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众人都愣了一下,大部分人突然想起了上次遭受袭击时那些莫名其妙从天而降干扰野兽袭击路线的树枝石头等等等等。
从这天开始,各种消息接踵而来,如狂风过境般席卷哈福德郡居民的神经。
头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便是老塞克斯的离奇死亡,当被从天而降的雷电劈得焦臭的老塞克斯被大伙儿抬着送回家时,沿途有幸得见的居民无不为此惊恐万状。
“他们抬着那倒霉的老头就跟抬着复活节上的烤全羊似的!”前来接贝内特夫妇回家的菲利普夫妇惊魂未定地如是说。
“我不喜欢你们把我喜欢的食物和那种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放在一块儿说。”莉迪亚皱起鼻子抗议道,显然尸体的焦臭味儿还萦绕在她的鼻端,但这种不快并未持续多久,须臾之后,她又突然来了点儿兴致神秘兮兮地说:“珍妮她们说早上她们刚起床就看到了一道白光,光里还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那有可能是上帝,我的天,真可惜我们不住在山坡上,虽然我们也起得很早,可就光听到一阵雷声哩。”她说这话时,那语气听上去似乎破有点儿小遗憾。
玛丽从来就搞不懂莉迪亚那神奇的脑回路,她无言地将眼皮朝天花板上掀了掀,默默想说:“下回天地磁场再发生变化,我会记得提前给你组装一个带金属尾巴的引雷装置带你去看,你只要捂着耳朵站好就行了。”
虽然她的这番腹诽并未宣诸于口,但她那十足欠奉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贝内特先生和伊丽莎白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不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儿一言难尽。
玛丽做好了遭遇指责的准备,但他俩显然已做好了将这个结果强行消化的准备。伊丽莎白知道玛丽曾经偷溜出去过,所以比起惊疑不定的贝内特先生来说,她显得更加消化不良。
不过当玛丽竖起大拇指,将食指中指并拢对准她的额头做出射击的姿势,同时口中戏谑地发出“嘭”地一声时,伊丽莎白突然就不再为此坐立不安了。
——她知道老塞克斯先生想要什么,如果非得在满足老塞克斯荒谬的心愿和遵从上帝旨意中选择一项的话,她只能说对选择结果她没什么好犹豫的。
显然贝内特先生的想法和他的女儿们是一致的,在确定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后,他毫不犹豫地向主人家提出了告辞。
彼时拉斯先生已经和镇上其他一些准备去接阿尔曼先生回来的人一起启程前往伦敦,他需要顺便去处理一下乔迪的继承事宜和一家子出国的证明手续,因此最终只有瑞秋和劳伦斯站在洒满阳光的契型草坪上送他们离开。
坐在敞篷马车上,玛丽回头望了一眼大楼。同一时间,在她住过的套房里,乔迪迷茫又震惊地喘着气醒来,他狂奔到了房屋的另一边,迫切地想找玛丽聊一聊。听到楼外马车离去的声音,他本能地冲了出来。
四目相对间,玛丽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怎么了?”伊丽莎白疑惑地跟着回头看,此时马车已经远离了大楼,就连站在楼外的瑞秋和劳伦斯在她眼中都快变成两个小点了。
玛丽缓缓收回了视线,与此同时,她冷不丁地嘟囔说:“希望那些人在伦敦一切顺利。”
伊丽莎白听到她的话,条件反射就是一阵激灵,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狐疑地小声追问说:“你刚刚说什么?”
