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贝内特就像个真真正正地病人一样,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
在此期间,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哪怕她想下床走走,都会受到女仆的极力劝阻。
好不容易熬到客人来的那天,她才找到机会以家里人手不足为由,将女仆们赶下楼去帮忙。
女仆们一走,贝内特太太立马凑到窗帘后头偷看刚刚停在家门口的马车。
当看到“食尸鬼”先生搭着小波顿的肩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贝内特太太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我的天,瞧瞧那孩子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的脸蛋儿。那小胳膊抖得,活像海面上漂浮着的两节枯枝。
紧接着,她惊骇欲绝地看见“食尸鬼”步态沉稳地缓缓朝她家走来——他居然能走路!
贝内特太太十指紧紧攥住窗帘的花边,几乎不曾晕倒。
那剧烈抖动的窗帘引来了客人的注意,被那双锐利的双眼扫过,贝内特太太心脏狂跳着倒回了床上。
她闭紧眼,咬着牙,全身发麻地蜷缩着,好半天没缓过来。
许久之后,天色都暗下来了。她听到二楼的套间传来响声,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往楼下走。
二楼的几间屋子临时开辟出来做了客人们的更衣室,贝内特太太下来的时候客人们都换了衣服到一楼餐厅去了,这时她听到了小波顿压低了嗓音的吼叫声。
“你害我,现在我要被从家里赶出去了。”他一喊完,从半掩着的起居室里传来了几声物体掉落在地毯上的闷响,闷响中间或夹杂着伊丽莎白的惊叫。
贝内特太太一想到竟有个臭小子在家里撒野,当下就想冲进去给他点教训。
“放肆!”
在贝内特太太行动前,屋里先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极具压迫感的暴喝。她一时间被镇住,更兼分辨不出里面还有谁,不由站在了原地。
“是你逼我的……”波顿呜咽地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听上去还挺委屈。
“有点儿出息……”
玛丽那种漫不经心以至于让人感觉居高临下的可恶音调突然响起,与此同时,贝内特太太听到下层楼梯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听到她丈夫劝慰对方说,“你的腿脚不方便,仅只丹尼尔这个小家伙陪着,我反倒心有不安……”,忙慌里慌张地躲进与起居室相邻的隔间。
“哈里森先生压根就没提要收养你,你害怕成为他的受监护人,当面把想法告诉他,你的烦恼不就解除了?”
玛丽淡漠的反问刺激到了小波顿,他不明白玛丽怎能这么恬不知耻,说得事不关己一样,盛怒之下,他失控地吼道:“我会去献殷勤,就是因为你仗着自己拿着我家那枚丢失的勋章威胁了我。你别得意,我不会再受你胁迫,大不了我自己去向爸爸承认错误。”
“胡扯!你的记忆错乱了吗?那天丽萃就坐在我旁边,我不过说了,‘’建议你履行主人家的义务,关照好远道而来的客人’,对吗,丽萃”
玛丽说完,里头安静了一阵儿,然后小波顿就涨红着脸蒙头从里面一路冲下了楼。
他一走,伊丽莎白就忍不住叹气说:“你怎么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那也比欠别人的人情一欠好几年的好。”玛丽没好气地说,“这傻瓜现在是既想做爸妈心目中的好宝贝儿,又想做别人家有权有势的继承人。从以前起,他行事就这么拖泥带水,幸亏他头脑机灵……好吧,我想也就是因为太机灵了,有这样婆婆妈妈的个性反倒显得平衡了点儿。换个同样机灵又不拖泥带水的……哈,先出去,还有好戏瞧呢。”
