,但不论是我还是他都很清楚我明明是更偏心你。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血统有问题,仅仅是靠了谣言和你主观的臆想,而我却没有替他争夺他应得的地位。
而如今他已然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打定主意要抛弃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甚至自降身份去做学徒养活自己也觉得没关系。那是你的长子啊,他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你这么对待他,心里不觉得忏愧,还百般折磨。
他的脑袋向来转得很快,一本书哗哗哗翻过去就能倒背如流。去学院里作助手,哪怕仅仅是作为资料查询装置也有大批教授抢着想要他。他不是没了父母就会暴尸街头的一般小孩,你在这里斤斤计较的,人家却有可能根本不愿意接受。情况已经够棘手的,你还自己给自己拖后腿,嫌自己不够蠢吗?”
说到这里,拉斯夫人一度说不下去。看得出来,她对自己需要把事情剖析到这么赤裸裸的地步尼古拉斯才能稍微有所领悟的这个事实感到十分绝望。
她暴躁地抽过羽毛笔甩了出去,羽毛笔掉到了幔帐上,笔管中的墨水瞬间染黑了淡绿色的幔帐。
原本安静听着的拉斯先生看着那污渍怎么看怎么别扭,他都有点儿后悔由着拉斯夫人的喜好选择这种素雅却不耐脏的布料做幔帐了。不过他心里在估量着另一件事,所以他继续一言不发地等着拉斯夫人处理完这件事。
在拉斯先生这里,不管拉斯夫人说什么都能受到包容,但在福尔摩斯将军那里明显不是。他习惯了拉斯夫人对他的宠爱,他原本已经因为拉斯夫人的分析有所松动,但她口中说出的最后那句话不管是语音语调还是内容都实在是刻薄到了极致,他实在不能接受。
而既然他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自然要奋起反击道:“那完全是你思虑过重,米勒娃,你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要我说这个孩子根本不足为虑。”
“是吗?现在你当然能这样讲,但你会老,他会长大,而福尔摩斯家族并不想陷于‘富不过三代’这一恶毒的诅咒,何况即使乔迪不会为此怀恨在心,往后他和福尔摩斯家族再无交集,你也注定了无法安心。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该和那个女人结婚,哪怕是娶个交际花回来都比娶她更省心。听说她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即使把乔迪抛开不谈,长子是私生子、幼子又是名义上的长子。长子优秀到让你非娶他的母亲不可,幼子只要是个正常人,一想到自己才该是长子,成年后难道不会闹得天翻地覆。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等着十几二十年后看他们自相残杀吗?这可不是分家产能解决的事儿,长幼站位天然决定了一个人后半身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换了你你能退让?这样的话,你还不如也好好对待乔迪,让每个人都有点儿危机意识,平衡不被打破的话,至少还能维持面上的安稳。”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福尔摩斯将军,至此他才不再抵抗地大笔一挥签下契约。
在这之后,拉斯夫人再也不耐烦应付他。即使福尔摩斯将军还想就刚才提出来的问题继续深聊下去,拉斯夫人也依旧坚定地把他赶了出去。
门关上之后,她第一时间将文件夹递给了拉斯先生。
“明天早上我把信寄出去的时候你把契约拿到镇上去公正,速度要快,免得夜长梦多。对了,务必请菲利普先生全程跟随。”
拉斯先生对于跑腿这种活向来干得很勤快,他点点头就把文件收进柜子里和出国预备的文书放到一起,预备明天一起处理了。
最大的这件事尘埃落定,夫妻俩洗漱完躺在床上,拉斯夫人疲惫地整个人缩进了拉斯先生怀里。
这让拉斯先生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该把那些疑惑问出口,不问的话他今晚铁定睡不着觉,但问的话,在夫人这么劳累的情况下,好像又有点儿太残忍。
他正犹豫间拉斯夫人突然开口道:“我们先说好,亲爱的,从尼古拉斯那里要来的古董和名画我不打算交给劳伦斯、福克斯或弗隆中的任何一个,那得留给乔迪的新娘装饰屋子。”
“哦哦,我正想问哩,亲爱的。能这样最好,这种东西砸在手上太棘手,就这么办吧。虽然不知道乔迪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胸膛上突然传来一阵闷笑。
拉斯先生正要问,震动停止了,紧接着从拉斯夫人身上穿来了沉重的呼吸声,于是拉斯先生吻了吻她的发顶,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