玛丽摇摇头不再重复,坐在她们对面的贝内特先生原本双手合十抵在唇边看着她们姐妹几个发呆,他也听到了玛丽的呢喃,但他只是把目光移开,看向乡道边不断后退的矮树苗,并没有贸然询问。
他心中暗自关注起了来自伦敦的一切消息,到了晚上,当他确知镇上去了伦敦的绅士们全都没回来,内心不禁涌上了一阵惶恐。
玛丽就坐在客厅里最靠近壁炉的沙发上看书,她的父亲几次三番假装路过实在让她不胜其烦。
“您有什么需要,父亲?”每当她这样问时,贝内特先生总是表示自己并没有特殊的需求,只是想走走而已。
当他第五次站起来的时候,就连贝内特太太都觉得要烦死了。她气鼓鼓地问他到底要干什么,贝内特先生不仅不回答,坐下来之后,没一会儿又站了起来。
贝内特太太干脆赌气不理他,带着女儿们就要回房。
“玛丽,我们上去!”见玛丽还躺着不动,贝内特太太口气生硬地命令道。
玛丽知道她是在与父亲较劲儿,她微微挑眉道:“等我屋子里的炉火把房间弄暖和了,我再上去。”
考虑到玛丽的身体受过两次伤,贝内特太太态度也不由和缓了些,她给了她一个晚安吻道:“晚上我会让贝丝多下来一次给你的壁炉添火。”
“谢谢,妈妈,祝你有个好梦。”玛丽说着,回吻了她。
“噢,某人不来刺激我脆弱的神经的话,我天天都会有好梦。”贝内特太太嘟囔着貌若无意地斜了她丈夫一眼,带头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玛丽和她的父亲在,两人谁也不说话,屋里静得只能听到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
这种安静对于贝内特先生来说,反倒是一种煎熬,那无疑加剧了他的不安。
他酝酿了许久,久到玛丽合起书本站起来,似乎也打算回屋休息,才艰难地开口问:“伦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玛丽闻言,又倒回了沙发里,她没骨头似的歪在沙发靠背上耷拉着眼皮打量着她的父亲——大冷天他额角的鬓发却沁出了闪亮的水渍。
“放轻松,爸爸。”玛丽说着,重新打开书页,从书签后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您先看看这个。”
贝内特先生急忙接过信件,一眼看去,信上的字极为潦草,那代表着写信的人在写下这封信时不是所处的环境太过匆忙,就是他的心绪波动极为强烈。
没一会儿,他就认出了那是布鲁克先生的字迹。在他印象中,这位先生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是大失方寸的人,因此他迫不及待地将信件的内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好在这位先生果然不负他的期望,虽然字迹潦草了些,但因为语句还算通顺有条理,所以他大致能读懂信上的意思。去除那些潦草到无法辨别的字眼,信件的内容大致可以拼凑如下:
亲爱的a殿下,
想必我们在圣詹姆斯宫所遭遇的一切您已经有所预料,但我在此处还需简要向您通报一些情况,以方便您核实进展。
据阿尔曼先生交代,昨夜他无法及时回归,是由于他在与王室管家交涉的过程中不小心得知了国王病危的消息而遭受了护卫队的变相软禁。我们的到来撞破了这一真相,但随之而来发生的事简直是场灾难......
一群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记者就像苍蝇闻到腐肉一样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将宫殿围了起来,时刻企图冲破王室护卫队的包围圈,我恐怕他们早就得到了消息。因为有更重大的利益在等着这些人,所以难怪哈福德郡发生了野兽□□这等大事儿都未在全国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
随后威廉爵士收到消息赶来,让人震惊的是他本人似乎也被蒙在鼓里。大家都很混乱,唯一看起来清醒的人似乎只有首相阁下,但他似乎气坏了。我们这些人就处在事件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都乱糟糟的,我们听到暴怒的首相大人对我们怒吼说‘值此危机关头,若是有人因不满威灵顿公爵临阵撤换主帅,你们就是千古罪人!’说完他就倒下去了。
我们这才想起来王位继承人曾因公爵阁下当年主持的对坎宁派痛下杀手的行动而遭受连坐,这位不受重视的国王胞弟曾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赶出过海军部。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包括我都沮丧到了极点。对于敌对党派,我们向来没有好感,但那位公爵大人是个特例。他有极高的军事才华,是每一个国民的骄傲。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希望他因个人私怨而遭受迫害,从而导致国家的利益跟着遭受损失。
虽然威廉爵士和随后赶来的格雷爵士及时出面主持大局,使场面有所稳定,但我们所有人都清楚的认识到国王病危的消息势必要对国事造成极大影响。万一国王更替,大选势必要提前召开,这个结果对海外战事会造成怎样的影响目前还难以估量。所有人都不敢离开,我们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聚集在圣詹姆斯街附近的长跑俱乐部等待最新消息。
急盼回信
你忠实的朋友
d.k.布鲁克
读信的过程中,由于过度震惊,贝内特先生不时嘶嘶抽气,读到最后的时候,他别说可以松口气,甚至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你要怎么回信?”贝内特先生极力克制着自己,但他问话时嗓音还是都带着些破音。
玛丽往沙发底部下滑了些,奇怪地看着他反问说:“我为什么要回信?”