伊丽莎白听她话说一半,正觉得莫名其妙,一走出来,见她父亲、哈里森先生以及卢卡斯家那个体质虚弱的次子丹尼尔站在门外,整个不由僵住。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玛丽那种特有的尾音上扬的轻笑响起,伊丽莎白立即镇定下来。
贝内特先生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姐妹俩,伊丽莎白更加挺直了背脊,于是贝内特先生转头对丹尼尔说:“你去看看小波顿,马上就要用餐了,别让他哭鼻子。”
“可是,先生……”丹尼尔为难地看着他,见他不为所动,便又看向了哈里森先生。
“快去!”哈里森先生生硬地吩咐,他的语气听上去强硬,丹尼尔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
等他一走,贝内特先生就开始发难说:“威胁别人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爸爸,玛丽没有……”
“但事实是卢卡斯爵士的受封勋章在她那儿。”
玛丽一听,煞有介事地朝伊丽莎白颔首道:“同理可证,威灵顿公爵阁下虽然赢得了保卫战,但不能改变他是个杀人狂魔的事实。”
“贸然下结论恐怕有些太过轻率,我想判断一件事是否该算作犯罪,除了要有明显的行为,还得有充分的作案动机、完整的作案过程,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件事的本身会造成违背公平正义的结果。”哈里森先生饶有兴致地插口,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珠因此灵活地转了转。
玛丽哼笑了一声,右手手指轻轻搭在左手手腕处拍了两下道:“真是令人惊叹的发言,被他这么一说,我倒不能轻率开口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贝内特先生道:“爸爸,您可真是交了个相当有水准的朋友。”
她说这话时颇有诚意,贝内特先生禁不住抽了抽嘴角,“说得就好像我的其他朋友都是水准之下的垃圾似的”,这样想着,他露出了一个僵硬万分的微笑。
这时玛丽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将勋章摸出来递给哈里森先生说:“这个暂且由您保管,等晚餐结束,你可以自行选择是把它交给小波顿,还是交给卢卡斯爵士本人。”
“它还真在你身上!”贝内特先生震惊地看着玛丽。
“嘿”,玛丽哂然一笑,一句话没讲。
但正是她的这种了然于胸的态度,引来了伊丽莎白更深层的愤怒。
她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父亲,闪闪发亮的眼神就像暗淡的月光下紧盯着猎物的母狮子一样充满了攻击性:合着您刚才只是为了叫玛丽和我不痛快才罔顾事实鸡蛋里挑骨头?
伊丽莎白生气时的表情是很有杀伤力的,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算了,更有甚者,连哈里森先生也凑热闹似的把目光转向了他。
贝内特先生不好承认他确实是那种不称职的父亲,因此他只能干咳几声,转移话题询问为什么勋章会落到她手上。
玛丽将笔袋的缩口系带朝两头一拉,不紧不慢地说:“这两天天气回暖,我昨天和丽萃去河边凿开冰面打捞回来的,真等到春天冰化了再去找,湍急的流水早不知道把勋章冲哪儿去了。”
这话一出,贝内特先生和哈里森先生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就哈里森先生而言,对于她们的话,他是半点儿不信的。冬天下河捞勋章这绝不是两个小姑娘能干的活儿,就是叫两个年轻男人去估计都够呛。但贝内特先生不一样,一听到玛丽这么讲,在紧皱着眉头的同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伊丽莎白看出了哈里森先生的轻慢,当即冷哼道:“玛丽换下来的湿衣服还在她房间壁炉前烤着呢,那还是我拿包袱装了抱回来的。”
“丽萃!”贝内特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纵容你妹妹做什么吗她有可能因此把她的小命儿丢掉!”
贝内特先生说得没错,伊丽莎白因此涨红了脸,但在羞恼之外,她还是忍不住忿忿不平地想:“就好像如果我不纵容她,就能够阻拦她一样!与其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她自己跑去河里淹死,还不如我跟在背后拿根绳子绑她身上,防止她一个脱力爬不上来。”
一旦想到这些,伊丽莎白立马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了。
贝内特先生见她这个反应真是又气又急,这时倒是哈里森先生比较冷静地挡在双方面前询问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勋章怎么会掉河里”
玛丽相当欣赏对方这种沉着的态度,即使他的脸色很难看,她也乐意进一步解答他的疑惑。
“小波顿太年轻,个性还是太跳脱了些,经不住别人的鼓动。在冬季来临之前,他在和伙伴们炫耀完勋章之后随手把它揣进了兜里,去河边摸鱼的时候弄掉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回到家该把它放回陈列柜的顶端时才发现不见了。”
“这不太可能,我很清楚我的那位表亲有多么重视这枚关系家族荣耀的宝贝儿,怎么可能丢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哈里森先生原本正摩挲着勋章,听她这样说,不禁怀疑起了手中这枚勋章的真假,他因此走到了光线比较亮的地方照了照。
玛丽耸了耸肩,不可置否地道:“就是因为太宝贝了,卢卡斯爵士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拿下来看。那个柜子安置在书房最里面,平时卢卡斯家的女人小孩连书房都进不去,更别说藏得那么深的展示柜。他自己虽然每天晚上都会看一眼才能安心去睡觉,但谁叫他眼神不好,小波顿弄块差不多颜色的金属圆牌摆上头也糊弄了他好几个月了。”
这个答案真是听得两位先生瞠目结舌,玛丽撇了哈里森先生一眼继续道:“但现在您来了,先生,我想在您离开之前,卢卡斯爵士总得叫您亲自瞻仰一下家族的荣光。既然小波顿几个月以来一直尽心竭力为我服务,那在这种对他来说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就不得不想办法把勋章先弄回来啦。”
“我听明白了,朋友,你的这个丫头可真是有勇有谋,说起话来简直有女王的派头,别人想不照着她的话行动都不能够。我现在就觉得如果我不把勋章交给小波顿让他悄悄放回去,而是存了坏心叫我那位表亲发现狠揍他一顿,那我就不算是个正派人。”
他说这话时嘴角翘起,双眼如同拨开云雾一样透出光亮。看得出来,他对玛丽的赞叹之情完全溢于言表,他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这一点。
他抚掌道:“实话告诉你,我的朋友。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但我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孩子。我曾有一个爱之入骨的女人,还有一个恨之欲死的女人,但很遗憾,她们都已经先我而去,所以我这辈子已经没有结婚的希望了。既然如此,继承人是没有指望了。这几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有朋友建议我该领养一个孩子回家,听说我在哈福德郡有个表亲,他还极力推荐我到这儿来。而我本人也不反感在人生中这最后几年好好享受一番天伦之乐,所以我就来了。
你瞧,如今我看来看去也没有哪个孩子能真正入得了我的眼,所以我下面说这些话也是抱着会被你赶出家门的准备才说的。我真喜欢你家这个小囡囡,我活到现在就没见过第二个人有她这股子狠劲儿,她还这么有原则,做事赏罚分明,这可真谓是有情有义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她的保护人。”
他的话音落下,全场寂静,躲在起居室隔间里的贝内特太太甚至连呼吸都忘却了。
眼见在场的人除了玛丽外都一副震惊到麻木的模样,他又扶着墙艰难地在玛丽面前蹲下身子补充说:“你们家的历史我多少有点了解,我也清楚你是这个家里心爱的女儿,其他的我不敢讲,但至少现阶段我的权势配得上你的野心和才智,你可以考虑看看。”