她的回话如同厚重的铜锤重重地击中了贝内特先生,他想不明白怎会有人能如此厚颜无耻,而这个人还是他的亲生女儿,为此他的眼珠急速通红起来。
“哦,别激动,父亲!”玛丽劝说着,语气却没有多少诚意。
贝内特先生几乎暴跳如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非常清楚”,玛丽的嘴角勾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讽刺幅度,“这么说吧,在我看来,如若说话的人是前首相乔治.坎宁那种有本事仅凭借外交手腕与阴谋诡计,不费一兵一卒就把欧洲战场搅动得天翻地覆从而保证英伦三岛不被外界窥视的狂徒,亦或如今在位的国王是那位勤俭公正,同时精神处于正常状态下的前国王,那么我会充分反省自己的决策是否果真有害于国家和人民。
但现在的实际情况是,病重的不受欢迎的国王在害怕自己的继任者会重蹈他曾经的覆辙,致使他像他年老的父亲临终前经历过的那样被庸医折磨和被亲人忽视。这种恐惧和担忧是他现如今所有决策的基础,所以他才会临时将各处的护卫队强行召回拱卫圣詹姆斯宫,这间接害得哈福德郡人口差点儿就此衰落。心念一动做出决策的人是他,担心老主人离世,会永远失去宠幸的执行者是首相阁下,怎么看都不会是远在哈福德郡狩猎营地中考虑着晚餐要不要多吃一只兔腿的我。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感到羞愧?”
这话真是让贝内特先生无言以对,他喘着粗气,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一股戾气亟待发泄,但却又无处发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依旧不无暴躁。
“现在的重点是继任者会不会因挟带私怨妨害国事,要是事情成真要怎么办?”
“我才不担心,那位水手王子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屈尊请求在公爵阁下账下谋得一个作战席位。”
“幼稚!天真!愚蠢......掌权者和未掌权者的心态怎么可能一样?你能指望骤然翻身的乞丐会如同童话里的王子一样智慧平和、公正博雅吗?”
贝内特先生贸贸然打断她,并且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太友好的词汇,玛丽的脸色也因此显得有些冷淡,她不动声色地说:“如此类比一位即将上位的国王,这可有点刻薄了。而就是因为预料到您和与您有类似想法的人会将我的判断解读为刚愎自用的臆想,所以我压根不打算回信。布鲁克先生会理解一个没多少零花钱的小女孩手头会有多拮据,是付不起加急邮件费用的。”
“哈,这推卸责任的说辞可真个儿新奇。”贝内特先生闻言简直气笑了。
“随您怎么说”,玛丽耸耸肩道:“反正不管是不是推卸责任,事实是老国王活不了多久,欧洲战场马上要见分晓,到时候新国王即使一意孤行想要召回主帅,战事也已经尘埃落定了。这就是这么一两天的事儿,我已经看到了结果,至于过程就留给想为此煎熬的人去煎熬吧。说到这里,我们顺便打个赌怎么样?如果事情按我所预料的发展,那么当舅舅一家启程回伦敦时,随同照顾的人选您得把简或丽萃替下来换成我。”
贝内特先生听说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想都别想,别说你的伤还没好,你母亲绝不会同意,就是她同意了,我也不敢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你放归我双眼所见之外。你怎么能这么有自信事情会像你所预料的那样发展,这是关乎国家利益的大事,要是中途出现意外,出现了那万分之一的变化呢?”