玛丽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没说话,她的目光从对方被岁月过度摧残以致完全失去光泽的皮肤上寸寸滑过,最后定格在那双原本看上去全无华彩的眼睛上。
在这场对视中,她的眼中没有泄露丝毫情绪,哈里森先生耐心地等待着,他等来了玛丽伸出胳膊架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点一滴搀扶起来。
他很惊讶这幅小小的肩膀哪来的力量能支撑起他这样的庞然大物,但事实却是他的确被缓缓地顶了起来,直至站稳。
他的胳肢窝下传来玛丽的回话,不加任何掩饰,没有压抑着什么,没有掩饰着什么,更没有防备着什么的纯然干净清澈的声音。
她说:“我很感激您的青睐,但您的好心对我来说来得迟了点儿。虽然您的认可让我觉得非常快活,但它的效力已经没有那么强烈。
以前所有人都在用言行向我证明这世界上只有美貌和好脾气才配为人所珍爱,能力和天赋根本不值得一提。
如果在我幼稚地认同只有拥有美貌和善良才有资格被慎重对待的时候让我听到这话,那我想必要心花怒放,但现在我已经很清楚的了解到每个人都有天赋和梦想,而一个人的天赋和梦想绝不能任由环境的险恶而遭受践踏。
我只要维持那一点点坚持就足够成就自我了,它与美貌善良一样属于上帝天然的恩赐,我因此气定神闲,不再恐惧。
现在,既然我坚信我的野心和才智总有一天会使我登顶,那么我自然会拒不接受任何人再用世俗的条条框框来限制我——哪怕现在我身上一个便士也没有。
我摒弃了自己拥有美貌和善良这些显性品质的幻想,好不容易品尝到了脚踏实地的滋味。既然如此,我就不该再拿一个“继承人”的枷锁套在自己身上。
那是小波顿的梦想,从来都不是我的。
如果审慎聪明是您推崇的品质,那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更合适的人可以推荐给您,卢卡斯家那位进退有度的长女无疑是您更好的选择。”
哈里森先生低低地笑开了,笑声持续了一段颇长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这种笑法无疑就是别人的放声大笑了。
他一面朝贝内特先生竖起大拇指,一面借由玛丽搀扶着他的动作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知道夏洛蒂是个好姑娘,没错,正是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压根就没法把她纳入考量范围……那么大一份家产,哪怕是个男孩儿,我都怕他守不住。只要别人有心把他引上赌桌,在咱们这么个乞丐都热衷赌博的国度,哈里森家恐怕没多久就要烟消云散了。”
“您说小波顿那我可得说但凡我独占了离壁炉最近的沙发凳,他想要靠近点儿烤火,就只能站着。”
“噢,你这话说得可真够狂妄。”
两人说着,在哈里森先生语调低沉的打趣中,相互搀扶着下了楼。
伊丽莎白这才放松下来,她瞥了她父亲一眼,见他一脸不辨滋味的尴尬神色,她原本的那丝不满也消散了。
她本还在心里抱怨他不该在全世界都给他的女儿们难堪时,跟着别人一起给她们戳刀子,但他这样恍恍惚惚的表现实在叫她同情。
伊丽莎白吸了口气走过去牵起他的手道:“我们也下去吧,请客的时候主人家可不能缺席。”
贝内特先生顺从地跟她走了一段,然后他又猛地停下来往起居室隔间走,“我真是搞不懂他,原本他上楼来是来找丢在外套里的药的,这下居然忘记了。”
贝内特太太一听,急忙打开通往起居室的小门躲进去。
另一头,贝内特先生找到了哈里森先生换下的外套,他将整件外套摸了个遍,也没找到哈里森先生所说的药,伊丽莎白建议他再翻翻其他衣服的口袋,结果也没找到。
“所以那位先生到底是来干嘛的”伊丽莎白一面帮着再翻捡一遍,一面说。
她随口这么一问,贝内特先生一开始并没当回事儿,但随即他停下了动作。怔肿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丽萃,你觉得爸爸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吗?”
伊丽莎白也不动了,她诧异地看着贝内特先生,目光不躲也不避,贝内特先生就喜欢她这种坦坦荡荡的做派。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在她看来比较中肯的答案。
“对我和简来说,您当然是天底下最棒的父亲,但对玛丽、吉蒂和莉迪亚来说,我不能肯定是否是这样……我能问问您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吗?”
“我忽然觉得哈里森先生如果有孩子的话,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注意到了小波顿不在身边,也是他第一个注意到二楼传来的异响。如果换了一个人,我想派个仆人来看看就算了,但他却找了个借口拖着不便的腿脚亲自上来了。”
“真叫人意外。”伊丽莎白感叹着,将衣服一一挂回衣架上,而后她又一次催促她父亲下楼。
等他们一走,贝内特太太偷偷从起居室探出头来扫视了一圈。见没人了,她便如发疯地兔子般飞快地跑回了自己屋里梳妆打扮起来。
玛丽将成为哈里森先生的养女,成为半个市政土地的继承人。一想到这,贝内特太太兴奋地全身都在发抖。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自己,连平时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到,她就把自己打扮的光彩照人起来。
当她仪态万千的出现在餐厅时,众人都还未入座。
菲利普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问:“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噢,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想到家里来了这么重要的客人,我躺在床上就跟炸鱼一样不能安心,不如下来的好,再怎么说,家里请客主人家也不能缺席呀。”
贝内特太太欢快地如此说,她半点儿没发现她的丈夫猛然沉下来的脸色。
贝内特先生心里恼怒异常,但他却什么也不能说,还得强打精神照顾客人入座。
在这一点上,贝内特太太的表现就好太多了。她全然忘却了来客带给她的恐惧,招待他的殷勤程度比招待她久未归家的弟弟爱德华还热切,别说主客,就连卢卡斯家这些陪客都有了受宠若惊之感。
在这么一副其乐融融的气氛中,陪坐在贝内特先生下首,脸色发青,神色焦躁的卢卡斯爵士无疑十分显眼。就连老吉米的死讯,以及吉米小姐和都宾爵士在丧期发布婚讯这两个值得大伙儿讨论上三天三夜的话题,都没能引动他开一开尊口。
在场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是小波顿向他坦白了真相,但看着小波顿本人的胃口倒是没受太大影响,大伙儿又不由大感惊讶。
他们看着卢卡斯爵士这幅坐立难安的样子也于心不忍,可在这种正式的拜访中又不好提起这个叫人不痛快的话题,再加上贝内特太太一直持续不断地插科打诨投下话题企图活跃席间气氛,于是大伙儿都只能假装不知。
他们有致一同地打算等聚会结束再处理这个问题,这与卢卡斯爵士的打算倒也相一致。
对始终挂心着受封勋章,无时无刻不想飞奔回家确认勋章还在原位的卢卡斯爵士来说,今晚度过的每分每秒都叫人十足揪心,好容易熬到晚餐结束,他已然疲惫地无话可说。
在这种神经紧绷的状态下,他见到女士们起身鱼贯走出餐厅不免吐了口气。
而正是由于大家都走了,依旧留在餐厅慢悠悠喝着果汁的玛丽才显得格外刺眼。
卢卡斯爵士抖着手摸上自己为赴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子,他拼命忍耐着等待这个有嫌疑的罪魁祸首离开。可等来等去,竟等到走在最后的贝内特太太带上门前嘱咐的那句:“宝贝儿,你陪爸爸他们多坐一伙儿。”
她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应当,在那一瞬间卢卡斯爵士是茫然的。怎么回事儿,晚餐结束不该是绅士们的品酒时间吗?男孩们留下来就算了,玛丽一个丫头怎么能留下!