“没有您所谓的‘万分之一的变化’”,玛丽以同样干脆利落的态度予以驳斥道,“如果您非纠结于这微乎其微的万分之一不可,那么我可以像做掉老塞克斯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掉国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下下任继承人,再下下任继承人,直到有更合适的人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以确保不出现您恐惧的那万分之一。”
玛丽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安然,淡漠地如同在谈论今晚是否会下雨,完全没有一星半点恶狠狠的威胁意味,但贝内特先生却如同被人掐着脖子一样瞠目结舌——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贝内特先生茫然地看着火光映衬下玛丽那张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却依旧面无改色的脸庞,他的身躯急速颤抖起来。
“原谅我不再刻意照顾您的情绪,爸爸。”玛丽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她的神情极度傲慢,如鹰准般明亮的眼眸直视贝内特先生道:“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上,那么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大家都在担忧威灵顿公爵会被撤换掉,但在我这里,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这种全方位的个人崇拜,即使崇拜的对象换成是我那也一样。当然,那位先生确实有资本受到大家的爱戴,仅仅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也不是完全不崇拜他,但在我眼里,一场战争的胜利与否并不完全依赖于他一个人的成败。换句话说,如若他被换下来了,换一个人去指挥战役,在身后有国家和人民支撑的情况下,也有很大可能取得胜利。假若指挥官替换成我,即使身后的人全都在拖后腿,那胜利也同样没有悬念。既然如此,您就不能指望我对此会有太强烈的敬畏之心。”
“噢,我的脑袋疼得厉害。”贝内特先生觉得自己的底线又一次被突破了,于是他□□着,做出了一副全然逃避的姿态,好似他压根不知道玛丽在说什么。
“是您开启了这个话题,可别中途做逃兵”,玛丽说着,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我劝您还气量大些好,否则当美洲也燃起战火时,我怕您会跟上次一样连饭都吃不下。”
“什么?!”贝内特先生震惊地猛然抬起头来。
玛丽悠悠然站起,位置的改变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居高临下。
贝内特先生沮丧地发现他的刺头儿女儿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连表示怀疑或愕然的余地都没有了。
“是的,是的,您没听错。试想一下,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怎么可能一直容忍本国的经济命脉被他国掌控。疯乔治直到死还一直妄想着能通过经济制裁再度染指新英格兰,殊不知随着他们的翅膀越来越硬,越是高压,民众就越是拧成一股绳图谋反抗。仅仅建国早已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这个国家处于极速扩张的阶段,就像当年他们从土著手中抢夺东部沿海土地一样,现在他们正打算将美洲北面的英国驻军全面击溃,最好能顺便把加拿大拿下——这是我在最近几期经济学报上读到的苗头......”
“放/屁,你读的又不是驻军地发回的报纸!”情急之下,贝内特先生不由将教养抛置于万里之外。
“去t/m的,等驻军地发回消息,军官都已经死一半了。”
玛丽的回答毫不留情,任谁听了她这恶狠狠的回应,都不会怀疑她与贝内特先生间的亲子关系。
现在虽然没有第三者在场,但她这般不尊重的态度,依旧让贝内特先生气得咬牙切齿——他瞪大了眼睛,气喘如牛。
看到贝内特先生如此剧烈的反应,玛丽板着脸站了一会儿,最后沉声道:“到此为止,父亲,终归我们谁也理解不了谁,争吵只会加深不愉快的记忆。我需要申明一下,圣詹姆斯宫发生的事仅仅是顺水推舟,并不是我恶意计算产生的某种恶果。尽快完成国王更替,紧接着完成首相更替,对这个国家没有坏处。在我看来当欧洲战场结束,美洲战场重启的时候,新的、懂得体谅军人、不那么好战、更不那么自私的掌权人在位反倒是件好事。
美洲毕竟离得太远了,在普通民众看来,即使丢弃加拿大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所以国人普遍有一种轻视心理。不像欧洲战场,输了任何一场,连酒店的招待员都会担心那些欧洲佬会不会悄无声息地横渡英吉利海峡侵略我们的国家。这种心态是很危险的,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在美洲大陆的再一次失败。若是最后能与美联邦打成平手,那都是侥幸的。这对国力如日中天的帝国来说,难道不是奇耻大辱吗?”
“所以呢?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贝内特先生故意冷冷地问,上帝作证,抛却极强的爱国主义作祟,他确实看不出来一场战争的输赢和她玛丽.贝内特,一个道道地地的乡下姑娘会有个什么不得了的关联。
“......”
玛丽良久不答,贝内特先生也不再说话,壁炉里的炉火因为没人看护,火苗已经渐渐弱小。
这时,门厅突然穿来一声小声的询问说:“你们还不来休息吗?”
来人是伊丽莎白,她边看着他们说话边用手指梳理着浓密的卷发。
贝内特先生见到她,原本冷峻的脸色不由放缓了些,“我们正准备上去”,他说着站了起来,拿过壁炉边的火钳准备将火熄灭。
玛丽看着贝内特先生忙碌着的背影,猝不及防地开口道:“瑞秋,也就是小拉斯太太,她的父亲是北美驻防海军的高级将领,她和她的丈夫也即将奔赴美洲执行驻军任务。至多一个星期,她们就要出发。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一旦战争爆发,一旦我们输掉战争,他们会死,那么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再有可能和我们的邻居、朋友们见上一面。会伤心的不止是我们,那些远渡重洋的士兵都是某对夫妻的儿子,某位姑娘的爱人,某个孩子的父亲。如果能加以阻止,或者能将冲突最小化,那我一定会去做,即使上帝阻止我,我也要去做,这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贝内特先生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明灭的火光照在他惊愕的表情上,他的整张脸看上去十分滑稽。
玛丽没有笑,她视而不见地继续道:“您仅仅只是困惑于自己怎么会有一个如此热衷于搅风搅雨的女儿,而我困惑的却是作为一个女性出生在这个时代为何会令我如此焦虑痛苦。”说到这里,她将专注而眷恋地目光投递到了咬着嘴唇流露出丝丝伤心表情的伊丽莎白脸上。
“看看她,爸爸,您敢说您真的了解丽萃吗?作为一个男人,假使您终身不娶,也不会有太多的闲言蜚语,人们只会猜测说您大概在某个时期受过很重的情伤而对您心怀同情。而如果是心高气傲的丽萃一辈子碰不到那个与她情投意合的mr.right,那么终其一生,她必然要饱受病垢,周围的人注定会好奇,‘这么个漂亮姑娘,那么多人追求她,她却一辈子也没嫁出去,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您总不希望她去做修女以求活得心安理得吧?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我从记事起就不再天真了。
我比谁都了解,您能生活的如此舒适,不过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大部分是为男性特设的。如果我想得到一个相对公平的世界,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去抢块地盘来自己建立一个。如果我不想改变生活习惯,又想得到最大的自由,最好的选择就是去美洲或澳大利亚这些殖民者已经打下基础的中间地带抢块地盘来。抛开往后迟早会有的社会发展贫富不均问题,就业问题,人口比例问题等等等等不去考虑,我要先创设一个领地,植入一种思想。
在那里,女人出于自愿选择工作,会被视作一个人格独立的人得到尊重;当女人将不守规矩的男人赶出家门的时候,路过的人们第一反应是哄堂大笑,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对她拳打脚踢;女人可以上大学,能去图书馆,不用监护人陪同也能随意进出歌剧院;当她独自一人行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不用忍受各种揣测的眼光;当有人指责女性不该穿马裤,不该学游泳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露出‘啊,这是哪里来的怪胎!’诸如此类的表情。
想要得到这些,仅仅靠爱和信仰是远远不够的,我必须付诸于金钱、权势乃至武力。这些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完全是唾手可及的东西,为什么我非得摒弃不可,就因为您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听话懂事碌碌无为的乡下姑娘?
很好,当像疯姑娘一样的女孩从阴暗狭小的地窖栅栏里伸长手臂祈祷有人能拉她一把的时候,谁去拉?您吗?
当无亲无靠的少女被人诬陷偷窃投入监狱的时候,谁来替她辩护?您吗?
当年轻的妇人被出轨的丈夫夺走孩子,蹲在路边歇斯底里哭泣的时候,谁可以帮她夺回孩子,给她一个可以回去的家?您吗?”
玛丽说着撑着手臂猛然站起来,她步步向贝内特先生逼近,比她高大一倍有余的贝内特先生只能步步后退。当退到火光的阴影处时,贝内特先生觉得自己恍若跌入深渊,他张口结舌,想说:“没错,就是我!”但内心有个声音阻止了他,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这世界上没几个能做到,已知的做得最好的那个人是威廉爵士,但在不久之前,他惨败在了玛丽手上。
——这个认知让贝内特先生脑子一片空白。
而玛丽接下来的话更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自己的否定,他听到她说:“如果您想要回答yes,那么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们的遭遇你都相信吗?您能判断吗?现存社会的普世价值观不会影响到您吗?您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贝内特先生被这一连串追问所慑,头昏脑涨之下竟不慎跌倒在地。
伊丽莎白惊叫着跑过来扶他,她祈求地看着玛丽。
“我不会道歉,丽萃,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受到迫害需要我帮助,不论男女,但凡我能帮上忙,我都不吝啬于帮忙。而阻止我这么做的,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既然造成的结果注定会不怎么美好,那我也注定无法道歉或道谢。”玛丽冷冷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