哪怕她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特殊,这也越过界了。
他在心里叨念了无数句“没有规矩”后,蓦地站起来,脸上带着那种一个人受到严重冒犯后会有的那种神色道:“我想起了有件非常紧急的事需要处理,我想我得先行告辞了。”说完,他矜持地朝餐桌两头微微欠了欠身,而后走到另一端提起还在解决水果布丁的小波顿就要走。
大家都被他这种粗暴的反应弄得愣住,贝内特先生和哈里森先生尤其疑惑,他们不明白对方既然已经忍到了现在,为何不继续忍下去。
而嘉丁纳先生呢,今晚他心情很好,一方面是因为同乡吉米小姐和都宾爵士的婚讯进一步巩固了他们家和都宾爵士的关系,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和哈里森先生聊得颇为投契,被这样的大人物亲切对待无疑使他感到精神振奋。
要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点,玛丽要求留在餐桌上,他也许会觉得不大得劲儿。但今天在场的都是亲朋好友,又是在自己家,家里的孩子想多留一会儿,他也就是瞥一眼,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卢卡斯爵士这样压抑着怒火,当做一件正经事儿一样一边盯着玛丽猛瞧,还给出这么一个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的借口反而让他极不痛快。
他搞不懂一向老好人一样不得罪人的卢卡斯爵士今晚是发得什么神经,但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多少打磨出了涵养,别人越是不给他体面,他便越是摆出一副热情留客的姿态极力劝说他多留一会儿,他建议说有什么事儿可以先打发仆人去处理,他们完全可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稍微尽兴再一起离开。
嘉丁纳先生的建议无可指摘的,反倒是卢卡斯先生一副油盐不进的疏离态度叫人反感。
他的脑袋又没灵光到能立马想出一个同时敷衍过在场三位聪明男士的正当理由,于是嘉丁纳先生说着说着就不动声色地把眼眯了起来,他心想愈发笃定该先把他拦下来的好,权看他能怎么样。
他正想这么干,哈里森先生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今晚我们先回去。”
哈里森先生通情达理的发言不仅没有让卢卡斯爵士感到放松,反而让他更加焦躁。他没想到哈里森先生会提出一起回去,作为陪客他贸然提出离开虽然失礼,但也不算过分,但主客也跟着走人的话,那就太羞辱人了。
他忙改口说:“我就是带小波顿回去一趟,至多半个小时就回来。”说着,他对贝内特先生露出了个略带歉意和讨好的笑来,这是他在交际场上碰上尬尴情况时的惯用手段。
这一兼具示弱和示好的招数以往多少能达到些效果,但今天却收效甚微。
贝内特先生始终沉着地不作表态,他和哈里森先生对视了一眼,两人瞬间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潜台词:不管卢卡斯爵士是从哪里得到的风声,传达讯息的人无疑十分卑劣。
为了防止当面对峙场面失控,从而使两家都颜面扫地,哈里森先生冷着脸推开了阻碍他行走路线的椅子,率先走了出去。
他的这种出人意表的举动解放了因被卢卡斯爵士掐住后脖子而惊恐万状的小波顿,他甫一逃开,条件反射就朝外跑想去找卢卡斯太太求助,但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又猛地想起这两日卢卡斯太太对他说的话,明白自己已经算不得是卢卡斯太太的“心肝儿”了。
门虽然被他打开了,但他却眼神呆滞地站在门口发愣。
贝内特太太以为男人们结束了交谈迎上来时,他只能低着头灰溜溜地贴着墙根后退,直至他撞到了玛丽,被她一把按住了肩膀。
这头,在贝内特太太彰显自己的殷勤之前,哈里森先生先表达了一番自己要随同卢卡斯先生回家的坚决。
女士们一听说他要走,脸刷得就白了,那种可怜惶惑的神态即使是哈里森先生这种一向对女性,尤其是空有颜色的女性不假辞色的人也觉得同情。
卢卡斯爵士知道自己把事情闹大了,心里自然也惴惴不安,但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遭受的损失,就不免冷下了心肠。
卢卡斯太太搞不明白有什么会比天降一笔财富对他们来说更加重要,但她又确实拿她丈夫没办法,慌张之下,她禁不住一味拉着贝内特太太的手,语无伦次地保证说:“我们就在隔壁,一会儿就回来。”
贝内特太太一句话也没回她,她怔肿地看着哈里森先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招待不周,搞得客人一心要走。
这对贝内特太太来说打击极大,她的一颗心如同被猫爪子狠狠抓了一把似的,火辣辣地疼。至于卢卡斯太太,贝内特太太压根不相信在她透露玛丽被哈里森先生另眼相待之后,这个阴险的女人还会回来。
不过哈里森先生最后柔和下来的表情终归让她心里存了一丝希望,因此客人走后,她把收拾残局的时间足足又拉长了两个钟头。
后来远远瞧见卢卡斯庄园所有房间都熄了灯,整个庄园都变得黑漆漆的,她便也没了指望,最后气哼哼地爬上了床。
在她睡下之前,脑袋里还不停转着非得和卢卡斯一家绝交不可的念头。